《刀下不留神》慕明烨

3、第二章 剑门引（二）

　　杨雁歌一路马不停蹄，至刀冢时，天色已黑。

　　刀冢以山洞为址，建成于百年前。洞口以青铜巨门封存，不仅需要特殊的方孔钥匙，还得解开门上的机关才能进入。

　　她见机关果然有挪动的痕迹，心思先是一沉。

　　为了防止有人借妖刀祸乱人间，刀冢的门，专门用最好的机关制成。

　　能解开刀冢机关的，整个剑门村除了她，只有阿云的父亲岳平世。此人曾是刀宗弟子，因与师父不和去了剑庄。杨雁歌本想重设机关，又怕自己撒手人寰后无人看顾刀冢，此事便。

　　难道岳叔真的来过刀冢？

　　杨雁歌将钥匙一转，点燃火把退远几步。

　　三丈高的巨石门轰然而开，露出暗不透光的山洞。借着火光，能看见山道上蓄势待发的冷铁箭头。

　　那是刀冢防范小贼的机关，此刻正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连数日大晴，洞内铺了一层细密的灰。

　　灰上有崭新的脚印。

　　她俯下身，细看着脚印的模样。早年岳叔因与师父的争执，摔坏过腿，走路时一瘸一拐，这脚印显然不属于他。

　　她又与自己的脚印比对了一下，要更长更宽，应该来自于男性。除了岳叔，还能有谁能来刀冢？

　　杨雁歌捏紧火把，沿着脚印步步向前，忽听“哗啦”一声，踩到了一截没入地底的锁链。

　　“扑簌”一声，火苗被吹灭了。

　　她立马后撤几步，警惕地扶住刀，“谁？”

　　火苗灭后，山道一片漆黑。她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蛇在潜行。

　　但那声音中，还夹杂着铁链哗啦啦的声响，不像是蛇，像是......

　　随着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杨雁歌在五步之远的地方，看见一团红色的身影。

　　待视线渐渐清晰，她吸着冷气，将刀又攥紧几分——

　　那是一位女子，装束十分古怪。她身着一袭黑色长裙，披着朱红长袍，袍上用金线勾勒出奇怪的、如花一般的纹样。兜帽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只留出尖而瘦削的下颌，和半灰半黑的长发。

　　女子不像是人，也不像是鬼，像是一张壁画。可再观察一番，就知这家伙绝对不对劲——

　　她的胳膊和腰身缠着九根链条，一端拴着她，另一端竟直直没入地底。许是被禁锢久了，她的手背上印有蛛网般的纹路，垂落的指尖苍白瘦削，透着阴沉的、冰冷的血气。

　　而在长袍之下，本该看见双腿的地方却空空荡荡。

　　她分明不是在走，是在飘！

　　杨雁歌惊得撤开了好几步。

　　刀冢有百年未锈的古刀，若是刀上沾了什么冤孽，幻化成鬼魂也不是不可能。

　　在她回神前，女鬼先一步道：“刀伤不了我。”

　　杨雁歌不由自主地追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一般人，任何兵器都伤不了我。”

　　她伸出印有古怪纹路的手，撩开了兜帽。

　　这竟是个意外好看的女子。

　　——如果忽略她左脸的话。

　　她的左脸遍布碎裂的黑纹，纹路极深，如同蛛网，与手上的黑纹相映衬。然而她眸色干净，气质如云，倒有种难以开口的威严和高傲。看向杨雁歌时，她也是扬着下巴、垂着眼皮，带着俯瞰的意味。即便被锁链束缚，杨雁歌也能察觉到女鬼深不可测的气场。

　　一百年前，刀宗出了不少厉害人物，杨雁歌猜女鬼大概是不一般的前辈，收了刀疑惑道：“前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女鬼慢慢地笑了，“你拿了我的东西，还不允许我找回来？”

　　“什么？”

　　“你手中的符牌是我的。”女鬼声音慢悠悠的，总像在说笑，“我还想，是哪家的小毛贼把我吵醒，原来是你。”

　　杨雁歌一脸莫名其妙，“你的？”

　　她将符牌上“长铮”二字扫了又扫，忍不住也笑了，“前辈，这句话可不兴说啊。”

　　“为何？”

　　“它——”杨雁歌猜不出女鬼成型了多少年，便解释着，“它是一百年前，妖界妖尊司晏大人的遗物。她斩杀神使时，手里拿的就是这柄刀。人界仇视妖魔，和司晏有关的东西都被毁掉了，怎么可能是你的刀呢？”

　　女鬼淡淡一呵，“难为你们还记得。”

　　“你是司晏大人？”

　　“我是它的刀魂。”

　　杨雁歌怔住了。

　　刀魂以执刀人的心血凝练，极难成型，千万柄刀中也仅有一二位。

　　长铮刀如此闻名，说它有刀魂，杨雁歌是信的。

　　但刀魂随刀而生，刀陨则魂灭。二十年前，师父熔毁了长铮刀，它的刀魂怎么可能活着？

　　“你骗我，长铮刀已经不在了。”

　　“是啊。但我有办法活着。”见她一脸不解，女鬼又笑了，“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若是平日，杨雁歌早就离开了。

　　可女鬼实力不凡，她知道跑不掉。今日之事古怪至极，她还想打听刀冢内发生过什么，半信半疑地凑上前。

　　女鬼道：“你好好看看符牌。”

　　在杨雁歌摸出符牌的刹那，女鬼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一股极强的气力涌上杨雁歌全身！

　　飓风迎面狂卷而来，杨雁歌惊得要挡，却发现自己躲不开、跑不掉，只能睁大眼迎接那狂风，看着一切景象扭曲变形，看着女鬼的身影倏然消失。

　　她大骇道：“你——”

　　视线尽头是刺眼而虚幻的光亮，她像被抛进火球中，眼角干疼，只能紧紧盯着那光亮。颊侧传来猎猎的狂风，风口如刀般刮得人生疼。

　　渐渐地，她听见了凄厉的叫声，像是风，像是乱葬岗中的亡灵，像是大厦将倾时千千万万人的哀嚎。看清周遭的幻象后，她才知这疼痛是真的，叫声也是真的——

　　干裂焦灼土地上，数不清的人跪伏于地，正向着夜空哭喊祭拜。

　　天幕遍布蛛纹般的红光，罅隙明亮，好似有岩浆暗涌。

　　火球从天上坠落，一只接一只地砸入人群，漫山遍野都是烈火。

　　火。燎原的火，扑不灭的火，四处都是叫人无路可逃的火。屋舍和土地已被火舌吞没，天地漫布飞灰；野狗狂吠，野鸟凄鸣，众生尖叫逃窜。天穹的轰鸣与地面的巨颤呼应，似要将整个世界烧毁。

　　烈火烧灼的土地之中，忽现一群身着红衣的人。

　　他们逆着人群，手持权杖，快步上前，跪在了天火最密集的地方。

　　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神色，执着，狂热，却没有半分慌乱。他们像是既知一死仍要赴火的飞蛾，合声念诵着祝词——

　　“无上神女兮，罪罚可已矣！

　　三牲兮六畜，奉四时硕谷；

　　俯首虔享祀，尽献吾所有。

　　神女兮，罪罚可已矣！

　　苍生无所属，非子复何求！”

　　......

　　低沉的唱诵声仿佛清心咒诀。渐渐的，百姓们如找到了主心骨般，纷纷围跪在红衣人身后。

　　最外侧的红衣人已经烧成了焦黑的碎骨，他们却熟视无睹地直直跪着，像要用自己的身骨抵抗天意。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纷杂，与火光合为一处，与风声合为一处，与熔炉般的天地一并融化——

　　就在这时，金光消散，杨雁歌退后几步，眼前一阵眩晕。

　　她颤抖地抬起手，只见几丝紫气漂浮在四周，缭缭绕绕地钻进她左腕。

　　那是妖气。

　　怎么回事？这气息并不像是她的。

　　她赶紧将妖气调息妥当，平复了气海，却不敢再走前路。

　　刀冢有两条路，一条前路，一条后路。

　　这年头，妖魔都是人人喊打的家伙，要是被人发现，就糟了。

　　杨雁歌不敢惊动旁人，沿后路奔回屋中，立马反锁了门，打开一扇朱漆木柜，拿出三炷香，朝里面的陶土神像拜了又拜。

　　这是她亲手捏成的小神像，远看还有点人形，凑近才知这神像没有眉眼，也不知是她不会捏，还是不知道捏成什么样。杨雁歌对它宝贝极了，专门腾出扇木柜，还买了上好的香炉，仿佛这“无面神”真的存在一样。

　　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有天神庇佑，妖魔鬼怪缠不住她，邪魔外道统统退散......

　　她念叨着插好香，坐在桌前，终于缓下了心情。正要倒杯水安抚情绪，忽然瞧见了地上的泥土。

　　这些泥粒很分散，从窗边延伸至桌旁。一查窗沿上，正巧有个泥脚印；连窗后刚开垦的小花田，也被踩的乱七八糟。

　　杨雁歌的心里慢慢腾起怒火。

　　她回到桌旁，将那杯水浇给瓶中的小牵牛花，数了十个数，牵牛花竟然谢了。

　　水里有毒。

　　——有人要杀她。

　　又来杀她？……这群人真是阴魂不散。

　　仿佛是回应她的烦恼，门上的插销，竟然“嘎吱”响了起来。

　　它像是受到了非一般力量的牵引，往右慢慢挪动着，“啪嚓”一声掉在地上。

　　木门应声而开。

　　月光下，女鬼悠然地摆弄着衣衫，笑意淡然。

　　“有几句话忘了说。”她道，“我可以进来吗？”

　　她不给杨雁歌回应的机会，旁若无人地关上门，一双金眸如巡视检查般四下观察，扫见杨雁歌点起的香时，颇为意外地一挑眉。

　　杨雁歌沉了神色，挡在了无脸神像前面，“前辈想要说什么？”

　　女鬼无趣地收回目光，红袍一掀，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木桌旁。

　　她的气质神秘且高贵，身旁锁链哗啦作响，却挺直腰杆，扬着下巴，没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置身于草棚泥屋，都像是立于金屋高殿，将这破破烂烂的土屋坐得四处生辉。

　　此刻女鬼心情不错，随手拿起一枚杯子，却在瞧见杯上豁口时，神色微顿。

　　她扫了眼其他的杯盏，不是缺了口，就是烫出了裂纹，只有眼前这杯盏还看得过去，便倒满水，凑到了唇旁。

　　杨雁歌正想阻止，女鬼已将掺了毒的水仰头饮下。

　　水已经凉透，应该是陈水，还有泥灰味和酒味。

　　女鬼慢慢捏紧瓷杯。

　　她不好意思把水吐出来，闭着眼睛，如生吃苦瓜般将陈水咽下。

　　毒杀不死她。

　　可这种脏兮兮的环境，就不一定了。

　　当她发现衣袍扫到了泥点子，沾上了讨厌的灰尘时，眸子里终于燃起了怒意。

　　“一百年未见，刀宗待客时竟连热水都没有了？不思进取，愚昧无知，还对着一滩烂泥烧香！若我再来晚些，绝后都便宜你们。”

　　女鬼的话越说越轻巧，笑意也越来越森然，“亏我当年煞费苦心重建刀宗以为有人能懂我们的心思，是啊我真是瞎了眼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指望一群蝼蚁看破天机？像你们这种巴不得活一天算一天的家伙我看着就来气——你，过来，把你们刀宗最机灵厉害的人找来，我懒得浪费时间，我不教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