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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新婚夫妇 ...

  •   乡下地主与地主还有许多不同,这用长工的的确瞧不起用短工的。
      安六爷双腿生疮,都在小腿前,每个疮像下了凿子凿了般,越害越深,越害越大,任什么药都没有用。夫人浩氏早晚都用温水给他冲洗,照例撒上草药粉,然后拿片麦草纸盖着,冬天还尚好,夏天却能招蚊蝇,嗡嗡挥之不去。就这样弄了十几年,小腿前的肉烂透了,眼睛便能轻松瞧见白骨。伏天,安六爷躺在门口小燕子树下,周边都飞着绿蝇,有时草纸浸破了,着了蝇,家人再一个劲忙地里跟作坊事,到了晚上再没认真清理,不两天,安六爷便觉腿里有东西钻,王发就会不嫌弃地给他撕开看,然后,“妈呀”一声,撒腿跑地里就把浩氏拽回来。
      可谓,有钱人家未必活得利索,倒像是钱越多越受罪。
      但安六爷,安于这一生,不骂天不咒地。
      時进与七妹成亲头两天,安六爷与浩氏那是连睡着了都带着欢喜。此时正值麦秋,但二老都是悄悄在鸡叫前起床,然后再把睡树上还在睡梦中的鸡给撵了走,以前长工短工都是在大院里吃饭,而今,家里有了新媳妇,就都挪到了大门口树下。安六爷在树底,备下茶水点心在小方桌上,浩氏便带着寿三爷家的孙子爱顺下田,爱顺年幼,没上过学,家里贫苦,脑子也糊涂不清,但他有力气,只要给吃饱,便六奶前六奶后地找事做,虎实实地。浩氏每季末都会塞给他一包钱,给他自己花。
      回门前一日,小俩口早早醒了,只趁着早凉躺床上说着话,你问我答。秋里的天像深潭的清水,模糊看得见却不容易看清。隔着一层窗纱,七妹出奇地望见门前树上,就是那棵小燕子树上,一团团的黑影镶满了树干,还一团团地往下掉,又轻像气球,划得老远,剩下的还一团团在挪动……她赶紧拉着時进的手,让他跟自己一起瞧,
      “你瞧,你家树上晚上结了满树的果子,还能动呢!”
      “哪里?”時进揉了揉眼睛,一个哈欠,两眼粉红挂困,然后右手撑下巴,往外一瞧便呵呵一笑,拉着七妹的手说,“哎,那有什么好稀奇的,你是街上的小姐,自然不晓得,这燕子树上都宿着家养的鸡,它们都睡树上。”
      “后院里进那门,不是桑条鸡窝嘛,它们怎么偏睡树上,下雨下雪就遭罪了。”
      “嗯,胆大的鸡才睡鸡圈呢!”時进拉着七妹的辫子,耐心地解释,“后院晚上没人就有黄大仙来拖鸡,有时候还有长虫来吞鸡蛋呢!”
      “——”
      時进见七妹有点发怵,便赶紧笑了,补了个句:“有时候大半夜还能突然听到‘嘭’地一声,像一个草包掉地上,你猜是什么——呵呵,就是睡傻的鸡,没蹲好,就歪倒‘嘭’一声砸地上去了,然后就跟人一样喊‘哎呦哎呦’‘哎呀哎呀’,哈哈哈~”
      “哈哈!”
      “那黄大仙也没捞着好,中了我下的机关,腿都夹断了,”七妹这么傲的人,竟一脸崇拜地望着時进,瞪着充满好奇的双眼看着時进,時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脸颊一红,又极兴趣地拍着自己的胳膊弯,“躺过来,我同你细讲。”
      “嗯。”七妹一笑便如鱼潜去;
      “黄大仙的毛很稀罕,我前后逮了好几只,都是亮堂堂的,以前没想到怎么个用法,现在有了,赶明儿,我拿给揉皮店,给你制个毛坎肩。”
      “好啊!我嫂子给我妈买过一个,是雪白的,我大说是外洋京城的狗皮毛,不稀罕,都比不过黄大仙呢!”時进这般替她想,美死了七小妹;
      “今天也没什么事,我带你出去走走,认认咱们族里的人,然后带你认认我家田,我家的长工?”時进恨不得将自己脑子里的谱子全过给媳妇,让她完完全全成为自己家土生土长的人,“我族里的姑嫂都是粗人,说粗话,那嘴都没把门神,你只管听不要理,但是我的哥哥们倒是很好的人物,那些个长辈还在的,都没出息得很,活得都极紧,生怕多喝口水就失了神心,见了她们,拜了说了句就行了……”
      “嗯,我也想我家了,想我妈了。”
      “明儿回门去,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都依你,都依你!”
      串门族内,老人都是善心相祷告,但果真那些嫂嫂就不拘束,说的话把時进脸弄得一阵红一阵白,气上头,時进拉着媳妇转头就走了,七妹耳朵还未适应这些个土话,就被拉走,后面拖着一屁股的笑声。
      “走,去我家地里玩,水边能打水漂,能逮鱼,田里有野兔窝……地头那块,我妈点了香瓜,什么样的都有,地头还有菜园,你尽情玩,总比跟她们一起好!”時进拉着媳妇沿着细细的小草道往南河堰走着,正巧路上遇到爱顺肩膀拐着空的柳条小粪箕往回跑;
      “爱顺,你去哪里?”
      “俺小大爷、俺小大娘,俺六奶让俺回去烧桶开水来喝喝,地头小瓜不解渴,吃光了也解不了渴……”
      “那你拐个粪箕回去做甚么?”
      “——是哦——一直拐肩膀就忘记下下来了!呵呵~”
      “递来给我吧,你回去自己先跟你大爹要些茶喝,喝过再添水烧锅。”
      “中嘞!”爱顺放下粪箕,脸上挂着一溜溜的黑汗水,便哧溜哧溜地跑不见了影;時进背上粪箕,右手拿出木柄的粪勺子,粪箕臭哄哄的,七妹便朝旁边退了两步;
      “俺这本家弟兄里,就是爱顺心眼死,但人可好了。”時进边走边说,他也不顾及什么,眼睛扫着这细细的小路,羊儿丢的“黑枣儿”,驴子拉的“黑蛋儿”,牛儿窝的“草粑粑”,他都勾到粪箕里,就连路上飘下的杨树叶子,他都拾,七妹皱着眉,只以为他是不怕脏臭替爱顺做了事罢了。
      秋里是极干的,他们走在路上,抬脚落脚,都扰起股股细细的飞尘;穿林的风,惊了草里的虫,一扑棱飞起又一扑楞潜入草中;那熟透的蒲公英,凭被晒得干透轻盈,无风也能自飞……小哨子花一串深紫的帆,小野菊一团娇艳的黄,地衣草向前匍匐铺着,勾鬼头顶着绿色草帽,粉蝶八九成群,大彩蝶六七一队……一路看不完,说不尽,秋草都赛真金黄。
      “你们怎么下田了!”浩氏见了小夫妻,赶忙小跑出田里,把手在围裙上荡了荡,摘了草帽,那额头的碎发被汗水泡得晶亮如油,赶忙又接过儿子肩上的粪箕,倒在田头的粪肥坑里,
      “你大自己在家?”
      “走时跟大说了,他乘凉比你自在呢!”時进不耐烦他妈这么絮叨,七妹低头喊妈,浩氏开心,将泡在地边溪水里的一篮新摘的瓜果一把塞到儿媳妇手里,殷切心疼地说:
      “回歇着,我说等我回去带给你尝尝的!自己种的,可好吃了!”
      時进接过篮子,又抬眼望了望这一大片田,长工像刚出的小灰蚕啃桑叶一般,一丝丝一毫毫地向里推进,远了看,歪歪扭扭,啃得跟长城一样!
      “妈,这片田也不大,怎么割这些日子还不见到地头?”時进不常管事,今儿看到,便直接问了;
      “王发在前头带头割,昨晚还替他们磨了镰刀,哎,不晓得啊,这庄稼一年比一年难收,小麦都长腿了,拢不了拽不住,呵呵。”马少车不动,有什么办法,将就收了就算了。
      “嘭。”爱顺不知什么时候挑了茶到了地头,听了一半话,爱顺的实心眼就上头了,愤愤不平,“俺六奶奶你就是太好啦,那些长工懒死了,一顿饭都吃三碗,吃三碗怎么不好好使劲嘞!那一天就收了堂屋大点,给俺,俺半天都能数出来多少根麦棵!”
      这时,王发也气哄哄地提着镰刀走到了地头,镰嘴如弯月,磨得白亮亮的,看到爱顺挑来茶,他扔下镰刀,抄溪里水洗了把脸,揭开桶盖,拿起瓢,就灌了两瓢凉茶;长工一见长发都到地头喝茶歇着了,就个个扔了镰刀,坐麦垛上,脱下草帽扇风。
      “都是些熊人!六爷爷跟六奶奶也不治一治他们,究竟你们才是主家!”王发也是长工,但是跟時进一起长大的长工;
      “哎!”浩氏一拍两腿叹气连天,“一到这节骨眼就鬼钻心,一道这节骨眼就鬼钻心!哎——这回回让,回回浑,可怜这家老的老,小的小——哼哼,又说玩笑话啦,又说玩笑话啦!”浩氏方看了儿媳妇,一下子又不好意思转了话头,逼自己笑出来。時进心急,一时难撑住,满脸涨红,胸口大起大伏,两口气未喘上,便不住咳了起来,七妹忙给他舀瓢冷茶,抚着他的背;
      “王发,这些个工你都熟悉不?”七妹也不管新婚矜持,连忙问王发,王发一时未反应过来,不知如何作答,打眼瞧了瞧六奶奶,又打眼瞧了瞧爱顺,便嗫嚅地说:“认识——知道的啊!都是东西村的老熟人,远的大都是短工,一年忙两季……”
      時进喝了茶,好容易平静了下来,七妹冷笑了下,将瓢扔进茶桶,她还想是多厉害关系的人物呢,这些远比不上她家的铺子生意复杂,更不像大哥办公差规矩,不过就是合伙唱的戏,捡了软柿子捏。
      “王发跟爱顺,你们找来笔跟账本,今天他们割了多少就记多少,另再到外面招些短工,高些价钱,这边割不动的就都替了吧,也不耽误他们奔前程。”这话,不需费什么脑子,转什么弯子。浩氏见这伶俐的儿媳妇,字字掷地有声,自有主见,心里又欣喜又担忧——但一大家子,没个狠人,也是不行的!
      “就这样来。”時进平了喘,平静地说,“妈,我们总不能一直觉自己不能要求别人,用这些个去积荫积福,如果神仙真有感应,那就是让我家进了有主意人。这也是我们想过不敢做的,但是不做怎么能知道好不好。”
      “妈,”七妹拉着浩氏,“这些事時进与我处理得来,人有贵贱是过去了,现在都讲究平等,没一个人好当自己是金身菩萨,专等人烧香跪拜的。”一句话,又说得浩氏心头雾散,笑挂脸上。
      “闺女,你是大户人家,妈信你!那我回家看看你大,你们就听大爷新嫂子的说法,办去吧!”
      “王发、爱顺,你们只管记,如实记,晚上交给時进大爷。”七妹平静地说完,然后拉着時进转身走了,時进走到一水井处,打了井水,浸了个最香的瓜给七妹:
      “事你起了头,后面的摊子扔了我,商人家的姑娘都这般机灵聪明么?”他不晓得后面有怎样的事情,心里就没了主心骨。
      “你当闷葫芦,一肚子籽不倒。所幸我懂你心思,替你说了,妈回去跟大还不知道怎么猜我心思,你还来责我,真真一家人怕惯了外人!”七妹冷笑,而后眼睛一翻,又无所谓地吃起了大甜瓜,時进见她不真生气,就又笑着盯着她眼睛问道:
      “你觉我病能好么?能长得黑乎乎强壮壮的?就算同族人,也没几个真心巴望我好的,我娶媳妇就跟看唱大戏一样,他们还等着看散场嘞!”
      “我没你那担忧。我与你不一样。”七妹傲娇地仰头望着远方,時进望她这般英姿神情便入了迷,等她惊人话语,七妹喉咙微微翕动,薄唇轻启,“别人愈叫我哭我愈笑,别人愈叫我苦我愈甜,别人愈叫我退我愈进,别人愈叫我死我愈生。一辈子,总不能都遂了别人愿,亏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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