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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鹃啼血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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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反摸他的脑门,他抬头看,老道的脸近在咫尺,满脸的筋像变异的蚯蚓,一根钻了四五根,歪歪扭扭。他那双眼睛刁钻地盯着他,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被看的发毛,但没反抗。
接着老道一记耳光扇下来:“去你的,我还以为你鬼上身了,平时让你多学习多学习,现在鬼到家门口了你当演杂技?纸人你都不认识。”
这一耳光打得他一个激灵,豁然开朗:“哦,师父您是说…无常勾的是纸人。”
老道气得直翻白眼:“活该你死。”
无常没事勾纸人干什么,看给它闲的。人不勾,勾纸人,说明有人在给他们烧替身。
人在刚死的时候,往往意识不到自己已经死了,还会和活时一样生活,直到无常来勾魂。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他的好徒弟,不知在哪儿学的通天之术,竟然能够欺天瞒地,隐瞒他们的死。
这是续命的术法,通常一命换一命。他怕,老王为了让他们活,而走上万劫不复的路。
最好的办法,是让他这些徒弟,意识到自己的死、生命的无常,做好放弃生命的准备。
问题是,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老道紧锁眉头,环视四周,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还记得,你们是怎么死的吗?”
几人一脸茫然,
真要记得,怎么会连什么时候死的,都不清楚?
其它人不敢多说,反问老道:“依师父高见?”
老道摇摇头,暂时没有头绪。
“不会是饿死的吧?”有人若有所思,“前一阵子,师父您不在,山上弹尽粮绝,师兄弟们没吃的,饿的奄奄一息。要不是在后山扒到了土豆,早都饿死了……”
“不至于。”有人阴恻恻地回,“山上那么多树根,饿了啃两根挨一挨也就过了,饿哪门子的死?”
要真这么说,每年冬天都得死一次。
“话说,老王他干啥去了。”
几人把话绕向老王,才发现,聊了这么久,不见老王也不见小王。
提起老王,老道忽然坐起来,表情凝重:“今天的谈话,绝不要对外透露半个字,尤其是对老王。”
“为啥?”
老道白眼翻上天:“听话照做,再问扇你。”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散了会,几人嘟嘟囔囔走了。
老道坐在火光中,看着炉中微微颤动的火苗。从祖庭回来,带来抗日的消息,老王便极力阻止。这说明,他的死,至少和祖庭或抗日有关。
抗日杀鬼子,死的天经地义,老王是个明事理的,知道生死有命,不会干这逆天改命的事。还有一种可能,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死,是因为死的不明不白,所以,老王在查。
可是,他这徒弟是天资奇高,但再高都不至于有这手笔。怕就怕,回来的不是老王,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会是什么呢?
*
小王跟在老王后头,看他脚步一深一浅,像受了伤。在他打坐入定期间,看来,还发生了别的事。
老王不说,他不多问。光是自己的事,就够他捋的了。他除了想起来他叫十三,还总会想起一些光怪陆离的事,譬如唱戏,脑子里有个戏班子,咿咿呀呀没完没了。
头疼。
天又黑了,树林暗下去,房屋亮起来。老王回了屋,倒头就睡。袜不脱、脸不洗,被子盖了厚厚一层,咳声震天响。
小王烧了热水,脚插在桶里,一边泡,一边想事情。
他想起来,老道也有一根红线,老道事先不知道,老王却事先知道。
他咽了口唾沫,瞄向滚在炕上的人,半只头蒙进被窝,痰在喉咙里翻炒,他的喉咙也被炒热起来,他把想说的话来回吞咽,斟酌着,欲言又止。
老王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你还有事吗?”
“有吧。”
老王翻过身,枯草一样的脸上眉头微囧:“什么事?”
水凉了,小王把脚倒出来,拿脏衣服擦脚,火速钻进被窝,胸贴着炕,手支着头,神神秘秘:“因缘线是什么东西?你知道?”
许是错觉吧,老王的脸僵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他侧身躺下:“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王讶然:“那是什么东西?”
老王想了一下:“欠债还钱吧。”
小王:“谁欠谁的债?谁还谁的钱?”
老王急捏鼻子,又是几声大咳,他卷了被子滚下床吐痰,吐了个呕心啐肺,吐了个眼花耳热,吐了个神清气爽。
回头才说:“不好说了。人和人之间,有时你欠我、有时我欠你,千头万绪的理不清、还不起。拖着拖着,就成了债,就有了下一面的因缘。还不清的东西,又能是什么好东西?这一面的因缘,早有注定。凡被注定好的东西,都是死局,已经不单单是债的问题。”
小王跟着咳起来,不解:“是什么?”
老王无可奈何:“命中注定,冤家路窄呗。”
小王拖了一声“哦”的尾音,沉默下去。
睡了半宿,小王翻来覆去,冤家在他脑袋里打转,老王的咳嗽天雷一样劈过来,他忽然有了一丝怪奇的意识:这世间的恩怨,都得有一个主角才行。
而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无从去扮演什么角色。
以至于因缘总是不清不楚地来,不清不楚地走,聚散都不由他,还要被称之为无常。实则,更多时候的无常,源自于无知。
他不要做这样的人。
他还要弄明白他是谁。
临天亮,小王沉沉睡去。
做了个梦。这一梦,他感觉自己仿若有了翻云覆雨、腾云驾雾的本领,世间的一切,都离他远了。
他没有了是人时的困惑。
他梦见自己一身金麟,似龙似鱼,分不清了。
忽然间东风盖地,桃花与雪花排山倒海刮来,带来了春天,也带来了千头万绪。一块小小的台子上,有个身穿白衣的长发人,双手执剑,剑刃被他抵上脖颈,剑光照着他的脸。
他看清了,他就是他。
他看到,他旋倒在地,浑身是血。
然后很多人跑进来,没完没了的嘈杂撕咬着他的喉管,血争相四散奔逃。
“君庭!”
有人喊他的名字。
目击一切的小王跟着倒在地上,头疼欲裂,满地打滚,像有人要杀他似的,他费力睁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来人。
眼睛有如千斤之重,不行,他一定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绝不要麻木地活着。
“啪!”
霎时间山河倒悬,小王张开眼睛,春风与桃花急急遁地而走。眼睛里住进了一张硕大的脸,嘴巴开开关关,耳朵里还正下着雪,他说什么,他听不清。
短暂的茫然过后,小王意识到,此刻,他的身份是小王,对面的人,是老王的师弟。他爬坐起来。
师弟站到床头,脸色古怪非常。
小王手卷着被尖,将起未起。师弟的话传过来:“你,知道困住老王他姐的山寨在哪里吗?”
小王心头一惊,扭头:“老王应该知道吧,问这干什么?”
“没…没什么,饭做好了,你去吃吧——大师兄…去哪儿了?”
老王?
身旁空无一人,他探了一下被窝,炕早冷了,里面也早凉了,他只好说:“不知道,你去茅坑里看看?”
这个点,能去的地方,就只有茅坑了。
“哦,好、好,不打搅了。”这人忽然又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你们去过后山?”
眼皮跳起来,小王头摇成拨浪鼓:“我初来乍到,路还不熟。”他把话堵死,“等老王来了,你问他吧。”
“哦。”这人失魂落魄退了半步,改口,“吃饭,我带你去。”
小王:“我自己行。”
“我到外面等你。”
门关上了,小王披起衣服,匆匆洗了脸,水打在脸上,他兀地顿住,眼泪掺着洗脸水顺脸淌下。此时此刻,没了参照物,抛开小王这一身份,所有被断开的情绪汹涌暗流而来,小王刚像受了大刑,委屈至极。
梦里的他,半真半假。是戏非戏。
他想起来,他叫君庭,有个师父,唱戏的,还有戏班子,名字叫天际流。在转场的路上,戏班子半路碰到劫匪,被打的七零八落,他没逃得了,被掳到山上。
挨打、干活、反抗、被坑杀。
一边被人填进棺材,一边又被人挖出棺材。
大难不死,流落到了这里。
他还想起来,在此之前,他无父无母,走投无路,师父看他可怜,给他一口饭吃,他在戏班子里做了两年工,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才拜成了师。
到如今,年十八,学戏已有十年。功不成来名不就。心气被消磨尽,不知何去何从。这次被土匪绑走,他蓄意反抗,为的是一死了之。
但临门一脚,他悔了,怕了。
师父养他不易,平白死去,不忠不义不孝。这样的人,他做不来,更不能做。
他得回去,得去找师父。
泪水滴在水盆里,打花了小王的脸。
之前他费尽心思想有个身份,随便是什么,至少不用心似飘萍身似梦。现如今有了身份,反把枷锁身上扛,心不自由、身不自由。
原来,名字背后有故事,就像给身体上安身体,更多的意识住进来,连带着伤口、风霜、痛苦,都不得不被悉数奉还。
他还意识到,原来只做小王,竟已是他此生莫大的运气。他这样的人,注定要在自己的宿命里打转,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不幸福的人、过的辛苦的人,反而比幸福、得到满足的人,更容易陷入轮回、走进生灭。
到吃饭时,小王病殃殃的。
早上吃粥,粥里掺着面菜,碗里有咸菜,菜和粥又热又硬,嚼起来硌嘴。但已是顶好的了。
好过这些年,他擅自吞咽过的那些风霜雨雪。
到吃完了饭,收了碗筷,小王被老道叫住。
人皆散去,小王坐过去,眼看着老道气若游丝,腕间的红线玛瑙般晶莹剔透,像朵被雪雕刻过的红梅花,冷气十足,一声叹息自他鼻间呵出。
老道抬起深陷的眼皮,用满身的老气窥着小王的年轻,力不从心,气不由己:“你背后的棺材…没有了。”
“嗯。”
小王点头。不为表示知道,而是因为,背在他背上的那口棺材,已经挪进了心里。这具棺材,是他那颗浸过泪的心。是怎么也擦不干的、某种宿命的必然。
老道挽着袖子,疑惑着自问:“你还是你吗?”
这一问问住了小王。
你还是你吗?
他是十三?是君庭?是小王?难道这些人,都要是他吗?那他该有多么大心脏,一个人就把世界过的熙熙攘攘。毫无疑问,也许,他还不是他。
他是一个错乱了时间与空间的人。
一切在他这里都失了秩序。
别人给不了他力量。
他自己也站不起来。
所以只好…只好像做题一样,先让自己是个人。
小王反问:“你呢?你在找老王?所以故意把我扣在这里?有这个功夫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在犹豫什么?又在想什么?老王早晚会回来,但,你想让他给你什么答案?你想要什么答案?”
老道一阵沉默。
片刻,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的表情又沉又重,悲伤窘在脸上,让小王无从招架。小王避开他的脸,窗外风雪依旧,枯木摇曳。
他说:“老王和我说过,因缘线是欠债还钱。与其问老王想做什么,不如去问,你给了老王什么债?是他想还你的债,还是你想让他还你的债?到底是他困你,还是你困他?”
“我想,都不是吧?如此,你也应该早有答案了。你想要答案,恰恰是因为,你不想要答案。你害怕,你想要的,正是你所不想要的。但是,不想要,可是你也要了。否则如今又怎么会结这样的果,不是吗?”
话说多了,小王就不再想说话。
一觉醒来,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事。他不知道,这份明白源自于何处、是谁让他明白,还是他一开始就知道。
老道再次沉默下去,像一座颓然的山,只剩老气,山上连风雪都没有了,静着密密麻麻的死寂。
这样的寂寥,让小王毛骨悚然。
天太冷了,他想坐起来,想走一走,想去烤火。
可是,还没有火给他烤。
因为天还亮着。
过了很久,寒气把棉袄冻的刀锋似的冷。小王站起来,在房间里行走。老道的呼吸溺在四周,非死非活。这一刻,一阵暴烈的悲伤直冲心门,杀热了小王的眼。
他忽然意识到,老道的老,和他的盲,都是同一种无可奈何。一种明知宿命而不能更改、眼看着自己死过去的无力回天。
他甚至开始怀疑,连小王这个忽然出现的身份,都只是死亡里的某段风光,早有注定。
他早在宿命里,被困了不知多少万年。
或者说,时间与空间本是一场大虚妄,因为他被困住,虚妄才在他身上流转了一轮又一轮。以至于,他的痛苦明明不源自于对时间空间的迷茫,却偏偏不得不无力于昨日种种、今日种种、明日种种。
他错误地以为,他是一个被什么隔开的人,天和地分得很开,他和人总是很远,从而身陷囹圄,不得自由。
“有什么破局之方吗?”老道忽然问。
小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现在来问?”
“现在?”
“开始的局和身在局中的局才叫局,结束的局又叫什么局?你还能破什么?”小王感到困惑,“还是说,在你心里,还有没有终结的因?”
“没有…终结的因?”
老道忽然浑身燥热,烦闷、愤怒,熊熊烈火在他心头越烧越旺盛。小王的话,更是一记猛柴。
他想起来,年轻的时候,师父让他潜心修道,三年三年再三年,他意气风发,他自以为,偌大江湖,此后便可随他来去自如。
他下了山,交了一群朋友,酒酣耳热间,总会说“待我成为大侠”云云的话。
可后来,这群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也因为一件小事,彻底和这些人分道扬镳。江湖里,他风里来雨里去,一战再战。
可笑可悲。
他摔在泥地里、低到尘埃里,人生除了失意,还是失意。时而感怀往事,也如梦幻泡影。
不知几时,成为大侠,成了他的执念。后来,他当然没成为大侠,他成了孔乙己一样的人,自说自话,自我感动。
剑客失去了他的剑心。
剑客失去了他的江湖。
人么,现实里一失意,就总想在虚妄里得到救赎,所以求神拜佛,他一只脚踏进道门,另一只却仍脚远在天涯。以至于,道门也成了他的江湖。
他拉帮结派,争名逐利。
却被困在失败的怪圈里一路失败到底。
求神拜佛都没有用,怎么办呢?那就去求有用的东西。随便什么,只要有用。
想到这里,老道睁开眼睛,大叹一声。
他修邪术、练血尸、请神明上身。
神明不来,请妖魔上身。
妖魔不来,请鬼怪上身。
鬼怪不来,请山精上身。
最后,真的让他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