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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舒家嫁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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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大哥季亭见到那痨瘦的時进,便心下决定,七妹不可随意嫁这缺福招祸之人,就算没进过女校,凭她那聪慧,到外处寻一灵透康健之家也不在话下。
季亭与四妹叙了,心下也难开心。嫁于乡村的人,总让人觉得迂笨安守,没有自我,眼界与地平线等高,少了灵性,挂嘴边的都是粮谷生计,亲情也念淡了。季亭掏了些钱给她,毕竟回来得少,生孩子也没恭贺,权作喜钱,给四妹补上。四妹临走,叮嘱大哥凑成好事,自己与七妹两乡隔河作伴,也不寂寞。季亭到底见了世面,内心不喜也不显露,四妹与時进走远,他便拉着七妹的麻花长辫,“哼”地一声,领了回家。
“这亲当真做不得?季亭,你四妹张罗这样,动静不小,昨晚你七妹又偏与人见了,传到外人耳朵都要变味嗒,不定弄出个什么洋相!”舒老爷边说边摇头叹气,一边把金黄发棕的烟草丝揉搓捏成一个小团,然后用大拇指使劲往发黑的铜烟袋头里按,那烟草丝按几下便服帖了,季亭赶紧拿出打火匣给父亲点烟,舒老爷觉西洋的玩意点得慢,便搓了条草纸伸进茶炉火里点燃,然后把冒着黑烟大黄火的草纸条抽出,直接连着烟袋头一起烤了起来,不一会儿,烟袋头里的烟叶丝便着了,舒老爷深吸一口,一抖,烟袋头的明火便灭了,就剩下一吸一亮的火头,还有一缕上升的袅袅青烟,咬玉烟袋嘴的牙是黄黑的,揉搓烟叶的手也是黄黑的,那烟叶的味道,熟的生的,都沁进了皮肉,沁进了木梁屋瓦,成了一个老烟民特殊的符号与成就。
“这家日子倒是不错的,是本分人家,也藏富……”末了,舒老爷吸着烟,还不忘再补充一句;
“他老子是响马,怎么想,都是亏着七妹的。”
“那都是过去的,我自己也看着,也托别人观察着,安六爷过去就是个书生,最多扮演个师爷的人物,乡里有情都是去求他斡旋,不曾杀人,他家里没福,是大家庭传过去的,那孩儿都是好孩儿,多少都是成家后日子过得舒服了身体就长结实了……季亭啊,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啊,你想着问题,不能总朝自己的丰收想啊,人要亏得起才赚得了……外面的天阴晴不定,倒不如乡下安逸。”
“父亲啊,小妹——”
“他大,你跟季亭还聊着呢?”季亭见母亲笑呵呵今来,连忙停下话语,起身让座;
“妈,明儿我要回去当差了,七妹的事定下来便提前通知我,正好团聚下!”
“呵呵,这感情好,我都好长时间没看到荀儿、真儿啦,都回来好呢!好呢!”舒老太事看得极开,不要不求,一切顺其自然,“你们俩别替那七丫头上火了,人家又吃又喝,才快活呐!你们晓得啊,小七见了那个孩子,就说瘦了些,有痨病,爹妈管得紧,好些长身体的营养都没吃到,以后有的发福呢!哼哼,再说,小七嘴直,去那家倒不会受罪,我反过来会担心小七会做出糊涂事来,把那一家子人都欺负熟了!呵呵~那小子,是淳朴实在的,没什么心眼,头回见面还给这丫头写保证书,到他家让她当家呢!……这媳妇没娶进门,倒把家底交了!呵呵!”
季亭跟舒老爷听着也觉得有趣,想也是有缘分的。
“不行,就让她嫁,这些日子,让時进跟季亭去上海做两年事,见见世面,谋个好营生。”舒老爷开始计划新姑爷的历练之路,季亭也只顾地笑着,无非又多了一个小弟。
四姐季君充了媒人,两方很快置了细节,便按照计划操办起来。两家张灯结彩,歌吹不断,鞭炮连响。小七是要过去当家的,便梳头边盘算事情,時进是要接新娘的,天不亮就等轿夫,等红轿子,等置好的彩礼,一溜的鲜红,拐个弯儿就像红鲤鱼打挺般好看。時进穿新衣戴新冠,扎大红花,骑大白马,竟羞得不敢抬头看本家那些咋咋呼呼、口无把门的姑嫂大姐戏谑,脸一个劲儿地热,心一个劲儿地跳,手和腿一个劲儿地抖,跨上马像登到了燕子塔顶,向下望便让人目眩晃、心作呕,几欲坠马!
终于,锣鼓一响,禄二爷家的時丰大哥就忙着给他整理仪仗队,长工王发给他牵马,小伙子脸笑得比時进都红艳!
队伍走了一茬地,時进突然想到什么,便赶紧转身看轿夫,点了一圈,正好八个,才放下心来。
到了舒窑街,看热闹的人更多,比逢集还热闹。舒家多处关照这后生,不太为难,時进只觉得舒家的房子太大了,走了一进又一进,要拜的哥哥也太多了,且都是大人物,自己只得低头拜着。到了定好的吉时,两新人按照掌礼人口号,又是拜别了一通。
别人出嫁,都是哭,但这么隆重的送别,七小妹却自在得很!大哥季亭心情及沉重地将妹妹背进轿里,刚要转身,七小妹却突然拉住了他,季亭以为七妹不舍家,刚要安慰几句,却不想听到七妹一如既往地鬼灵说道:
“大哥,你给我抓两包茶食店的果子,快!”
“还吃?!这时怎么不想着离家哭两声呢?”大哥也是想骂又想笑;
“哭什么?到那边下了花轿再想家,我再坐轿子回来就是,你快去,多包些花样,妈给我买了两个丫头,你包好给她们拿着!”
“你——啊——”季亭直了腰,叹口气,“什么时候才长大董事?这都要去人家当媳妇了!”
说罢转身,抬起衣袖就擦眼角,七妹不难过,季亭倒是心疼哭了。
回去的队伍更热闹了,小孩子追着花轿要看新娘子,陪嫁的嫁妆也如蛇逶迤在路上。舒家最宝贝的女儿嫁了,就算买了两个丫头去侍候,但二老心里还是难过。热闹过去,掩上门,一家子都不说话,像自家院里的月亮被摘走了一样,流淌的日子被截断了,像所有的红都在雨中剥了色,所有的乐子被捏了碎,连那些担忧与操劳也带走了,留下了空落落的舒家大院。
嫁女喜酒摆的中午,散去得太快,清落得太早。一声叹息,白发与皱纹便见机行事,爬满二老额角鬓头。
訾家迎新娘,红火一片,吹打一片,酒声一片,拜天地,拜父母,对拜,热闹胜新年。
这訾家平时收拢习惯了,一下子这么热闹,这么红火,日子就像开了光般,一秒温过一秒,那些终年压下来的邪阴,像也喝醉了,淌得无影无踪。
姑嫂说完害臊话,拦门闹喜的也得了喜钱,小孩儿也得了红果包和糖,新娘新郎也点了长生灯,吃了长生面,满屋的红喜字,看得小丫头们也欢喜。
時进敬完酒,送了客人,坐前面堂厅里的父母便让時进回屋歇去吧。安六爷今儿高兴,躺在滕椅上站不起来却也敬了酒,喝得足足的。時进也累了,王发就送他到后面大堂屋。王发给時进配了西洋的葡萄汁,喝着一点劲儿都没有,就是撑人,一点都不醉,上了几遍厕所,心里又空落落的,但是太累,也不想吃什么。进了堂屋,一见两个小丫头还在这里,時进一下子害羞地往红木橱后面躲,却眼巴巴地望向七妹。
“新姑爷好!”两个小丫头连忙道喜,時进忽又想起妈刚给了两个红包,便连忙给她们,两个小丫头便接下出了屋子。
時进忸怩地向前,轻轻地坐在七妹的身旁,然后不自然地抿嘴喜着,自己的媳妇不大不小,还很漂亮呢,然后轻轻掀开红头盖,七妹当了新娘才安静这么一天,但盖头一掀,就像恢复了仙力一般,又古灵精怪,眼角带笑,嘴角带狡黠,她看着時进这般打扮,觉得温馨异常,俊朗白净,不错。
“这长时间坐着,不能说话不能乱动,累不?——你嫁给我当新娘,今天开心吗?”
“饿死了!”七妹一甩头上的冠子,就剩下一个发簪盘起的头发,简单又灵动,“咱们吃茶点,你去把茶壶茶杯拿来!”
時进也立刻点头赞成,准备好后就与七妹一起盘腿坐在床上吃茶点,像兄妹,又像好友。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要交给你。”時进嘴角还沾着糖粉,也来不及擦便跳下床,胸口的红花也来不及摘,一甩就甩到身后,跑东厢书房,不一会儿就捧着一个黑檀木盒出来,然后连铜钥匙一起交给七妹,又腿一抬上了床,继续吃茶点。
“什么盒子?”
“我家的宝贝都在这里。”
七妹拿钥匙就开了锁,拿出一沓契据,時进一张张地指着:“这是田契,这是房契,这是洋行里的存根,妈听了四喜伯家的時齐大哥说,钱要存新式银行,要不到外面就买不了东西,听说外面一个地方使一种钱……这个是账库钥匙,这是大柜子的,这里还有人家借钱的借条,抵押的契据……”
“你家就没亏项?我家的店铺都不是个个富足,还有亏的。”
“没有,我大我妈不许做虚事,不让贪便宜,赚十分只许花四分,剩下六分要存着,要不过日子就没有箱底,你哪里知道明年地里收成怎样呢……”
“你父母放心给我?我可是才来你家。”
“他们给我,我放心给你,这不是提前都说好的吗?给你当家,又不必要去请教别人,妈早就说,成家就长大了,长大就自己能决定。”
時进对七妹百分百信任,像自己一母同胞般。七妹正歪心思都有无数个,做好使坏样样精通,商家之女,她有时候比她老子都老道,比她老子还会赚钱,还会使死人,可低头一见这地主家的傻儿子,歪也正了,坏也善了,简单降住了繁杂,自此,安六爷一家老小就拴在了七妹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