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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鹃啼血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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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眯起眼睛,真是老了,很多事情,都变得扑朔迷离。是什么呢?脑袋有些发紧,像有什么要爆出来。
记忆里,那大概是一团肉泥,后来,是他一口血、一口肉地把它养起来。它长大后,却越来越不受控制。它渐渐有了自主意识。
他意识到,外物的强大,救不起自身的弱小。要想变得强,只有成为强者。
没有天赋,如何突破自身局限?唯有…逆天改命。
与它合二为一的意识,在他心头悄悄萌芽、越长越大。然而,所有办法都试尽了,仍然一筹莫展。
机缘巧合下,他收了个天纵之才,天生与它绝配。它们是刀鞘与刀的关系。他想逆天改命,通过让刀与刀鞘融合的方式,来使自己脱胎换骨。
可是……
之后的事,怎么都想不全了。
他只记得,他收了人生当中第一个徒弟。
有天,徒弟抱着他的腿,说了人生当中第一句话:爹,我饿。
更多的话雨后春笋般长起来,密密麻麻,压的老道喘不过气。干涸已久的心脏,被春雨一再浇灌,他却并不感到高兴。
不知道为什么,人在最需要感情的时候,往往求之不得。但当冷漠真正地长出来,感情却又趋之若鹜地来了。
彼之冷漠,他之砒霜。而当他饮尽砒霜,五毒俱全后,谁再把解药加在他身上,都是一场加害。
不过,也是好事。
他利用着一个小孩天真的爱,来为自己延生续命。他想放血,小孩就伸手,他想割肉,小孩就递刀。而做这些,只需要给小孩一点点爱,不能全给、不给,要若有若无地给,要让他得到,还要他患得患失。
小孩慢慢长大,到了可以炼化大肉的时候,他全心全意对小孩倾囊相授所有本领,如此,他的衰老,便成了小孩避无可避的责任。
小孩只有先为他的衰老活着,其次才是个人。
后来。
小孩却也有了自我意识。
凡事会开始问他:为什么?
他感到崩溃。他崩溃于,连小孩的爱,都慢慢长起了要求,他不再是小孩的世界中心,小孩既看得到他,也看得到别人。可他老了,他的世界,就只有小孩了。
他没感觉到背叛,而先感受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这种滋味,终其一生,他一尝再尝。
被世界抛弃、被亲人抛弃、被爱人抛弃、被想要攀登的山抛弃、被你我他这样的身份抛弃,一事不成、事事不成。日子一天天地挨,心毒一天天地受。
不得解脱。
他给小孩设了一场又一场局,爱别离、空欢喜、求不得,他想要小孩承认,人间大苦,唯有他是真心人。
可是,小孩走的更远了。
走到远比天涯还远的天涯海角。
他一个人,默默等着他。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一季季长过去,又一年年走过去。他两鬓斑白。江湖在他心里渐渐老去,小孩在他心里长成了少年。
少年再没回来过。
他通天的心气,也随之远去。
终其一生,他怀揣着一粒茧,一再自缚,他以为,这一生的苦痛,都是为了破最终的茧——他永远都有一个自己要去成就。
却没想到,他这粒茧,原来也可以心甘情愿地老死。
他做不成蝴蝶,那就让蝴蝶成为蝴蝶。
又二十年,他开宗立派,收了很多徒弟。关于少年的记忆,渐渐被他封存。
可是,他心里总有事情,杀过的人、练过的血尸,一个又一个的人、死人、活人,全部粘在他身上,怎么都扯不掉、舍不下。
他厌了、倦了。
他清醒过来,眼睛死死地瞪住小王:“你还看出来了别的什么?”
小王被他吓了一跳,老道带着一股无力回天的死气,黑气凝在他头上,像水一样压了下来。小王坐立不安,悄悄挪了下位置。
看出来了什么?
还用看吗?
大限将至,无药可救。
老道步步紧逼:“我已经死了,对吗?”
这一问,惊的小王无话可说。他对生与死的概念,还能辩得清吗?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假使所谓的现实,本就是由虚幻构成,凭谁到哪里生、哪里死?
他不知道,心却跟着受起了伤。
老道的生死,此刻正真真实实地摆在这里。
他接不住自己的生死,更接不住老道的生死。
只好灰溜溜地:“我…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起身便走,脚撵着脚,像有谁要杀他似的。
可是,怪就怪在这儿。明明,根本没有要杀他的人,他却轻易被一二个问题下了大狱,死刑在他头上,像一亭亭伞盖,罩着、罩着,死气满身。
他因此悲观、惶恐,以至于,所有问题都成了他的问题,所有假象都成了他的真实。
老道颓坐下去,身体像一座枯萎老化的佛龛,无数游魂在他身上如水般来去,而他静悄悄地,一柱香都燃不起,尘埃满身。
唉。
人啊人。
既得人身,身陷囹吾不自由,何以故?
于意云何?
房间里出来,小王看了看天,雪还在下,风还在刮。没完没了。天地很大,看不到边。属于他的天地,亦被这方天地,埋藏的深不见底。
*
老王回来了。
雾蒙蒙的老王,模模糊糊地清晰到了跟前。师兄弟们纷纷围上去。
老王还正咳着,痰胶在喉里,吐不出、化不开。有人为他披上厚衣服,手腕战战兢兢,脸上笑着:“大师兄,这大风天的,你干什么去了?”
老王接了外披,嘴角微抿:“遛弯碰到几只黄鼠狼偷土豆,赶它们费了功夫。没事,都处理好了。”
有人舌头冒油:“黄鼠狼是好肉,怎么没带回来?”
“说起来,好久没吃肉了。”
不知道他是真老王、还是假老王,谁知道杀的是真黄鼠狼、还是假黄鼠狼?
老王甩他一眼:“想吃?”
“不不,天冷,雾气连天的,进山容易出山难。为那两口肉,搭半条命进去,不值。”
话说的贴切,却带了一副撺掇之意,巴不得他自证清白。
但其实,一个不再清白的人,谁还需要他具有清白?
众目睽睽之下,是人非人的老王委了身,雾气从他鼻管里冒出来。毫无疑问,他的身体还正热着,才蒸得起呼吸。只是,呼吸谁不会?他会呼吸,就没有问题了吗?
老王大咳几声:“不远,我去取背篓,把肉装回来。”
这是寒气入了骨,实在不宜出门。小王在人群中目击一切,忍不住说:“我也去吧?”
他怕老王再发烧,还怕老王一走,他成为众矢之的。
老王看看他,又看看师兄弟,他们的眼神寸步不让。
老王低头,戴上帽子:“你不用,等我回。”
小王:“……”
老王走进院子、钻进小屋。小屋冷寂森然,硬邦邦地,像有刀剑蛀在里面——他是生是死,连带着住处都沾染了干系。
一群人铁锈般沤在风雪里,淫白的脸近乎透明。沉默,再三沉默。寒气是一头怪物,擅自吃着每一具冷浸骨髓的肉身,每副肉身,都在此刻,变成了一具具洁白的尸体。
老王出来了,背上背了背篓,腰上捆着弓刀,鲜活冷冽,像个活生生的人——他真要出去捡黄鼠狼。
小王想叫住他,却被师兄弟们隔在角落,只好眼睁睁目送老王遁走。
师兄弟们派了身手矫健的小黄跟上去。
这座山头,小黄最熟。大冬天,兽藏鸟绝,从没听过会有黄鼠狼。
大师兄走了好几个月,又说外头战乱频仍,又完好地回来,还带了个人,连师父都起了疑心——别是山精野怪,冬天没吃的,到道观里混日子,顺带吃人。师父说过,不能打草惊蛇,最好先抓把柄,再一鼓作气。
*
天亮到天黑,雪停了。
“砰砰”
有人敲门。
值殿的小道士探头往下看,门口站着个人,帽子遮脸,看不清是谁。他打着灯向下探,琢磨了下,问:“谁?”
“我啊,开门。”
帽子低下去,是小黄的声音。小道士松了气,又惊又怪着往下走。大师兄没回来,小黄倒先回来了。楼梯清了雪,被冻了一层薄冰,脚踩上去嘎吱闷响。
冷的耳朵疼,心跳的山响。
他下了楼,从门缝里往外看,一团黑影几乎覆住了整个门缝,还是看不清人。奇怪,小黄什么时候这么高过?
开门的手顿住,他耳朵贴上门:“师兄,你叫什么名字?”
“师兄,你开什么玩笑?我你都不记得了?”
声音忽然贴近耳朵:“是我啊。”
吓了小道士一跳,他一拍门:“你这小黄狗,怕我吓不死是吧?”
外头的人笑呵呵地:“我在外头要冻死了,又冷又饿。快开门吧,我进去暖和暖和。”
声音语调都是小黄,高可能是错觉,戴了帽子、贴的太近显的。小道士不疑有它,拔了门栓,一开门,“咵嚓”一声,他被什么撞了一下。
身体滚在地上,小道士一边连滚带爬,一边回头,不是小黄,是黑熊,穿了衣服、戴了斗笠的黑熊,朝他飞扑来了。
他大叫。
该死的冰,滑了他的草鞋。该死的草鞋,鞋底厚如墙砖,像早有注定的宿命一般,他果真没挣脱。黑熊按下他,撕了他半只腿,垫着鞋和裤腿就嚼起来。
血滴在脸上,他还没死。
他浑身颤栗,疼不似疼,眼睛闭不上,耳朵关不掉,鼻子还长在脸上,血和肉的清脆与腥鲜一齐攻入头颅——这黑熊成精了,是啃过二师兄的那一只?
啊呀!他鼻酸眼热,涕泗横流,早知道,就不开那道门。
再早知道,就不该值这个殿。
啊呀!悔啊!
惨叫声点燃了道观里的灯火,四五个人飞出去,抄家伙的抄家伙,等赶到现场,惨绝人寰的一幕在眼前炸开——半扇肉在地上乱爬。
是小黄。
小道士倒坐在一边,呆愣着看乱爬的人。
几人合力把他扶起来,痛心疾首:“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你…小黄,小黄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道士被吓破了胆,答不上话。
小黄只剩下半个身子,肠子在地上拉了一地,被冰死死拴住。一爬一断,半半截截的肠子撕在地上,像一根根腊肠。肚子空下去,他渐渐不爬了。
他抬头,师兄弟们站在远处,警惕地看着他。
看怪物似的。
他又费力地在人群中央看到小道士,几张警惕的面孔里,独他在狞笑。
他抬了手臂,朝着小道士的方向指过去——
生命潮水般倒去,前所未有的乏力,勒住了他的手。他重重倒在地上,大死又大死。
他的兵败山倒,叫别人看不太清楚。活人变成死人,这样的不清不楚,怪奇总比恐惧先来一步。
众人头颅高悬,审视着一切。
等到确认那块肉不动了,才开始动起来。有人剥了衣服,向下一盖,兜住了尸体狰狞面目。
盖尸那人打着灯笼,照亮它身上的肉与血。
尸体断口处有毛。
他捻起一看,黑色的毛发,又粗又硬,不是人的。是什么呢?
灯把毛发熏的发红。他把眼睛挪近了看、鼻子凑近了嗅,忽然大惊失色:“我的妈,这是遭了熊了。伤口是新的,熊可能还在附近,快,关门,关门!”
几个人慌手乱脚地闭了门,在院落里搜了一圈,才稍稍松懈。一松懈,千头万绪就齐齐地来了:山里是有熊,但早被赶去了深山,好多年了。又怎能跑到这里?
“坏了,大师兄还在外面……”
天完全黑了,他凶多吉少吧。
“小张,你都看到了什么?到底…怎么了?”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向正中间,小道士脸上满是泪痕,恐惧还在他脸上不曾愈合,他颤抖着:“我…我在守门,有人敲门,我听声音是小黄,就开了门,一开门,小黄就这样爬进来了…我…我…”
他被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下去。
师兄弟们可怜他,不忍心问:“你看到熊了?”
小道士摇头:“我没有…”
“唉。”
二师兄叹了一声。
几人看过去,他坐在石阶上,手抠着凝成冰的血渍:“追过我的那头熊,会说话。”
“啊?”
真是没头没尾的一句,纳了闷:“会说话的…熊?二师兄,你别搞错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说话的不是小黄?”
二师兄一脸沉郁,没说是,没说不是。
过往的记忆刁钻地攻上心门,遇见熊那天,他进山找师父,在一道山沟里,隐约听见师父在和什么人吵架,就连忙跳了进去——
哪知道,山沟里根本没人,是一头大黑熊,朝他两个大,黝黑的皮毛、血红色的眼睛;臭气熏天,对着他张嘴就咬。
他侥幸逃脱,却总还会做噩梦。
师父的声音,和黑熊的声音,渐渐交织在一起,日积月累,这两道声音,竟然模糊成了一个人。他渐渐分不清,在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连记忆都在篡改记忆。
他拿不准,但打心里觉得有。
只好说:“别忘了,山里不缺山精野怪。小心驶得万年船,再查查吧…”
“查查吧。”
是啊,二师兄说的对,熊不可能吃半个扔半个,还把人丢到这里,除非成了精。
大家面面相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都怪你,要不是你让小黄跟大师兄,会招来熊吗?”
死了个人,到了担责的时候,理智回了脑子,大家争辩起来:“是啊,不是你,小黄怎么会出去?”
被送了担子的那人猛撂挑子:“胡说八道,不是你们想吃肉,大师兄会出去?不是大师兄出去,小黄会跟着出去?”
怎么办吧?怪不了自己。——他们根本不嘴馋,实是大师兄太虚伪,一面不让他们下山,一面将他们死困在此,才挑拨了他们的疑心,害了小黄。
小黄跟出去,如何行走、如何追踪、如何遇熊,可跟他们没关系。
可惜的是,死哪儿不好,死在观里,不好向师父交差。
“嗐,”有人猛吐口水,“都怪大师兄!”
这一句来的正当时,替罪羔羊找到了。
可不是吗?
他不在场,他有什么发言权?
谁让他这么晚都不回?
先有了主心骨,后有了主意,他们想,师父年事已高,受不得这般手足相害,到时定要弄个清楚明白。
不如先发制人。不说是熊害的,就说,是大师兄害的。
大师兄遁逃了。
他再回来?不怕,说他是黑熊精,管他是人是鬼?
国难当头,大师兄不仅不放他们下山,还给他们下咒。先前为了师父的脸面,大家都紧绷着、附和着,给他极度的尊重。
这会儿死了人、见了血,什么生什么死?都是放屁。
他们每一个,都是大活人。
活人就要活命。
谁不让他们活命,他们就和谁拼命。
——除了二师兄,谁想去打仗啊。
趁机跑路罢了。
凭他国家兴旺,我匹夫有责,有的也是明月送清风。
借势除掉大师兄,是必然趋势。
否则,留在这里喂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