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下不留神》慕明烨

2、第一章 剑门引（一）

　　杨雁歌坐在船板上，扒翻着打捞上来的东西。

　　初春日沉，江上起了雾。船行了一个时辰后，渔网上依然收获寥寥。她十分嫌弃地扔掉不知是谁的臭袜子，翻翻找找，连只小鱼都没看见。

　　撑船的岳小云气馁道：“老大，我饿了，你说那匣子真在这儿吗？”

　　“噤声！”

　　听见“匣子”二字后，杨雁歌连忙警惕地东张西望，见四下无人，才如释重负般宽慰道：“好阿云，随我再找最后一遍，只要找到那匣子，我请你吃一个月的板烧鸡！”

　　据杨雁歌所言，她见到有人往江水里丢了一木匣，匣内盛满了金条。这话放在旁人身上，岳小云肯定当成吹牛；但杨雁歌不一样。

　　她是刀宗唯一的弟子，而她的师父唐复，早年曾是走南闯北的刀客，结交不少名流权贵，隐居深山后也常有名门之人造访。

　　昨日，她刚刚接待了一位公子哥。此人簪上钳玉，金线勾衣，是怀山界内最有头脑的商人周秉彦。杨雁歌与周公子做了多年的生意，自然好酒好茶奉着，还在周公子要离开剑门村时，积极地护送他过江。

　　就在二人侃侃而谈时，仆从急匆匆捧着木匣撩开船帘，“公子，有人送贺礼来了。”

　　一打开，竟是整整一匣的金条。

　　周公子擦净了手，“又是想让我们出面，证明他没有和魔族勾结吗？”

　　“正是他。”

　　“那就扔了吧。”周公子心平气和开口，比扔掉一匣子烂菜叶还轻松，“八宗会盟在即，谁都不愿意听见‘妖魔’二字。”

　　于是“噗通”一声，匣子被扔进水中。

　　他们似乎很忌讳妖魔，隔着船帘都能听见仆从们嗔怪的低语：“拿这些不吉利的东西给公子看什么？”

　　“好歹是金条啊......”

　　“再多的金条，和妖魔沾边的都晦气，记住了？”

　　杨雁歌记住了。

　　那一匣子金条闪得她眼花缭乱，坐在船舱内，她都能闻见板烧鸡口水鸡叫花鸡的味道，鬼知道她用了多强的定力才装得若无其事。

　　一匣子金条啊！

　　要知道，她最缺的就是钱，不仅是因为需要钱，更因受不了被人控制的感觉。

　　杨雁歌是刀宗弟子。

　　刀宗在一百年前本是大宗门，却日渐败落，在剑门村中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

　　杨雁歌的师父唐复是个病秧子，整个宗门的收入都不足以给他治病。三年前，师父抛下烂摊子逃之夭夭，原本护镖的工作也被对手剑庄夺走。但对杨雁歌而言，比赚不到钱更晦气的事情产生了。

　　剑庄庄主喜欢她。

　　庄主名叫柳凌州，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少爷，因父亲亡故早早继承了家业，除了有钱一无是处。

　　从小时候起，柳凌州就对杨雁歌有莫名其妙的占有欲。那时杨雁歌的师弟唐暄还在村中，二人下山采买米面时，柳凌州总会大手一挥，把这家的米面全都买下。

　　然后对杨雁歌说：“你离开他，这些东西就都归你。”

　　杨雁歌挎着竹篮，眨着眼嘻嘻笑道：“离了这村还有那店，柳少爷又不能把全村的米面都买断，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柳凌州最恨被人看轻，为了赌这一口气，竟真的买下了全村的米面。

　　——然后被老庄主打到三天下不来床。

　　剑庄钱财短缺，老庄主只好找弟子去倒卖米面。正巧村中新来的米面也到了货，粮食的价格低了不少，反倒让杨雁歌占了大便宜。

　　三年前，杨雁歌唯一的师弟唐暄负气出走，师父也因病症恶化外出寻医。偌大的刀宗，只剩了杨雁歌这个孤家寡人。

　　柳凌州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剑庄和刀宗对峙已久，他早就想一统剑门村势力，剪除刀庄羽翼。为了让杨雁歌加入剑庄，柳凌州抢走了杨雁歌所有活计，待她一贫如洗时，才让弟子传话给杨雁歌：只要她乖乖来剑庄，吃香喝辣，少不了她。

　　杨雁歌回敬了一张字条：不行不行，剑庄上下都不行。这不行，那不行，柳小庄主最不行。

　　柳凌州文不成武不就，表面风风光光，心里却自卑得一无是处。见了这通篇的“不行”，气得正要找杨雁歌说个明白，剑庄弟子却回道：“杨姑娘今早带着包裹离开剑门村了，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再回村时，杨雁歌竟做起倒卖药丸的生意。

　　刀宗没有行医资质，她手里的药丸来路不明，却总能以极高的价格卖出去。最开始，是她悄悄告诉村里的女子，半信半疑地哄人购买。到了最后，竟是全村人都知道她在卖药，不论男女，都偷偷摸摸地问她什么时候才有新药。一打听才知，她卖的哪是正经药丸，尽是什么壮阳的东西。剑庄弟子，买的最多。

　　联想到那通篇的“不行”，柳凌州恼羞成怒，“不知廉耻，她简直不知廉耻！”

　　可这“不知廉耻”的姑娘，却有一种神奇的魅力。

　　杨雁歌长得干净，见谁都笑嘻嘻的，仿佛早和你成为了八辈子的好朋友。但不论是谁，都只能止步在表面的和气上，再进一步，便是摸也摸不透的迷雾。

　　她会用调侃的语气撇走所有交心的话题，让人抓不住她的想法。反倒是旁人落难、无人相助时，杨雁歌总能及时雨般帮到他们心坎上，求医能找到门路，缺钱能借出钱来，仿佛在真心实意地帮人。

　　看不破的人，觉得她简直是天上的神仙下凡。

　　看得破的，却不寒而栗：她将挨家挨户的弱点都琢磨透了，偏将自己藏得滴水不漏。年纪轻轻就有这等心机，走上正道还好，要是走歪了路，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当她声望越来越大时，柳凌州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剑庄是整个剑门村的头头儿，而杨雁歌，居然也在拉拢百姓。她想干什么，取剑庄而代之吗？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好在，柳凌州一筹莫展时，位列“八大宗门”的怀山派送来了一封信件。

　　“八大宗门”是人界最负盛名的门派，如果能被它们青睐，简直如同傍上了金山银山，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柳凌州颤巍巍地打开信件，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由于剑庄这些年的威望，怀山派愿意给柳凌州一个进入宗门的机会，但需要柳凌州做一件证明自己能力的事情。过几天，就会有弟子来剑庄详谈。

　　仔细算来，今日正巧就是怀山派弟子抵达剑庄的时候。

　　............

　　因杨雁歌与柳凌州不和，阿云十分苦恼。

　　他的父亲岳平世是剑庄铸剑的铁匠，一家人都仰仗剑庄吃饭，肯定不敢违逆柳凌州。

　　但阿云自幼便想成为大侠。剑庄那破烂功夫，根本比不上百年积淀的刀宗。阿云一有时间，便会以剑庄的小道消息作为交换，偷偷缠着杨雁歌学习刀法。

　　譬如今日，当岳小云得知这金条是因“沾染魔气”被丢掉时，心中既害怕，又兴奋。

　　“听说怀山派道长来了剑庄，真遇见魔物的话，咱们就可以看道长除魔了！”

　　这几日，剑门村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怀山道长，张灯结彩，一片喜庆。

　　唯独杨雁歌觉得，高兴得太早了。

　　依她所知，今年秋是十年一届的八宗会盟大典。怀山派和当今的盟主天音宗，正争得你死我活。

　　她甚至还听闻过“怀山派通魔”的消息，听闻怀山派为了夺得位置，要不惜一切代价。

　　像剑庄这种野鸡门派，怀山派找他们真不一定是提携，更像是来找替罪羊。但“替”的是什么“罪”，杨雁歌就不知道了。

　　柳少爷虽然蠢笨，却不全然是坏人。

　　她思考的不是柳少爷功成名就后怎么办，而是柳凌州遇难之后，要不要帮他一把。

　　但此刻，还是找到匣子最重要。

　　“在那里！”隔着江上洒落的碎金，杨雁歌眼尖地看见了那一方木匣。

　　木匣的四周浮动着细细的水草，边角陷在泥中，重量怕是不轻。杨雁歌见溪水不算深，从船中找来绳索，道了声“你控制着船”，将长发一挽，外衫一脱，扑通扎进水中。

　　初春的溪水还有些刺骨，她却仿佛不受影响，利索地将绳索套住了匣子。阿云紧拽着绳索，在杨雁歌的借力下，将那匣子拖回了船上。

　　小舟旁溅起碎金，在杨雁歌回到船上的刹那，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金箍。

　　她解开发带，随意捋着被沾湿的乌发，又捧着溪水洗了把脸，眸子愈发漆黑灵动。

　　眼见岳小云要打开匣子，杨雁歌赶紧道：“你先别动，离远一些！”

　　说罢便将外衫一披，拎着刀，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拨开了匣上的水草。

　　这是一方上好的楠木匣，暗棕色，打了蜡，从水中捞出后锃亮无比。匣上挂着金灿灿的小锁，边缘镌有头发丝般细微的缠枝灵芝纹，一看便知主人身份不一般。

　　杨雁歌用刀砍断匣上的金锁，掀开一道黑黢黢的小缝......

　　阿云屏住了呼吸。

　　缝隙越来越大，阿云幻想着传说中酒楼最上等的，浇了金灿灿蜜汁、用胡萝卜雕花做点缀的板烧鸡。单单一想，阿云的胸口便一阵阵泛起热浪，喉咙里也一次次咽着口水。

　　啪。

　　匣子开了，没有金条，只有一块铜方片。

　　阿云的心瞬间砸了下来，正要责怪周公子骗人，却见杨雁歌紧拧着眉，盯着内盖上的赤色血字——

　　“东西”在刀冢。
　　取之，则口口口口。

　　后面四个字，竟被人涂掉了。

　　杨雁歌皱眉看着血字，又抓起那块铜方牌。

　　刀名：“长铮”
　　执刀人：口口

　　她卸下自己的刀，对比着刀鞘与铜方牌的纹样，皆是象征着刀庄的云雷纹。

　　这是存放在刀冢里，用来辨识刀匣身份的符牌。

　　刀冢......那可是整个刀宗最严防死守的地方。除了刀宗的弟子，根本不可能有外人进入。周公子从哪里拿到这符牌的？

　　杨雁歌的眉毛猛地一抬。

　　——不对。

　　方才阿云说过，怀山派弟子来了剑门村。

　　这些时日，总有奇怪的人来剑门村打听事情，说刀宗有一枚晶石，可以看出八宗和魔物的勾连。那晶石杨雁歌听都没听过，却不妨碍有奇怪的人在刀冢外晃来晃去。

　　刀冢是存放前辈遗刀的地方，其中的不少刀，是关涉到妖气的妖刀。

　　这些刀不至于祸乱人界，却极有可能拿来污蔑刀宗；再进一步，就要怪到她头上了。

　　这“长铮”刀，不仅是妖刀，还有着更为要命的故事。

　　此时将这刀的符牌偷出来，是什么意思？

　　“阿云，我要去山上一趟，你先回家吧。”杨雁歌将船摇到了岸旁，“过几天我就教你新的刀法，算是补偿今天的板烧鸡。”

　　阿云一扫方才的落寞，兴奋道：“那就说好了！”

　　杨雁歌找了户临近的人家，换上了备好的干净衣服。离开时，她总觉得有谁在身后盯着自己。可除了被惊飞的鸟雀，四周并无异样。

　　她凝眸望着那些飞鸟，沉思着扶住刀，往刀冢方向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