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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祭典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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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几百艘小船集结在哈里斯河之滨,卡特鲁兹将军一条条记下赛里斯的指令,紧张地指挥将士们搭建浮桥,拉玛和库苏由于父亲参加了议会的阴谋,被赛里斯软禁起来,参谋的职位由其他年轻军官取代,他们整日聚积在太子身边,秘密制订作战方案。
夕阳低垂,军官们终于离开了赛里斯的营帐,阿帕拉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看着哥哥整理起文件,脱下军装,疲惫地倒在床上。
“如果我没算错,阿比特瑞的几千私兵很快会赶到哈里斯河对岸……卡特鲁兹最快明早搭好浮桥,渡河之后将会有一场恶仗等着我们……”
“赛里斯,我……”
赛里斯像没有听见他的话,闭着眼睛继续自顾自地说道:“真遗憾我没空亲手扒下那老贼的皮,只好把机会留给某个笨蛋了。”他抬起眼皮,冷嘲热讽地瞪着弟弟,“明天第一次替我指挥军队,还不赶紧滚回去休息!”
“我不许你去哈图萨斯!”阿帕拉终于被哥哥恶劣的态度激怒了,一把摁住他的肩膀,“那封信里肯定有鬼!让我替你回去!”
“然后顺便接管本属于我的皇位?!”赛里斯慢悠悠地开了口,“还是说……我那可爱的老婆正苦苦等待你回去?”
阿帕拉愣了一下,一拳打过去。赛里斯轻而易举封住他的拳头,两人在黑暗中气喘吁吁地对峙着。
“什么皇位,什么权利,通通见鬼去!”
阿帕拉忽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为痛苦的决心,颤抖着低声说,
“赛里斯,别欺骗自己了,你明明知道这是个陷阱!父皇他……父皇他已经去世了。”
“你凭什么说父皇已经死了……”
赛里斯突然脸色惨白,死死掐住弟弟的脖子。
“凭什么?别装傻了……”
阿帕拉嘴角抽动着,呵呵干笑起来,“有个光芒耀眼的长子成天在跟前晃来晃去,那个男人还会大发善心,让吊儿郎当的次子染指皇位?”
狂暴的寂静降临到黑暗中,月光隐退到乌云背后,阿帕拉感到掐住他脖子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还真有自知之明啊……”
月亮又出来了。赛里斯慢慢松开手,一抹苍白的微笑浮上薄唇:“可惜没有亲眼看到父皇的遗体,我是永远也不会承认的……即使只有一线希望,即使付出生命,我也要一个人回去。我要用这双眼睛亲自见证……父皇……父皇他还活着,他没有因为我的罪行而死。”
“赛里斯你这个笨蛋……”阿帕拉刚想破口大骂,却落入哥哥怀里。
“皇位,女人,权利……只要是属于我的东西,任何人都休想碰一下!即使是亲兄弟也趁早断了这痴心妄想!”赛里斯搂紧弟弟,低声说道。
“可万一有个意外……阿帕拉,我也绝不许除你以外的人接管我的东西……”
哥哥的语调温柔而寂寞,宛如月光中纷纷破碎的水晶,有一种阿帕拉所不熟悉的、朦胧的幻灭感。时间一点一滴地逝去,他第一次安安静静靠在赛里斯肩上,血液涌上头顶,又呼啸着退去,留下一片撕心裂肺的安谧。
“……我今天很累,若有意见明早再吵吧!”
赛里斯终于松开他,冷笑了一下捏捏弟弟的鼻尖,让阿帕拉恍然间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暴风雨之夜。
“赶紧滚回床上休息,明早不许睡懒觉,我还等着你送我呢!”
阿帕拉刚想顶回去,胸口突然袭来的疼痛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他猛然转身,在赛里斯的冷笑声中匆匆逃走……
阿帕拉精疲力竭地倒在软榻上,剧烈的咳嗽从指缝间泄露出来,不一会儿,床单上便绽开无数殷红的花朵。
终于……终于装不下去了吗?
急速消逝的意识深处,恐惧与狂怒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
混帐……我刚才为什么从他面前逃开?!死到临头还撑什么面子!
阿帕拉大汗淋漓地抬起手,使劲全身力气伸向床边的酒杯……
我必须在天亮前告诉那个混蛋……让我代替他去哈图萨斯……因为……
手指剧烈地颤抖着,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酒杯一下子变成了好几个,阿帕拉满脸是血,拼尽最后的力气扑了过去……
因为……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酒杯发出一声脆响,悠然落地。阿帕拉终于从软榻上摔下来,沉沉地昏迷过去……
“阿帕拉殿下……阿帕拉殿下……”
阿帕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卡特鲁兹将军忧心忡忡的脸近在眼前。他一个机灵跳起来,帷帐背后透出灰蒙蒙的晨雾。
还好……天还没亮。不过,印象中他好像从没起得这么早呢。
阿帕拉松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毫不理会呆立一旁的老将军,他熟练地藏好床单,迅速换上一条干净的白袍。
“立即带我去见赛里斯,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他。”
“难道您的身体……”卡特鲁兹的脸一下子白了。
“一点没错!”阿帕拉平静地说,“所以……应该由我代替他回到皇宫。”
“殿下!”卡特鲁兹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伏在地上呜咽,“您的皇兄……赛里斯王子他……午夜时分已经带领两百士兵渡过哈里斯河,纵马奔赴哈图萨斯了!”
什么!?――
“……明早不许睡懒觉,我还等着你送我呢!”
骗子!你这个天下最自以为是的骗子!就算死到地狱里去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随着一声怒吼,拳头重重砸在立柱上,帷帐摇晃起来,透过纷纷扬扬的木屑,卡特鲁兹盯着这位衣衫凌乱的王子,往日轻浮的面具被扯得稀烂,鲜血混合着汗水爬满狰狞扭曲的脸,幽暗的猫眼喷射出野兽般凶残的烈焰。
“殿下!浮桥已经搭好了,请下令全军渡河!”
“殿下!阿比特瑞的私兵很快赶到,再不渡河就来不及了!”
“殿下……”
传令官的急报接踵而至,卡特鲁兹沉默地陪伴着阿帕拉,直到王子惨白的脸渐渐恢复血色。
“将军……赛里斯给我留下什么话了吗?”
“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卡特鲁兹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阿帕拉展开信,愣住了。
“要我替他照顾辛茜娅?!”
他脸色急遽变化着,沉默片刻,绽开一缕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你以为这样就能轻轻松松把责任踢给别人?想得太美了,我的赛里斯!”
阿帕拉咯咯冷笑着,将信撕成碎片……
晨光撕裂层层灰云洒向低垂的战旗,在无数家丁的簇拥下,阿比特瑞颤颤巍巍爬上轿子,他终于按预定计划在通向哈图萨斯的要道上拦住了赛里斯的军队。他舒了口气,苍老的眼睛望着远处的河岸,那里长矛盾牌满山遍野泛起银色的海浪……阿比特瑞心头猛然一跳:敌军最前端的黄金战车上比预计少了一名统帅,而剩下的那位灿烂耀眼的青年,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认出来……被魔鬼盯住的寒意瞬间吞噬了这位老人,因为阿帕拉王子依旧妖异华美的外表下,隐隐透露出一股死亡的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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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间飘过层层云涛,哈图萨斯城如同怪兽高耸在漆黑的峭壁间,几行冰冷的光华流下青铜大门,战神武伦卡特与都城守卫者伊纳尔的脸上沾满了夜晚的露珠。
两百名骑兵密密麻麻聚积在吊桥下,他们午夜时分刚刚离开哈里斯河畔,趁着夜色与浓雾绕开所有哨岗,奔袭数百里来到哈图萨斯脚下。
“这座号称暴风雨神之盾的堡垒自建成起就从未被攻破过……除了那唯一的一次……父皇以我的生母艾舒娜.穆尔西里公主为人质,欺骗叛贼们从里面打开城门。”
赛里斯过回头,拉玛和库苏面色死灰站在他身后。
“但作为换取哈图萨斯的代价——我再也想不起母亲的脸……”
拉玛和库苏打了个寒战。
“军政大臣埃阿和国务大臣瓦尼参与了图里亚斯贵族的叛乱……但这并不是他们儿子的错。”
王子温和的微笑让他们目瞪口呆,赛里斯令人牵来两匹马,交给自己的侍从:
“你们长久以来一直对我忠心耿耿……现在,也该回到父亲身边尽一份孝心了。”
两个年轻人疑惑许久,终于跪下来,感激涕零亲吻王子的衣襟。
赛里斯望着两名侍从急匆匆地跨上马,跨过吊桥飞驰而去,他们快要到达城门时,王子轻轻一挥手,无数支利箭铺天盖地射穿了两人。他们惨叫着摔到地上,插满箭头的马发狂地撞击青铜大门,鲜血喷溅染红了神像的双脚。碉堡中的守军惊惶失措围拢过来,城垣上呼啸着升起无数支火把。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哈图萨斯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开启,几百名图里亚斯贵族鱼贯而出,身后跟随着议会的亲兵。迪尔巴特颤颤巍巍跪在王子面前,赛里斯望着老祭司背后一身戎装的苏瓦特,沉默片刻,冷冷地说:
“带我去见父皇。”
苏瓦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一踏入挂满黑纱的皇宫,赛里斯什么都明白了。
无休止的痛苦与疯狂终于烟消云散,逝去的童年如涓涓细流抚过心底……
从父皇手里接过双头鹰匕首,跟随卡特鲁兹将军四处逃难,抢走阿帕拉的玩具又被他咬成重伤,第一次见到奈芙瑞斯夫人和年幼的辛茜娅,还有那个暴风雨之夜,父皇在伊修塔尔神庙接受众臣的朝拜,月光透过天井倾洒下来,给他染血的金发镀上一层银辉……
赛里斯突然抑制不住笑了,侍女们目瞪口呆,她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太子殿下:温柔得几乎融化的目光,苍白透明的微笑,震撼人心的美以无以伦比的灿烂与华丽燃尽了黑夜,如同月神最后的光辉……
少女们失声痛哭,她们最后一次为他褪下那银光闪闪的铠甲,换上朴素的白袍,她们的小手梳理着那头垂落到膝头的长发,轻轻颤抖着,温柔地抚过每一缕发卷。然后,她们将主人送到灵堂门口,静静地守护在黑暗中,如同一群固执而哀怨的幽灵。
苏瓦特向赛里斯深深地鞠了一躬,米什哈路的亲兵将彻夜守在灵堂四周,任何打扰王子的人会被就地处死。
“过了今晚,我将不再是您的仆人。”苏瓦特淡淡地说。
赛里斯盯着那双黑眸,奇妙的感觉在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说不定我的愿望就快实现了……”赛里斯目光迷蒙地打量着对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偏偏安排我们以这种身份相遇?”
“如果你我不是敌人,也就永远不会相遇。”苏瓦特回答。
“的确。”赛里斯认真地盯着苏瓦特,双眼燃起繁星似的光辉,“如果我诚恳地邀请你,你不会拒绝我的心意吧……雅赫摩斯殿下。”
苏瓦特一愣,立即心领神会,沉默片刻,他向赛里斯微微欠身,这不是臣仆对主人的礼节,而是两位王子间无声的承诺。
赛里斯微微一笑,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沉重的青铜大门缓缓合上,赛里斯在灵堂守了整整一夜,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的真实情景,最后一名侍女退下时,看到满殿的烛光漂浮在黑暗中,王子伏在皇帝的遗体上低声呢喃。
第二天清晨,所有贵族汇聚到皇宫前的暴风雨神广场。他们在广场中央看到了两名一模一样的男子,一位身披君主的丧服躺在灵床上,另一位站在他身旁,空洞肃穆的蓝灰色眼睛俯视着众人。
“传说当犯人走过灵床,死者的伤口便会喷出黑色的血……你们难道不想亲身验证这个寓言吗?”
贵族们惊恐地后退,赛里斯没有追问下去。汉蒂里的遗体在大火中焚为灰烬,人们将一个空盒埋进历代君王的圣墓,却不敢询问皇帝骨灰的真正去向……
针对皇储的审判随后开始,五百名元老以窃取兵权、违逆议会、触犯先帝圣律三项重罪一致同意判处赛里斯极刑。但最终决定皇族生死的权利仅仅属于众神,就像很久以前,当国家面临灾难时,人们将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剑交给太子和他的奴隶,太子如果获胜,则能重返皇位,倘若不幸失败,则会被当众烧死,人民将依照上天的旨意,把皇冠交到那名奴隶手中。
于是当天下午,伊修塔尔神庙开始了盛大的祭典,图里亚斯大会的贵族身披黑袍,聚拢到埋葬穆尔西里大帝的废墟前。巴克斯带领战俘们远远守候在神庙外。当黄昏的最后一缕光亮穿过大殿正门的石柱,赛里斯和苏瓦特提起佩剑,只身走进沉寂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