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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夭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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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烟云柳
京都三月,满城春色。
狐陌自园中踱步而出,青色锦袍覆身,指尖触上眉头,撩过一缕青丝,才淡淡笑道:“已是春意盎然了……”
玉倾那厢正巧迎面而来,见了狐陌如此,不禁笑道:“你外出三年,竟是连家中春色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语气顿了一顿,面上起了几丝红晕,烟波如水,转了几番,才低声道:“见今日风和日丽,风景也好,不如同我一起外出……”
狐陌错愕当前。
正巧风过,桃花瓣零零散散落下,偶有一两片贴上面颊,衬得面色如玉,秀致难掩。
“这个……”狐陌手忙脚乱,脑筋登时卡壳。
一片花瓣落入微张的唇间。
粉白桃花,粉樱唇,柔和在日暖的春风里,乌丝如墨,扫过面颊,带走两片春日缱绻。于是无意识的嚼了两下口中的花瓣,淡淡的苦涩融合的难以明喻的情感,绘成了一种莫名的,温暖的情怀。
容颜如花。
玉倾手心微汗,眉角却有丝淡淡的笑意。
探出手去,碰触到那衣襟,柔软的悸动,碰触到那墨丝,华顺的触感,碰触到那袖口,丝绸的滑嫩感,然后——
轻轻握住那双柔荑。
他的眉眼全是笑意,微汗的手心与微凉的手心贴合,中和成温暖的,温暖的悸动。
缱绻春日,桃夭花落,红颜盛花。
那种柔和的柔和的触感,交杂着春日特有的,令人迷醉的东西,让她有一瞬间的迷惘,然后微微弯弯唇无声的笑——
玉倾,三年已过,你,果然还是未变分毫。
皇都繁华依旧。
街道上仍旧是铺设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青石板,因人行而变得有些苍灰色。两道的人声嘈杂,各式小吃纷纷叫卖着,此起彼伏,绵长不息。
狐陌与玉倾并肩而行,手中把玩着他那把从不离手的扇子。扇架是白玉,很衬他的手色,扇上的笔墨是玉倾自己随手写下的,赫然朵朵桃花灿灿而开,色彩并不十分绚丽,笔法也并非华丽极致,却总让人想到那春日桃花开满头,雨落正出芙蓉颜。
她低首看着,隐隐有丝笑意泛起。
分明是严谨的很的人,却偏偏有这么潇洒肆意的笔调,竟像是一时懒惰,几笔了了的样子。
玉倾咳了咳,十分不自在的样子。
“那个……要吃么?”狐陌抬头,一脸迷茫,吃什么?
玉倾咬了咬唇,指指不远处的小摊,卖的恰是糖丸,一个个小糖人做的栩栩如生,几个孩子聚在摊前,咬着指头看着。
狐陌哑然失笑,抬头戏谑看向一脸红晕的某人,“玉倾要吃么?”
玉倾一怔,竟认真的摇摇头。
她登时大笑,弯腰抚额,笑得有些喘不过来气。
“玉倾……也……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举动啊……”
玉倾呆怔的看着他笑,摸摸头,似乎是不明白说错了什么。
几个路人听见笑声也禁不住好奇,转过头来,诧异打量着。
他有点恼,揪住她的袖口,半扶半抱的将她拖走,更引得几个孩子纷纷回头,童稚的眼眸不解的看着他们。
他面上红晕更添几分,努力转移话题,装作不经意问道:“要去哪里逛?”
狐陌仰头看他。他一脸僵硬的转过头去,面上的红晕却是遮也遮不住。
蓦地有了调戏他的心思,狐陌把握在手中的白玉扇一开,遮住半个面颊,只露出一双黑眸,满满的笑意,白面颊贴着雪玉,十足魅惑的模样,声音却儒软而无辜:“那么,去青楼可好?”
玉倾呆住。
狐陌禁不住再次弯腰大笑,白玉扇抱在怀中,衬着那双水眸熠熠生辉,旖旎如华,面颊晕红如染胭脂,又是一副艳丽难掩,倾城荣华的模样。
呆怔的男子眼中满满有了笑意。
过路的人渐渐止步,停驻在一侧,俱是眼含笑意。
道路两侧种下的皆是烟云柳,在春日虽未完全,达不成那烟云如柳的美景,却因路中那秀丽而笑的女子,呆怔如玉的男子而染上了几丝华盛,一瞬间,美如春日缱绻烟云。
是皇都春日。
却胜皇都春日。
烟云柳立,美人如花隔云端。
宫寒立在阁楼中,低眸俯视道路上的二人,眼中有丝冷凝的笑意。黑袍在身,即便是在阳光下,也透入不了分毫温暖。像是阳光穿透而过,在地面上留下一层阴影。
他静静看着,指尖却不知不觉陷入手心,隐隐泛起血丝。心口有一阵抽痛,令他略略蹙眉,表情却是未变,抚了抚衣袖,转身还是笑意盈盈的样子。
启唇,似是低喃,似是安抚,透过春日流云,带来漫天寒意,散落在风中,吹起那一头黑发,杂着几丝银白。
黑眸一凝,琉璃溢彩。
——伍 夜如水
月弯如勾,正是夜凉如水。
宫寒自桃花林中踱步而出,束手,眯眸望向狐陌的桃夭阁。
他的手修长白嫩,骨节分明,色如琉璃,泛着透明的光,似乎一滴血色都无。
弯眸还是温润地笑了笑。
玉手缩回黑袖下,抚了抚袖边的金线黄龙,仿若是挚爱之物一般,眸中的笑意也是温柔至极的。
抬首望了望满林的桃花,隔着黑袖,指尖轻触一朵粉桃花,那般柔软的色泽沿着黑色一直窜到心口的位置,然后心口也禁不住柔软了一下——
她。
他的她。
本应是如此定言的,想低喃出声的时候还是怔了一下,黑眸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她。
谁的她。
琉璃玉手,果真也如琉璃一般易碎。
如此绝美的色泽,真当是无法留在人世呵……
举步似想要去看看那盏灯下的人儿,几番迟疑,还是站住了。鞋面踏在去年的枯枝上,发出一声淡淡的破碎声,如同心口的某个地方,再次被冰冻一样。
她听不到。
听不到。
……就好。
弯眸依旧是温润至极的笑容,也并非是冷,收敛了白日的张狂,站在月光之下的宫寒,黑衣孑然,长发披散,黑眸如夜,笑得温温润润,儒儒软软。
似乎有血在涌出来,宫寒弯腰,扶住一棵桃树,低低的咳了两声,然后再抬眸时,才发觉,已是夜凉如水,偌大的寒冷铺面而来,而后笼罩住他的,整个人。
低低的叹息。
他的时日早已不多。
颜明说是他活不过去年重阳,他笑,他饮了鹤顶红穿肠散,对自己下了蛊毒,以毒为食,熬过了足足半年。他在逆天——
逆天而行。
而如此又如何!他宫寒不愿死,谁敢令他死?!
天,天是什么?!
呵,他此生还惧什么?
懒洋洋笑起来,抬袖似乎抹掉了几丝血迹,他弯眸看向那盏晕灯。然后对上了那双眸子。
不是牡丹的华贵,不是芙蓉的娇嫩,不是梨花的洁白,分明是桃花一般灿灿生辉的,那光芒似乎要笼罩一切的,明艳难言的美丽。
夜凉如水。
狐陌静静趴在窗台,对上那双黑眸。
然后笑得娇艳难掩,明玉璀璨。低低唤一句:“宫……”
被派遣离开他时,心中仍是有怨怼的。那一瞬间的确是想要不再理会他,再不管他生死。
回到公主府时,心中仍然是有一丝愤懑的,那一瞬间也未曾明白到底为何心软。
在街上闲逛时,心中仍是怀抱希望的,然后不经意便看到了那一身黑衣,那一瞬间也不知晓,为何莫名笑得开心。
甚至是,分明知晓自己在他心中是一颗棋子,还是禁不住的……飞蛾扑火。
如今见到他,不可否认的是,她心中终于不再迷惘。
狐陌弯弯眼角,似乎是在笑。
宫寒也懒洋洋回以一笑,长发卷过桃花,带下几片粉嫩,落在那略略苍白的面颊上,衬着那笑容,如同在黑夜中兀自明亮的弯月,似明,似暗。
缓缓踱步接近。
宫寒垂眸理着被夜风吹乱的衣袖,抚了抚发,脚下的步子仍旧是不急不慢。
一扬长眉,再开口,已回复平常。“陌儿。”
狐陌仍是趴在窗台上,长发被夜风舞的猎猎作响。黑眸略有些涣散,听到他唤,黑眸一眨,点点下颚算是应答。
表情有一丝僵硬,她捏紧衣角,却仍然努力挑起唇角。
“于言蛊的事……”他抬眸,笑意盈盈。
“已经准备好了药材,”狐陌轻快道,身躯似乎挣动了一下,仿若要挣开蚕茧的粉蝶儿,神情中是有几分柔弱的。却依然是微笑的模样:“大概不过十几日便可完工。”
胸口大概已经习惯了那种莫名的抽痛。
其实是并未来得及品味的,却还是忍不住拂上胸腔的位置。
跳跃的,却缓慢而怔忪的,由他引起的脉动,顺着血液将那一丝痛意蔓延到整个身体,再分散开来,一起涌上来,汇聚成巨大的,难以抑制的疼痛。
他,分明是站在不过三尺远的地方。
或许她上前几步,就可以靠近那身黑衣。
或许她上前百步,也无法感触那丝气息。
不论是多大的距离,即使面对面,只要跨不过去,就成为永远的距离,永远只得——
遥遥相望。
狐陌抿了抿唇,突然觉得干渴难耐。
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张口难言。
“陌儿。”他仍是清淡的声音,束手站在离她三尺的地方。
——“辛苦你了。”
笑容也渐渐地隐去。
她睁大眸子茫茫然不知所措。
嫩白的指尖陷入血肉之中,以疼痛压住心口的抽搐。
她要怎么回答?
不客气或者没关系?
她……明明是不想要听见这种话的,……却总是难以避开。
——总是不能逃避。
宫寒略略凝眸,唇角的笑容未淡。
却又迈开了步伐,缓缓张开臂膀,黑色的锦袍在风中舞成一副肆意恣睢的模样,划过夜色如水,轻袅如烟,弥漫在桃林中的雾气,渐渐地笼罩了黎明的色彩。
敛眸笑开来,他侧了侧身,黑衣在夜空下滑过,是丝绸一般柔顺的色调。
“陌儿,天寒呐。”
狐陌怔然,一时愣在原地。
宫寒静静的站在远处,举着双臂,略仰头看着她,眼神竟是温柔至极。
……他有温柔的么。
狐陌怔怔思索,却不知不觉支起了身子。因为一直保持趴伏的动作而有些僵硬的身子,触到冰凉的窗台,禁不住不住一个战栗。
果然是,春日天寒。
麻痹的手支住窗台,然后整个身子跨越而过,扑入那个满是如夜气息的男子怀中,春日的寒气还是禁不住扑面而来,她眨了眨眼眸,对上那双黑如子夜的眸子。分明是如水的旖旎,理应是如水的浅思,却无法接触的,也如水的从指尖滑过。倾斜而下的滑腻感还是留在手中的,她怔忪仰望着他的眼眸,眼眶有些泛红,然而,仍旧是忍了下来。
桃花的香气。
这个人,这么适合融于黑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理应也是猜不透,可这人,总可以轻易猜出他人所想,总可以控制人的思想。
她曾见过他三言收服可用之才,也曾见过他三言猜中人心中所想,从而轻易将敌人败下。
……他并非心慈之人。
纵然心中早知,还是禁不住握紧了手中的黑衣。
然后,狐陌静静埋进带些夜的潮气的怀抱中,收紧手指,紧紧接触这个仿若会如水奔流而开,再不归来的男人。
宫寒宫寒。
寒。
果真心寒,竟如此惘然。
劉—— 也难言
翌日,天色大亮。
玉倾抱着两坛好酒步入桃夭阁的时候,见到的正是狐陌倚着桃树,一脸茫然的样子。
走时不免踩到些枯枝,发出声响惊动了她。
对上还有些晨困的眸子,玉倾的心情莫名的好,晃了晃手中的酒坛,道:“陛下差人送来的,说是西域好酒,要尝尝么?”
抬手揉了揉面颊,狐陌笑弯眉角,“玉倾想要喝酒么?”
他正忙着将酒坛放到石桌上,白袖触到冰凉的石桌,稍一滞碍,面上几分幽然,恍然想起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其实,他是未曾饮酒的,在她离开之前。
却在她离去的那一夜,整整饮了三坛清酒,本是不胜酒力,但当心中有念,即便是三坛也未令他神智模糊半分。
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最初,是真当抱着远离官场的念头来的。
然后,桃园夭夭,明媚如阳,就那么一瞬间的阻了他的步子,推门进来时,是一副粲然的画卷,她立在他三丈远处,低眸敛眉,抱着怀中半支桃花,抿唇而笑,肤如凝脂,笑颜如花,令人相怜。
就那么一直伫立在原处。
然后那少女转身,长发飘摇,金钗脆响,眉眼如花,黑发似墨,略一沉吟笑道:“你是新来的管家么?”
那一刹那,他才明白他缺少了什么。
是一种,可以填满胸腔的东西,是一种可以让他止步不愿前行的东西,是一种执念,是一种来不及追悔的心绪。
时间,定格在霎那。
背景是夕阳如血,浓墨黑发,风色安宁,层层叠叠铺天盖地而来的桃花林,陷入一片粉嫩之中的他,抬手碰触心口的位置,向来冷漠的面上,泛起一丝笑意。
就是,这样的呢。
——这样难以述说的,明白了那种东西。
他抬手理了理黑发,拿出两只白玉碗,盛入色泽明黄的酒液,眉眼也染上一丝令人目眩的笑意,“酒色,向来是君子所爱。”
“……”狐陌面上抽搐一阵,道:“那是小人。”
又如何呢?
他抿唇一笑,饮下一口琼浆,为了她,他并不介意作天下第一小人。
却未曾敢说出口,想是,此话难言。
狐晨停笔,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穴道。
从黑茫茫的视线中看去,竟又是天亮了,再一夜未眠。
殿外植种的是桃树,想因是宫内环境太差,这桃树却只开花不结果。虽说如此,狐晨面上融起一丝笑意,却是她之最爱呐。
如桃花一般的艳丽。
想让人拥在怀中再不放开的她。
自幼便听在耳畔的唤声,如今已经鲜少听得到了。
她吟在口中的歌谣,也被灰旧的布幔掩盖。
她旧日住下的阁院,也已荒废许久。
怀念的日子也渐渐被愈来愈繁忙的公务填满,但他总会找一个时辰,卧在她最爱的那棵桃树下,嗅桃香浓郁,妍丽如她。
是,三年。
三年零一月十七日。
他计算的清楚,一日一日地念上一次。甚至唯恐自己遗忘而写在帘帐上。
他总在盼着她早日归来。
他是她的皇帝哥哥。
本应如此定言,可他心中却有不甘。
并未到了执念的地步,只是无法放开。想紧紧的扯住那一身红衣,想此生不忘这红衣黑发,玉荣华颜。
踱步而出,束手而立,春日旭阳艳丽如桃,自宫殿那一方冉冉而起,普照在满园桃花上,明粉桃花,旭日春阳,相映竟是绚丽十分的模样,他悠悠叹息一声,张开双臂,将自己凝固在阳光之下。
与那桃花——
融为一体。
不能叫她知晓的心思。
——果真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