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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怎么说得清 ...

  •   好多人都在等待,等待思行见到老爷爷这样,思念老奶奶那样,会如何如何的悲伤,如何如何的流泪。
      但思行只是坐着。木呆呆地坐着。
      吃了几分钟,老爷爷便在小叔的搀扶下离开了。
      “俺大,你要等等上,现在人多,尿裤子里不好看——”小叔一边搀着老爷爷,老爷爷一边着急得像个孩子,但脚下挪的却是小碎步,像晴天湖面细风踩起的微波;
      “还有好远呢吧?哎,你妈又要说我了,说我乱拉乱尿!”老爷子急得要哭了,“小他,下回不要给我穿裤带,解不开,——衣服没有扣子就好啦,我有时候来不及解,扣也扣不好——”
      “今天特殊,今天都是亲戚朋友来,不能扎布条带,丑!这样打扮多好!”小叔继续笑着哄着,“回去给你解开,扎布条,听话!”
      “嗯,就是太麻烦了——你也别天天顾着我,你没有爹妈呀?”老爷子忽然转头对小叔责问道,“你这样不行,哪有放下娘老不管的?”
      “您说得是,说得是!我给你送回去安顿好就去看看俺妈,给她弄点好吃的——”小叔看老爷子突然一本正经,便也努力笑着凑趣地接着话;
      ......
      思行如何上前。
      上不了前。
      照顾不了。
      一个女孩对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
      母亲跟她说:你爷爷谁也不认识了,你去照顾他也不知道,更何况你也不方便照顾。也不用心虚不安宁,你觉得欠下的,我跟你爸会替你还,会满心欢喜地伺候他,给他养老送终。你好好追你的前途。因为你老爷爷拿工资——养老这个事情轮不到你。
      这些话,是理。
      但思行也用自己的方式做,买点东西,寄出快递。
      思行获得许多高额奖学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当然,也知道她做生意全亏掉了。所有人唏嘘,私下说这个孩子不会安排,不会见好就收。思行刚想辩解,但张开嘴又觉得没必要,因为在酒席快结束的时候,一个大爷在跟自己的父亲唏嘘着,自己的儿子竟然贷款在城市里买房!老家那么大的地方,住不下吗?!父亲应景地点点头,也觉得小孩不懂事乱闹!
      “俺兄,你说这小孩眼里还有大人啊?!还有我跟她妈?借钱也买房,肯定他家里撺掇的,要不俺家小孩不可能想着买房的,还贷款,他没那个胆子!”那个大爷气哄哄地,“一贷就是二三十万!老师工资能有多少!不过日子啦?!”
      “哎哎,大哥,话也不能这么说,万一人家小孩有打算呢!嘛,自己贷款自己还!俺家小三子不也是,自己做生意亏钱自己负担,嘛,旁谁给她买单!都是大小孩,自己能做自己就敢承担!”父亲斩钉截铁,话绝但理存;
      “你家小三子才胡闹,十几万,俺老百姓一年到头弄不了三四万,你要管,管好了,不就钱还在?!”大爷眼里露出鄙夷的目光,父亲本来就是就着他的心情说事的,但大爷这么说,父亲脸色突然难看了;
      “你回去忙,我手里还有事。”说完转头就走,他的脸气得赤红;
      “嘛?说什么了?”母亲低声问带气而来却还强带微笑的父亲;
      “他瞎说胡说呗,他嘴里能说出什么干净利落的好话来。”
      ......
      思行坐在隔壁的桌子上,她象征性地吃了两口,手机便响了,正好借口出去。
      老家与镇里的家之间,那条笔直的泥水路修成了柏油路。回老家打车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绕大路走一圈了。小路的柏油路也修得瘦瘦的,两旁的杨树长大了,双排合抱,又到秋季,田里的稻子黄透了,阳光清亮,丰收的味道是稻米香,一块块正方形或长方形的麦田,是定格在茅草尚带绿的渠梗里的温情,它留住阳光,转化时光。不需灌溉的冲口处,水面平静,像碗底剩的一口水,长坡倾斜插进碗底,风一吹,飘落的杨树叶哗啦啦地飘落,翻滚,你追我赶地朝冲口的底下追赶,大闸口的门紧闭,八条粗钢筋锈迹斑斑,闸口像断头台,落闸如行刑。叶飘在碗底的水面上,触碰团团细波,然后荡漾开,碗底的水仍旧是不改本性的,一滴也敢收进一片天,叶子荡漾,竟成了行于天空的舟。
      这条路应该不是很长,但站在路的这头眺望那头,又像是没有尽头,只见到两条线交织为一条,两排树矮将去萎缩在不清的光耀中。时不时有下地看田的人,骑着家里孩子淘汰下来的旧自行车,消失在田埂头。思行找了视野最好的一处地方,蹲下,正对着冲口和大片的农田,愣愣地发呆。风不时地从后面吹佛,像流淌的时间,她使劲往前看,只看到璀璨一片。
      “哎呀行行,你一人坐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你家嗑瓜子聊天呢,挺热闹的!”是小叔,他仍旧笑着,很纯真地笑着,稳重地笑着,手里提着一个三层饭盒;
      “瞎玩,随便看看——叔,你去哪里?提饭盒?”思行也努力笑着打招呼;
      “这不,你老爷爷发话——我给你奶奶送点吃的,顺便把你姐喜事跟你奶讲讲说说——”小叔话未说完眼睛就红了,思行习惯面不动色,但仍旧望着小叔平拉嘴角,努力朝他笑着,“你想去看你奶吗?有时间就一起去吧,——你们小孩都不知道你奶奶埋哪里。”
      “不去了。”等了好久,思行只平静地说了三个字,然后默无声息地转过身去。看着远方,看着天际,她使劲地平静心绪,将那颗心按得生疼,小叔没说什么便走开了。
      思行怎么会去呢,去看坟头匍匐在荒野,用黄泥土掩埋,将死坐实——天下还有比这残忍的事情吗,告诉她彻底已失去,天地之大,她形单影只地来去。奶奶出了远门,很远很远,她爱玩,再见面肯定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思行知道,所有的记忆,经过时间的淘洗,剩下的全是暖如阳光的画面,阳光里,奶奶还在老家,日复一日地咳嗽着,日复一日地打针吊水,日复一日地听着唱片,日复一日地喊来下乡唱戏的听戏,日复一日地坐在算命瞎子的对面算命,日复一日地打牌搓麻将,日复一日地喊三百走门口好买草鱼......日复一日地,夸赞思行是个有能耐的孩子......日复一日地,嫌弃老爷爷吃饭掐掐扭扭像个大姑娘......日复一日地,有兴致就出游......
      思行习惯隐忍,从接到老奶奶去世的消息起,她没有别人和自己想象的那般痛哭,哭得呼天抢地,而是很沉静地,演练了这么久,排练了这么久,她能控制住自己。她们姐妹几个坐在黄金般的稻草丛上,靠着奶奶的棺材,诉说的都是过去奶奶那辉煌的事迹,与众不同的事迹,她们因有这个老祖而骄傲,讲着讲着又流泪,流着流着又破涕为笑......
      奶奶的离开,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让挂念她的人从此安了心。
      爱她的人挂念她的人,终于不用担心她再去医院这么抢救那么抢救,一次次病危书,一次次治疗方案,一次次难受得扭曲挣扎,一次次粒米难进,一次次车一程水一程的奔赴......
      她走了,悄然带走这块疮疤,留下最纯最永久的活着。
      家里的人在喜丧中泪与笑交替多日,一切复如平常,直到,直到她的干女儿来,那个已经年过七十却半身不遂的干女儿来——
      那时思行姐妹几个仍旧蹲在灵堂,跟父母亲叔叔婶婶姑姑姑爷聊天,老爷爷自从奶奶过世,便一直一个人坐在走廊底,该遛狗就遛狗,他照顾卧床的奶奶几年了,突然没人需要照顾了,于是,他把剩下的时间全交给香烟,一直吸着,思行握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身边,眼泪无声息地流下来,但老爷子一直吸着烟,从老奶奶躺进棺木,他都未踏进堂屋灵堂半步,旁人有事,他就帮忙,忙好了,然后就坐着吸烟......他南征北战,错过父子情深的时间,生活孤僻,失去了知心好友......
      “快,让一下!前头让一下!”蹲在灵堂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院子里的人就慌乱了,喊了起来,思行赶紧起身一看,干大姑的家人开车拉来倔强的干大姑,进门用被子分四个角四个人抬着,里面躺着半身不遂的干大姑——
      “他大姑,你来做什么?你们小孩也是不懂事,你妈也不是好好人,折腾来做什么!嗯!”是老爷爷的声音,他心疼这个干女儿;
      “俺干姥爷,俺妈一定要来,要送一送俺干姥——”干大姑当大官的大儿子两眼泛红但仍十足镇定地笑着说;
      “去吧,去吧,在堂屋睡着——”老爷爷摆摆手,抹了把眼泪,被子里半边脸都搓满口水的干大姑“啊——啊——”地喊着,使劲抬着手要打招呼,那眼角,早就湿了;
      被子落在棺材旁,所有人都往后退开,不吱声,干大姑被扶起靠在棺材边上,用一只还能抬起的手轻轻掀起华丽的棺材绸布罩子,然后把脸跟额头使劲地贴着棺材板,轻轻地摩挲,像与他娘亲额头碰着额头,然后依靠在娘的怀里——
      “俺大姐呀!”本家姑姑一下子崩溃了,撕心裂肺地喊着,然后嚎啕大哭,干大姑蓬乱的短发,沾满了泪水,她艰难地拽过绸布罩给自己遮着,“呜呜——”比孩童还纯粹的呜呜声艰难地发出来,“啊——啊——”的喉音加上艰难的手,比划不出一个字——
      在场的人全失声痛哭,思行不停地擦泪擦鼻涕,她回想着以前那个利索能干的干大姑,而今的干大姑,生命啊!
      “小孩,你们也知点事,快把你妈拉回去!你不要她命啦就弄来给哭!”在老爷爷的呵斥声中,干大姑就算不舍也被抬走了。思行看到,干大姑的双眼由悲伤转为无望,她盯着田,似瞪清了人间。
      回忆如雾四散开去......
      “俺干娘,你要先死,你得死在我前头才好!”
      “嘛,不想你干娘长命百岁!哼哼~”
      “嘛,俺干娘,你齁着急,听书也得听人把话说完,这不,俺干娘,你先死,我再死,在那边我好有个家奔啊,我要先死,那不成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了嘛!哈哈哈~”
      ......
      干大姑的愿望终究是实现了,奶奶走后半年不到,她也开心地解脱了,回家去了。
      生与死,如何说得清。
      舍与得,就更没必要去刻意衡量了。
      人走的时候,一口多余的空气都带不走,而能剩下的最宝贵的,是存于后人内心的感恩与想念。
      思行经历了,便跳脱出来了,她把许多小姑娘的你侬我侬扔得一干二净,她期许透明如水的情感,她不爱曲折也不惧曲折,她对生活的赤诚专一超出绝大部分人,她不愿意在经营感情时候你猜我疑,她期望的是彼此都懂,能理解,但佑宁难以承受这份大气,渐行渐远。从奶奶离开后的一年,除了必要的张嘴,思行不愿多一份交际开一次口,没课没电话她可以一直不说话,经历的事情让她积淀得很沉静,所以,她失去了青春的气息。
      她失去了童年,失去了青春的气息呀。
      而生活不会亏待她,她知道。她的心里,还是拥有。
      风又飒飒地吹过冲口,她曾经几要交命的冲口,几要觉得解脱的冲口,如今干涸了,就剩碗底的一滴水,这滴水胆大地收进这头顶的天,死性不改!她曾在这水里随暗涌盘旋,为何那么轻盈,那是因为在天空怀抱啊,轻得像片小杨树叶啊。
      “思行?真是你?!”闻声转头,思行愣了几秒,便一下子没心没肺地仰头大笑起来,好一个脱胎换骨的井石!吉普车停在身后,她竟才发觉;
      “几年不见,我都不敢认了!”思行没有起身,而是平静地转过头,心里纳罕,真是奇妙;
      “我又没怎么变。”井石一身藏青运动服,白球鞋,板寸头,脸皮子黑乎乎的,完全不似以前的文弱书生;
      “往那边坐坐,你身上的热气太蒸腾了,我好容易盼到秋天能凉快凉快!”
      “嗯。”井石立刻挪了一步开去,然后不停侧着脸看思行,“我谈女朋友了,你想看看照片吗?”
      “等你结婚请我吃酒吧。”思行仍旧望着远处,想把自己抽离这个现实,在云里雾里畅游一番,她对井石的话有点提不起精神,“要不,你想给我看我就看看吧。”
      “算了吧,你不想看就等以后吧。”井石也不失落,“哎,这个冲口都要干掉底了,蹲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我差点把小命交待在这里——现在,它要干透了。”思行拔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团着,井石骄傲的神情溢满脸庞,“你怎么有时间回来?”
      “正好攒着好多假期,一次回来能多住几天,多见几个同学——”井石直接平躺在斜坡,这样,他看思行就不需要侧脸了,直接躺下,思行就是眼中的风景,“你跟佑宁还好吗?”
      “不知道。两年没联系了。我觉得应该是自然而然就没什么关系了。我不是很擅长跟人相处,更别说是处男朋友了。奶奶去世后,我好久不想讲话,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就慢慢断了联系。”思行不想拐弯抹角;
      “他应该懂你些才好。”
      “不能这样要求别人。为什么要去要求别人呢。我现在过得不错,找到了一个弟弟,有了房子,有店赚钱,提前转硕士班,我挺知足的,哼。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我跟佑宁没把分开说清楚,这种做法不符合我做事风格,不清不楚地。”
      “思行还是思行,做事做人让人追尘不及。但男女相处是想让时间慢一点,美一点,彼此多依赖些,更信任一些,女生这么强硬,哪个男生能接得住,放我身上,想都不敢想。”
      “一命等一命。没有也不强求。我好多事情都怕重头来过,我怕我不愿意抽出时间跟精力,第一年我想,他懂我吧,但第二年了,我也确定我们彼此不懂。三年多的时间花下去了,我投入了情感,没成功,这项投资失败了,得到的教训让我不愿意再重新投入感情了,从头来过太累了,经营起来太难了。随他了。”
      “很多时候,眼看到的好的,喜爱的,不一定是一下子就能永久拥有的。”井石嘴里叼着茅草,双手枕在头底,闭着眼睛,说出自己的想法,“烟花越炫丽越容易熄灭,你不懂,其实,跟你做朋友才最舒服没压力。想爱你的人,那心胸得要花几年百炼成钢。”
      “回去了。好好保重,下回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思行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叶子,抚一抚自然大卷的长发,风便倏地掀起长发和衣角,她觉得好笑,自己这么奋进,奋进到最后竟成了孤家寡人。
      说不清。
      井石见思行走远了,便拿出手机,发了个信息:我见到她了。很好。然后,他继续躺在斜坡,他也看着天,直到视线模糊,他不能忘记,也觉得匪夷所思,他在那浑浊的水中,拼命地拽思行,可那时水里的思行张开双臂,面部竟露出如释重负的欣然之感,他张开怀抱,双手紧紧地拥抱思行,思行那时睁开眼是开心地笑着......
      他又想发些什么,但放下了手机。他把车子开到舅舅家,就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回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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