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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覆水北流(七海) ...

  •   01.

      活不如生。七海健人想,生是向上的,活是向下的。生是欣欣向荣的,活却好像连着死。他抱着这个沉甸甸的念头走进单元楼,十字锁,锁和钥匙都带着锈,拧开的时候不算格外,但也艰涩。回到家,应该把妻子的铅笔拿出来削一些粉末,涂在钥匙上,或许会好些。他这么想着,一下一下撞那扇不怎么配合他的门。原本应该撞三四下就不情不愿打开的防盗门,莫名发出了不堪重击的抗议声——门被反锁了。妻子没有回家。

      他坐在警察局里做笔录的时候不只想起这些。得知妻子的尸体被发现在河边之后,他的记忆不可控制地跳过了他的这一天,这一星期,这一个月,飞速倒退到他认识她的那一年,他们恋爱的那一年,他们结婚的那一年,他们躺在一起的那一年。他不可自拔地回忆着她越过游泳池浮栏,扑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然后他什么也记不得了。警察领他去确认尸体,他掀开看了,只觉得她躺在学校附近的快捷酒店里,捏着她的鼻子她就能醒来。

      “她是吗?是您的妻子吗?”

      她在那座城市罕见的晨曦里,如同水性不佳的小孩揽住浮板一样揽住七海健人的肩膀,“你可别说不是哦。”那时候她是笑着的,然后他们接吻了。

      上班族再次回到那座漆黑的房子里。凌晨三点二十一分,路灯都灭得干干净净,星星大得过分,从窗户溅进来,他们的房间也不是黑得像坟。书桌上的鱼缸闪着微光,七海看过去,那里养着两尾野生种斑马鱼,她按实验室规格采购的,结果买多了,留下一对给自己。一只翻了白肚皮,另一只无精打采地浮着。他不想管,他什么也不想干。他只想快点入睡,明天早上九点还有工作。也许可以请假吧,可是他现在不愿意。

      他只想快点入梦。醒来之后,妻子还会在晨曦中醒来,揽着他,吻他,斑马鱼健康活泼。即便那可能是梦里的梦,他也愿意做。他不想面对的是现实,是把他留在警察局的工作人员,是第二天的工作,是玻璃缸里的东西。

      但他还是可悲地醒在七点整。窗帘没拉,东北地区的太阳,到了冬天也是疯狂的。他倒是可以不去上班了,老板发了微信,语言表达了关切不说,还发了个几百块的红包。他撑起胀痛的头脑,回忆当地风俗:下葬之后大概是要包个饭店,吃一顿葬礼之后的饭的。他还要去租墓地,租金不比房价低。好在房价也不高,那么,恐怕车库是没有了的。他们心爱的小白车去哪儿呢?不如也卖掉。这样能让她的墓看上去体面些。他乱七八糟地想,脑子已经条件反射地把一切都安排好,把存款当成蛋糕分割成一份一份,某些地方要多,某些地方要少,整体要和谐。再看那个生态缸,他鼻子里“嗡”了一下,找捞网去处理那条死鱼。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在那天晚上发现,那条死掉的斑马鱼的腹部,已经鼓得发亮了。毕竟是妻子心爱的鱼,他用卫生纸包了一下,丢进下水道里冲走了。

      然后警察又给他打电话。七海健人又披上外套。他现在对警察局的感觉和对工作单位不无区别。他收到了一个地址、两本日记、一个速写本,还有装满了小玩意儿的鞋盒。警察站在他面前:“这个河边的小屋是个年久失修的危房,居住权应该属于她外公。里面的日记和速写本应该都是她的。”七海的鼻子又感觉“嗡”了一下,他以为会有鼻血或者清鼻涕留下来,结果都没有。他想打个喷嚏,也没能成功。

      他把那堆东西碰回家里。日记本是直接用白纸装订起来的,十分简陋,妻子的字从小到大都是歪歪扭扭,不好看,不过也不难分辨。七海看着那个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妻子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了。他把那些东西和生态缸堆在一起,用冰箱里剩下的食物给自己炒了西红柿炒饭,丢在洗碗池里。这房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醒七海,他和他的妻子在这里生活了一年还多,然后她死了,三天前。他们有一卷还没看完的《死屋手记》,七海拾起来,翻了两页,缓缓把它盖在自己的脸上。梦里的妻子,脸不是隐在阴影里,就是被光线模糊,笑声也离得远远的,像是被风吹来的碎片。七海眼睛睁开,脸上潮湿一片。他不愿见现实,梦里的妻子不愿他见。

      日记的第一页,就这么被七海健人捻了起来。

      02.

      “x年2月x日上午10:40分,河面破冰。”

      妻子的日记本上写着。每年的薄厚各有不同,内容丰富多彩,记录破冰的内容却是必不可少的。七海健人继续翻,妻子不仅记录了每年破冰的时间,还会根据破冰的情况,占卜自己未来的运势。三月的一天她写:“爸妈居然已经离婚八年了,我今天才知道。对着流星许愿居然毫无用处。河的力量真是伟大。”她在破冰当日占卜的结果是今年会遇到大量的争执。七海健人继续翻。她的日记一般是隔几天一更新,字丑,内容也混乱,一天的日记里通常包括好几十个话题,从吃饭喝水到社交谈话再到作业完成程度。有时候里面还会涉及一些少女心事,中间有一页表格,用来记月经。七海试图把这些字从纸上拓到脑子里,好把妻子的形象填起来,可是越想越糟,妻子如同乱麻一样的字塞在脑子里要把液体都吸干。七海喝了两口水回来又看,表格之后的日记逐渐变少。有一天的日记只有一句话:“总算学会了游泳。”七海只能描绘出妻子当时穿着的泳衣,她身材真好,比例也好看,腰也细,泳衣的款式选的也很色气。他对着马桶撸了一发,绝望地发现他只能记着那件泳衣。妻子已经很久没穿过了。

      七海健人洗了澡,躺在床上。手机里有妻子的自拍,她出差的时候总给他发。他一张张划过去,手机里的人是她,却又不太像,似乎少了些什么。七海健人最后翻到一张照片,是她发来的风景照。他猛然发现问题所在:他的妻子,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干涸了。

      他早应该发觉到,可是他们两人都死守秘密保持沉默。七海挣扎了一会儿,还是翻起了妻子的日记。第一本他看到了末尾,“要去上高中了。真舍不得你。明明都是同一片辖区,那里却再也没有像你这样的河流了。一想到与你分别,我就难过。我想把眼泪送给你,可你一定会把它丢在海里吧。那么我就不和你告别了。”

      这竟然不是日记,是她写给河的信。

      03.

      他们的婚礼不仅繁琐古板,还充斥着各种下流民俗。司仪在大红大紫的ppt光下满头大汗地讲黄色笑话,妻子的洁白婚纱简直是现成的投影布,一个咧着嘴的大胖娃娃就在她的裙摆上滚来滚去。七海健人婚前就和她约定不要孩子,婴儿的脑袋在身上发光,实在令人不适。饭店的菜式也不好吃,两个人转着圈敬酒,妻子尤其不胜酒力,很快面色潮红,脚步虚浮。亲戚朋友尊重她的“科学家”身份,总算放过二人,他们提着礼金和礼服,打车回到新房,把袋子随便丢在沙发前。妻子突然缩起身子哭了。七海当她是累坏了,给她倒了温开水,又拿了酸奶递给她,她摆手拒绝,只是一个劲儿流泪。七海抱着她给她顺气。她抽泣着突然问:“七海,能不能带我去河边呀?咱们去河边走走吧。我好闷!”七海怕她累着,把自行车推出来,带着她往河边骑。被河畔潮湿的晚风吹着,她开始显得快乐起来。“好啦!”他们停在河堤的一边,妻子从车上跳下来,“咱们到河边走走去。”说完,她轻车熟路地找到走近河流的那条阶梯,跑下去的姿势一点也不显疲态。

      河不如她在校园里时讲述的那般清澈,带着硫化菌生命活动产生的腥味和污水的臭味,水既不发绿也不发蓝,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褐色。妻子抛石头打水漂的技法已经忘了个干净,但她还是一边走一边挑石头,调整无数姿势,经历无数次的“咚”,沮丧,然后继续挑选石头。七海随便捡了一块,丢出去,打了八个水花才迟迟沉进河底。妻子不服输地撅起嘴来,孩子气地要和他一决胜负,七海知道她可能一晚上也找不回儿时的手感了,但他愿意让着她。她更不高兴了:“你不准让我!”他深信他爱她到了一个无法再加剧的顶峰。她顺着河给他指,再往北走,河边有个小木屋,属于她的外公外婆,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留给她,她真是太喜欢那个房子了,要是能住在那里该多好。七海如实表达自己的想法:“太冷了,你冬天会受不了的。”她又撅起嘴来,无力反驳。然后她说,“七海!我们来游泳吧!”他猝不及防,被她拽进河里,挣扎着爬上岸去。妻子还在河里笑。他生气地斥责:“河水很脏!而且很冷!很危险!你现在就给我上来!”

      他正是因为深爱她才这么对她的。但是妻子像小孩子一样惶恐地上了岸,坐在自行车上回家的路上她沉默了。

      04.

      可能河才是妻子的情人。七海这样想着,检查妻子的遗物。她的外公外婆甚至都还在世,两位老人哭得几乎昏厥。多年之后,妻子的父母才再次见面,互相连招呼都不打。七海成了二人之间的传话筒,回忆起他们的女儿,这对坚持双方毫无瓜葛的父母统一露出了悲恸的表情。妻子的母亲突然向前夫发难:“都是你的错!非要教她游什么泳!现在倒好……”妻子的父亲也不堪示弱:“你以为你多无辜吗!一天到晚的领着她认石头,捞鱼,不然她为啥天天往河边跑?真是……”

      七海把他们两个拉开。他知道,这是悲伤且无力的父母在寻找出口。他没必要多说:妻子是在河边小屋自缢而亡的。

      她如此深爱她的河流,又怎会用死亡给它带去阴霾。河流如此深爱它的女儿,又怎会夺走它的爱人。他在父母的口中得知她与河亲密无间,杀死她的不是爱,是活着。

      05.

      虽然他们都喜欢收集石头,但妻子的工作和石头没关系。她和鱼打交道。他们还是大学生的时候,一起去学校周边的露营基地钓过鱼。她在一众友人里滔滔不绝地讲述她在家乡捕鱼的过程。是捕鱼,不是钓鱼。河里的鱼太小,只能用网子捞起来。他看着她在露营灯光下比比划划,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想让她停下,更想吻上去。他真的这么做了,在准备观星的闹钟响起后,他摸进她的帐篷里,原本只是想叫醒她,最后两个人却躲开其他观星的人,嘴唇和嘴唇贴在一起。她笑了:“你简直像鱼一样渴。”七海什么也没说,他又索要了一次。

      鱼。河里的鱼即将消失了。河水一年比一年少,最后市规划局决定,不如填上吧,然后改一条河道引走。妻子经常趴在饭桌上,一边飞快写字一边喃喃自语:“鱼呢?怎么没人想过鱼怎么办?”她记得住河里每一种鱼的名字。她不断地写,不断地默念。河要走了,河干枯了,河再也不是河了。妻子那天晚上又流了眼泪。七海舔走她的泪水,妻子发痒,但最后也没能笑出来。第二天早上她恶狠狠地说:“如果真要填河道,那我就死!”七海用力地抱住了她:“会好起来的,不会有事的。”

      他们一起下楼,一袋一袋填河的沙子堆在卡车上,轰鸣着开走。妻子脸色煞白。

      那是距离这场葬礼半个月前的事。七海终于想起来了。

      06.

      “我们……”平复了心情的母亲犹豫着说,“我们都不知道她之前总去那个房子。”她试探着伸了伸手,还没碰到那个鞋盒,就飞快缩了回去。打开那个盒子,可能又会打开几人的泪腺。但七海还是打开了。里面堆着的东西有各种鹅卵石,植物和昆虫的标本,颜料干涸的水彩笔,几个握不住的铅笔头,整整齐齐折叠的画纸。七海健人小心翼翼地摊开那些画纸,是春夏秋冬、不同角度的河景,有的画面中是奔跑的少女,有的里面是恋人挽着手散步,有的是一家三口幸福地牵着手……妻子的父亲问他要纸巾。他们都谨慎地推开,生怕破坏了妻子的珍藏。三人在客厅商量好了:日记就由母亲带走吧,母亲一直照顾她,大学前的生活细节本应属于她;速写本留给父亲,是父亲鼓励她培养绘画的爱好,他一直以她的画为傲;那么小收藏品们就属于她的丈夫了。父母抹着眼泪离开,他们要去赶回家的火车。七海捧着盒子,摸摸里面各式各样的石头,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他应该替妻子用它们打水漂。他一个一个地丢到河面上去,七个水花,八个水花,他几乎把手臂甩得要脱臼,身后如果站着妻子,她一定会大叫,鼓掌,用华丽的词藻把七海恰好掌握的小技巧夸的天花乱坠。他的身后始终沉默。七海的手臂已经痛得抬不起来了。他数数最后的石头,赫然看到下面的字,用油性马克笔写的,很粗,很大,还是她的特色:歪歪扭扭,但不难辨认。他把石头倒了个精光,夕阳只剩山头的一条线,他在一片暗淡之中艰难辨认,妻子的五官终于在这几个字里清晰起来,欲哭无泪地微笑:“你知道我苟活着还不如死去。”

      七海颓然地跪下。他摸到了妻子那干涸的河床,坚硬的石头和一颗破碎的心。长久以来她比鱼还渴,可是河被填平。她原来是这样干涸的。七海健人心中的潮水,也像这河流一样,莫名其妙地退走了。他站起来抹抹脸,既没有水分,也没有沙砾。河上的水汽不再那么恶臭,他甚至开始理解妻子想跳进河里的冲动。

      他明天上午要去联系火葬场和公墓,把骨灰盒下葬,下午要早点去办公室,老板给他的假期已经快结束了,很多事情都堆在那里等他处理。他总不能白收那一个红包。他没有心思考虑那原本向北流的河水会被送到哪里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妻子去世,他还要活。如果运气好的话,那辆小白车还能留着。她也一定舍不得把它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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