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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牡丹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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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笺
壹叹牡丹
她在宫内种下了满园的牡丹。在重阳。
——九九重阳日。
她低低敛眸,捏紧手中黑色的种子,兀自挑开唇角,像是不知道怎么笑似的,僵硬非常。
千里在前日来过,她说,你是死物,他也是死物。
她当时身着大红牡丹袍,金线狐毛连着袖口和领口,手里还捏着那根簪子,低低的念着某句诗。蓦地低头,发觉竟是一种决然的美丽。
窗外面的阳光是一种肆意的毫不温柔的炽热,有些不甘的想着,原来才三月呢。
三月牡丹开。
她想,他应该可以撑过六月的啊,舔舔干燥的唇,她眯眼向着日头,立在窗前,面容平静非常。
她听不到千里在身后低低的笑,最终换成了狂笑,她想,千里,在笑什么呢。她的命运多舛,他的冷漠无情,她的心狠手辣,他的虚诚假信?
念及此,她蓦地也想笑了,弯唇而笑的时候,看见千里一脸的悲哀与伤凄,以及墨瞳中僵硬得如同木偶的笑容。
千里叹息道,你也快要成为真正的死物了吧?
千里笑得万分恣睢——就跟那种,深埋在地下的,唤名为悲字的死物?
她踱步向前,伸手拥住面前的人儿。
她的女儿。
她十六年来从未关心几分的女儿。
约定就这么道出口,她说:“我不会离开你。”
说出口后一怔,她痴痴的想,那一日他也曾这么说道呢。
她将额头抵在千里额上,发间的碧玉歩摇触在额际,凉的刺骨,如同千年的寒冰缓缓溢进来,冒着巨大的寒气,笼罩住,她的,整个人。
那春日杏花吹满头,粉扇伊人素裙蝶。
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
朦朦胧胧间,濡湿了眸子。
千里回抱了一下,然后独自穿过旷大到无边的宫廷,越过高墙而去。她明白,约定都是谎言。
留她茫茫然不知所措,一时举步不前——这儿,是哪里呢,她的潼舍宫在哪个方向?
潼舍潼舍,舍得舍得。
舍得情,才为人呐。
漫天的黑色,滔滔不绝的,凶狠地涌过来,淹没全部。
湮木年三十九,女帝崩于重阳二日。
立遗诏曰,封锁潼舍宫,另帝为丞相。民间之女千里,一生必得荣华,众人不可忤逆半分。
寥寥几字,留名为血,形如牡丹。
血字牡丹。
贰初相见。
这是天宝三十五年。
她名潼舍,小字暮舍。柳帝二女,其上仅一兄,归为当朝太子,而她,封号潼玉公主,年十七。柳帝视之如珍宝,尽得荣宠。貌美如花,芳名满城。
潼舍第一次见到颜明之时,正当是初夏之际,牡丹开正盛。
他立在一片牡丹丛中,容颜如玉,白衣绣粉芙蓉,金线镶边,袖口边上了一层白玉,尽显荣华。衬着身后灼然如火的牡丹,风姿濯濯。
潼舍抱着手中要送给太子哥哥的奏章,那么一怔,然后立在丛边,凝眸思索。
分明是有些女气的装扮,在他的身上却只显得那般华美,将那一份傲然,二分潇洒,三分妖媚,四分孤寂凸显得分毫不差,分明只是平民之子,那身上的倨傲与尊贵却压过了她。
她随即抿唇一笑。
这便是宫内新来的星象师吧,那个以艳姿一瞬间倾尽宫内繁花的人儿。
本应是状元郎的,潼舍歪歪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面圣时说出了“臣生有预测之力,如若为官,也只能为陛下作星象。”
这种倔强自傲之人,即便真当是才气万分,父皇也不该留下他才对。
潼舍徐徐后倚,整个靠在身后的柳树上,正欣赏着美人如画,不想是惊动了他,却见他回眸也是懒洋洋一笑,唇红齿白,身后是牡丹成林,花海连天。白袖拂过面颊,秀玉之色更添几分,黑发与白衣,那么一瞬间,竟有倾国倾城的美丽。潼舍却捉住了那一瞬即过的嘲讽。
才气之人天生的傲气?不服于她一介女子在宫中占有首要地位?厌恶她天生一帆风顺,无苦无悲?
柳叶儿飘下来,在风中打了几个旋,落在他肩侧。
玉首垂眸,竟是温柔如水的神色,像是想起了什么,略一回眸,竟是几分忧郁,紧蹙眉头,怔怔无言,眸中似要盈出泪来。
柳叶掉落衣襟,那碧绿色儿似乎在衣襟上氤氲开来,满是惆怅与怨思。
回眸一笑百媚生。
潼舍弯眸回以一笑,迈开莲步,悠然至他身边,低眸掩掩衣袖,柳眉轻挑,似是不经意道:“颜明?”
他挑唇略低眸,算是作答。星眸中却一闪而逝的茫然。
她接着漫不经心道:“可观星象,那么,命相可好?”
颜明眼中闪过了不以为然,学她一样抬手掩掩袖口,笑道:“公主说好,就好了。”
这般讽刺她?
毕竟是生在宫内,自小高人一等,大至一国之君也未尝以如此口气回话,一时心骄,随即回敬笑道:“原来是人说出来的,我当是星象大人真当通晓天,地,才有如此绝傲心态呢。莫不是皆为传言?”
颜明显然一怔,显然知道是失了礼数,当即赔罪:“公主提点了。颜明受教。”
呵,那么不以为然的表情也算是受教?潼舍冷嗤一声,面上仍是懒洋洋打不起精神来的样子:“那便是如此便好,本宫本想星象大人新官上任,可顺便帮本宫看下近日情宜,总觉得近日惶惶不安,若真是有事,也好作准备,如此看来,也是罢了。”摆谱,还有比她高的么?
言罢,转身就要走。
未料颜明却拽住了她的衣袖,白玉手掩上大红宫装,陷在那红泽中,如同红玉引白,一种清雅的气息迎面而来,潼舍歪一下头,也不怪罪,脸上还是那副亲和笑容。
倒是颜明,抬眸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公主近日无大病大灾,不过是三日以后宫内会走水一场罢了,届时还愿公主保重。”
字语平淡,但保重二字分明是加重了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在诅咒她了。
她潼舍宫后靠柳林,如若真当走水,整个宫殿也要付诸一炬,何逞安然逃出?
当着一国长公主的面告诉她:“你近日必死无疑。”该说他无脑,还是狂妄?!
黑瞳转了一番,心下已有定夺。
潼舍弯眸笑的牲畜无害,“承蒙大人吉言,本宫实在是生性蠢笨,若真出了这种事情,也不知晓怎么躲过去,若是不介意的话——”她笑眯眯拉长声调,恶劣地冷笑一声,继续道:“不如本宫明日便搬到星象大人那儿住好了,想是也应有几件空房吧?大人可会介意?”
哼,诅咒她走水?那不如走你家的水好了。
颜明却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是早有预料,随即四两拨千斤道:“怕是外界对此传言不好,辱了公主您的身份,若公主担心此事,不如外出避避风水的好,也可顺便游山玩水。”
啧,这样就想打发她?
这天下的山水,即便是比宫中多了几分灵秀,就她而言,怕是还不如御花园一角风光无限呢。
潼舍弯唇望向大片的牡丹,低眸看见脚下的白牡丹,便探手摘了下来,冲颜明钩钩手指。
对上他莫名的眼神。
映出来的是玉面墨眸,笑靥如花的美人。大红宫装摇曳于地,白色狐毛相杂其间,发鬓微乱,想是一路奔来,髻角一只牡丹不摇,金玉容颜。红彩白玉黑眸,倾国倾城。
她眼中满是戏谑,毫不顾忌地拉住他衣领示意他靠近,然后踮起脚,将那朵牡丹——插入他的发髻。
然后在颜明一脸错愕及无法接受的表情下显示本性的继续恶劣笑,毁了她的公主形象:“鲜花配美人,果然相得益彰啊。”
手指一抬,一副市井街头调戏小姑娘的恶棍笑,叉腰做好了“老娘就是天”的完美姿势,一字一字毫不含糊道:“小美人,本宫也算是看上了你,不如趁此时机坐实事实的好,顺便给宫内的人昭告一下,你已经是本宫的附属物了。如何?”
转转灵动的黑眸,似乎觉得他受的打击还不大,继续再接再厉道:“呃,美人,你大概没有看到,刚才,就是我给你戴花的时候,西区的主管嬷嬷过去了,她还很仔细的看了看你的背影,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红唇弯弯,鲜艳欲滴,吐出来的话却叫人想痛扁一顿。
玉白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两晃:“你的宫殿应该是附属西区的吧?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潼舍清清嗓子,邪恶笑:“那位嬷嬷是宫内最爱八卦的,特别喜爱八卦本宫的,这次,应该也不会放过的吧?”
一番努力,总算看见颜明露出除鄙夷及漫不经心之外的别的表情,错愕布在他的脸上,黑眸墨发,居然还有几分风华绝代的影子。
潼舍颇为嫉妒得眯眼,想她外传貌美如花,一定是他人没见过颜明这等神人,那张脸,别说是如花,说是盛花一筹还有几分委屈他呐。
而彻悟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之后,潼舍终于发觉自己放太子哥哥很久的鸽子了,一时惊慌,唯恐挨训,提起裙角直奔向东区,临走也绝对不放过调戏美人:“记得明日在宫内等着本宫啊……”
等着本宫教你——什么叫绝对的恭敬。
杨柳随风一动。
颜明仍是立在牡丹丛中未动的样子,玉首微垂,墨玉般的发丝也就随着倾斜下来,绘成一幅美丽绝伦的风景。
黑玉眸中却莫名的充斥了一种复杂的东西,满满的,却不溢出来,让人措不及防。玉手拂了拂黑发,笑一声,冷漠非常:“潼舍公主么,呵,不过如此。”
黑眸内满满的冷漠以及嘲讽,转身,白衣拂过牡丹林,仍旧是一副可以入画的美丽风景,却莫名的令人感到寒冷,如同冬日将近,白雪将至的寒冷,彻寒入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