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茅》爇之

73、大姐的订婚礼

　　在姐妹四个求学期间，都是各过各的，没有交集，没有人愿意第一个互相走动，就像在初高中一样，即使是一个学校也都互不理睬。
　　大姐订婚了。这么快，出乎意料。但又不足为怪。大姐的男朋友是她的学长，正在读医学硕士，是边工作边读的。大姐的麻醉学专业课老师带硕博，有时候请已经工作的学长来讲病例，然后带着学生讨论，建立讨论组，一来二去地，就认识了。这个人是老家市里二院的精英，爷爷是老中医，也算是有缘分的一家人了。
　　“思行姐，你自己回去不尴尬吗？”思童头也不抬，靠在墙边，眼里闪烁着游戏里蓝红不定的光彩，他们窝在一起，像贫民区的乞丐一般，光脚无魂，邋遢；
　　“自己回去为什么尴尬呢，这又是什么说法——”思行看着这一群“不思进取”、瘫软得跟烂泥一样、就要把墙上乳胶漆蹭秃的孩子，无力相劝，任他们玩；
　　“姐，你回去不会看到你前男友吧？乖尴尬地！”思童仍旧巴拉着手机，若无其事；
　　“遇到又怎样，他能把我吃了还是怎地！”思行里里外外收拾东西，无所谓地说着；
　　“思行姐我给你介绍吧，我学长老乡真的不错，家里跟我家一样，开海苔厂的，长得还帅！将来肯定继承他家工厂，不差钱——”外号“大勺”的男孩巴巴道，当然，他的眼镜上仍旧忽蓝忽白地闪着；
　　“小海苔厂有什们卵用！”思童突然护姐心切，连连否定，“你家海苔厂一年产值也就四五千多万，撑死你赚个八九百万！”
　　“在我们连云港就了不起了！”大勺满是骄傲地笑着吼了起来；
　　“自己当老板累，给人打工做好了，一年几百万也是轻松的！”外号“鼻涕”的男孩也插一嘴，他父亲是职业经理人，大公司工作；
　　“要不到浙江来嫁个小货郎？”外号“小货郎”的男孩也推了推眼镜，他家是做镀金缝衣针等小玩意的，开了许多家零售店，旁的不知道，但这家爷爷奶奶住在浙江的深山里，挨着公路，是做农家乐的，有一栋大楼在竹山脚下，三层半，共五十多间客房，如卧山脚的小布达拉宫般，门口马路的对面开的是农场。思行跟思童去玩过，早上起来，山里雾气缭绕，翠绿生辉，那里的空气可以大口吃，带着百花百草的灵气。
　　......
　　思行不爱搭理，不爱开玩笑。当她不接玩笑，外面的孩子自然就知趣地不吱声了。
　　“我等下去车站，你们几个玩得差不多就歇歇眼睛，厨房水池里是洗好的水果，等下玩好了吃点，晚上你们回学校去，注意安全。”思行提着一个小行李包轻装上阵。
　　“我送我姐去。不玩了。”思童立刻收了手机，趿拉着鞋子，到卫生间抹了把脸便要出门，其他人自然也停了手里的事情，“你们玩，我先去，钥匙在这——”
　　思行开门走出去，思童啃着苹果踉跄着扣鞋跟跳着跟着。
　　“你想不想跟我回去看看？有没有想过？”
　　“嗯嗯嗯嗯！”思童立刻否定，连连摇头，他大口嚼着苹果，若无其事；
　　“也是。”思行自顾地笑着，“你要是想回去看看，还是要跟姨说下的，还有你家的叔叔——”
　　“——”思童没吱声。
　　一路公交到车站，早来了近四十分钟。思行做事都喜欢提前，她意识里人能等车，但车不能等人。
　　“姐，这次是全家人都能见到吧？”
　　“嗯。应该。但我们那个地方一般不讲究订婚要弄多大排场。不像结婚。但如果两家想办得很好，估计会请双方亲戚。我也不知道。订婚这个礼是最近才流行的，估计是商量彩礼什么的。”思行尽量轻松地说，她看着旁边的思童，他的喉结上上下下，但仍装作若无其事；
　　“姐，那你结婚也要订婚吧？那我能参加你订婚吧？”
　　“能。”思行立刻答应，“我要订婚就在这边的家里订婚，找最亲的人参加，你们、他们！”
　　“你们都结婚了，那我那给我金子的奶奶肯定开心死了！你们那么厉害，四个厉害的大学生！”
　　“是五个。”思行听到这里心一颤，“思童，你那送你金子的奶奶也为你骄傲呢！你想想，你从南方考学考到这里，你更厉害呢！”
　　“呵呵，姐，我是不是有点大条啊，但我妈说我能找个目标挺好的，你考到浙江还是我妈跟我说的，我就是崇拜你们才想着见见，有个姐比没有强——”
　　“这倒是实话。”思行闭着眼睛发呆，两分钟不到，思童又躺在候车椅子上打起了游戏，“又打。”
　　当车按时抵达，广播里催促检票，思行起身提着行李包准备排队，思童就站在旁边继续低头打游戏，眼看就要到检票口了，思行忍不住叮嘱两句：“思童，走路不能打游戏，不安全，我回去最迟后天回来，店里有时间你去看。有事情给我电话，家里水电煤不要乱捣鼓，有事情找物业，不能自己下手乱修，危险——记住了？！”
　　“知道，知道，知道，姐！”思童装起手机，思行刚检票进去，思童便很夸张地站在外面挥动着手臂，“姐，给我那送我金子的奶奶带个好！”
　　思行只觉心口一疼，双眼一酸，像是触动她不愿揭开的回忆，她皱着眉头，按着心，突然转身，从人群中折身回头，大步走向思童所站的对面，隔着检票台，思行按住翻涌的心绪，平静地对思童陈述道：
　　“你那个送你金子的好奶奶去年六月过世了。”
　　然后她转身就往人流中跑，一直往下跑，她不敢转身看思童，甚至，她觉得这个消息是自己杜撰的，是假的，奶奶还在，但明明，去年六月的雨中，她与家人戴着重孝送走了奶奶披着锦绣华披的红木棺！他觉得那是梦，一定是梦吧，但是那天雨滴的冷还浇在心里。所以看景的人都期望她会呼天抢地，但奇怪的是，她只留下两行断续的清泪，她没有想象中的爆发，没有想象中的不舍。
　　她不能习惯，所以，她选择忘记。直到九月份上学遇到思童，她才正当地将这个幻境延续着，并心安理得地自欺。但，总要回到家乡，面对现实，那个奶奶确实不在了。思行一边在人流中穿梭，一遍斜着脸用袖子擦泪，她快步跑下楼梯，快步沿着长长的动车车身奔跑，她使劲地从15车厢往1号车厢跑，站台的人越来越少，前面车厢的检票员挥手催着，她又拼命地跑着，曾经，她也这么拼命地追一辆大巴车，奶奶一直探出头，满脸心疼地看着她，于是幻想又开始了，她眼里溢满了眼泪，幻境出现了，1号车厢的车窗里，似有奶奶的身影，是不是赶上这班车，就能再见上一次呢？这是多么鼓动人心啊，她使劲地跑，剪好票跳进车厢的一刻，梦即碎了。
　　再坐定下来，她又不能确定地想起刚刚自己是否与思童说了什么，是否告诉他这个秘密了。明明自己说了，又，明明自己没说啊，只是在心里，好几次都想告诉他，但是又忍住了。
　　思行觉得自己失控了，像得了不稳的电压症，整个人忽好忽坏，忽清忽浊，但不一会儿，在列车的冷气中，她渐渐恢复了正常，还是那个谨慎少言静观一切的思行，任劳任怨的思行，把一切都藏进肚子里接受现实的思行。
　　父母亲对每个孩子的归来都是热烈欢迎的。
　　一视同仁。
　　大姐的男友非常儒雅，大姐是看得出的喜悦，二姐也是女大十八变，思果与张新感情依旧好着呢，大姐的男友及父母被安排在了酒店，今晚家里就只剩下一家六口人了，照旧，她们四个按照以前初中安排，睡着各自的床，两两一组。
　　父亲的小花园依旧生机勃勃，但避免不了，房屋开始老旧，父母亲比以往多了许多默契、幽默，家里多的不再是仇怨，而是欢声笑语。
　　“哎，老三老四，老大带了许多好东西，来，一起分了！”二姐突然推开思行思果的房间门，神秘地喊着她们，也算是破天荒了，到现在为止，她们四个都没正经地在家里串过房间。
　　“什么好东西？这就来！”思行跟思果穿着睡衣就跑过去，然后跳上大姐二姐的床，原来，大姐摆出了自己许多新奇的好吃的点心，还是国外进口的，这般奢侈；
　　“吃哉，吃哉，来，老三，思果！拿着吃！”大姐非常客气！思行煞有介事地掰了个巧克力，然后不可思议地打量着大姐，大姐突然很温柔地笑着，“思行，你看什么！对了，我有很多小女生的衣服现在穿不到了，给你穿，也就只有你现在天天运动裤衬衫运动鞋，哪里像个女孩子，你看果果都比你有女人味！来，我跟你把头梳梳！”大姐笑着拉过思行，拿起梳子，给思行梳头发，还给思行鬓角两边各编了辫子！手法极其温柔，妥妥地母爱泛滥！
　　“老大，你现在举动跟吃错药一样——思果，你说是不是？哎——哎！”思行歪着头给大姐编头发，一缕缕头发薅得她叽歪歪地叫；
　　“可不是嘛，恋爱中的女人，哎呀，连呼吸都是带着暖暖的爱意的——”思果打趣；
　　“恋爱唤起了她的仁慈之心，唤起了她的母性！”二姐拿着手机一边翻着一边打趣；
　　“哎哎，够了够了！我对你们哪里不好啦！”大姐温柔地笑着反驳；
　　“果果，把臭脚拿过去！”二姐突然怒吼思果，思果只顾着笑，然后故意把脚又使劲往思必的鼻子下伸，思必一巴掌就呼到思果的腿上，疼得思果哇哇叫！
　　“我脚才不臭呢！思行脚臭！她二脚趾长，不养娘！”思果倒咬一口思行，思行听着只冷笑了一声，以前觉得不养娘是多么羞耻，现在觉得因为迷信自己又多么幸运，还能少一沓子事！
　　“别动！”大姐又薅着思行的头，继续编着，“老三还有俩个旋，但也没见老三多坏！”绝对的公道话！
　　“她还就抓一个穷斗，去年赔得惨死了吧！”二姐也突然戏谑地说；
　　“关你们什么事，我赔得起！”思行的辫子编好了，她摸着自己的麻花辫就笑，然后使劲地甩着自己披散在肩后的头发；
　　“哎，别说了，这都是公平的，谁让她把父母最好的基因都遗传了！真是的，有点好的都被你继承了去！全家就你最美，还最邋遢不知道打扮！将来别连下家都找不到！好好的金龟婿都跑了！”大姐突然恨铁不成钢；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思行斜着眼毫不客气地反驳，“那是我的能说没就没，搞笑了，你又不能把人拴你家里！”
　　“得了吧，谁能受得了你！”思果补了句，“现在都回来了，你不想着怎么挽回挽回？”
　　“我又没错，我挽回什么。”思行也是嘴硬。
　　“哎哎，别管她！这样貌生她身上就是浪费！”大姐开始嫌弃；
　　“呵呵，干着急吧，我就长这样了，你又拿不走！”思行也厚脸皮吵；
　　“哎，老三，明天你大哥有死党来，你大哥说给你介绍，你行不行？”大姐说了自己的打算，思行突然脸红了，“找个人做什么事也能商量下，别天天做事没谱，想一出就是一出！”大姐说到这里，思行突然咽了咽唾沫，幸亏自己这年干了什么还没被挖掘出来，要是被挖掘出来，肯定又是一顿数落，乱搞事情！
　　“你怎么不给二姐介绍？”思行挣扎下；
　　“你二姐还用你操心！真是笨！人家看过你照片，同意了，家境什么都好，比你大哥家还好！”大姐继续劝着；
　　“长得帅吗？”思行突然脑梗一般问了句，然后其他姐妹扑哧笑作一团，“笑什么，我又没见过，问问怎么了！”
　　“一米八，喜欢健身，阳光帅气，不好的怎么可能给你介绍！”大姐突然色迷迷地假情假意地说；
　　“好呀，好呀。”思行一个仙女起身就飘出了大姐二姐的房间，回自己的房间躺着，看看书，顺便看看手机，看看今天店里的账，留着她们三个无聊八卦着。其实她挺担心思童的，她怕思童想不开，或者有什么要问自己的，她抱着手机，只有今天的销售报表，思童没说什么。这个奶奶，一直是活在思童的心里的，从很小的时候，他接下奶奶礼物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向往，向往正常的家庭。但是现实又教会他有礼貌，不要轻易地打扰别人家庭。送金子奶奶去世了，思童并未非常难过，他最多的是遗憾。自己没有第二次接触过这个奶奶，一直都是自己的脑海在重复那个场面，与这个家庭直接缔结的点断掉了，他现在只剩下思行姐了，也许是因为血缘关系，想到这一层，思童又舒了口气。继续往常的生活。那个送金子奶奶的生或死，对自己来说都是一样的。
　　第二天的订婚宴，请了家里的叔伯长辈们。大家客气地把酒言欢。老爷爷因为小脑萎缩，成了老年痴呆重症患者，他记不清任何人，偶尔会喊一些奇怪的名字，大姐的订婚宴，老爷爷也被请来了，思行望着那么近，却觉得隔了好远，老爷爷已经记不起她来了。
　　老爷爷还是原来那个老爷爷，但他的脸上对这个场合多了几分惊恐与陌生，他变得更瘦了，他的衣服仍旧是很旧的中山装，千层底鞋，父亲跟思行说过，谁都不能换掉老爷子的旧衣服，换掉就来脾气，骂骂咧咧，吃喝都不配合。爷爷的脸承受不了地球的重力，脸皮黢黑带黄，一层层地向下堆叠，旧帽子卡在头顶，垫在帽子里的吸油粗纸因凤凰墩的干瘪而滑落卡在脖子上，被油浸透的纸黄得发透发亮，叔叔见到，就赶紧笑着把老爷爷的帽子脱下，把旧的细油纸扔垃圾桶，然后掏出口袋里的湿巾纸，给老爷爷擦已经光秃的脑门，老爷爷一直用手推着，歪着头像小孩一样排斥着躲着；
　　“管啦管啦！俺大，今天你大孙女带孙女婿来吃饭，你高不高兴？”小叔擦好老爷爷的头，扔掉黏糊糊的湿巾，就掏出一张洁净的面巾纸打开，放进帽子里，再给老爷爷戴上帽子；
　　“都不认识，都不认识，不认识你带我来吃什么桌席呢？”老爷爷局促不安，坐在凳子上，自悔不已，双手抱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段子拐杖，手不由得因紧张而来去摩挲，“都是年轻人，回家去，回家去——”
　　“俺大，怎么能都不认识呢？都是老訾家的孙男辈女，都是你跟俺妈照顾才有今天——”小叔边说边蹲在老爷爷身边，话不出两句便哽咽了，他的双眼皮深深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充满了泪水，他抓住老爷爷的手，眼泪陡然流了下来；
　　“怎么回事？”思行的父亲看人群聚拢，便急着问什么事，今天是思言的好日子，可不能出什么事，待他上前，看到一群人围着老爷子说什么，心里便觉得不大耐烦，“吗？围这里做什么？都入席准备吃饭！”说完便转身就走！他心里也翻腾不已，他说不清，这个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对自己没有关爱，老来又不能自理，自己心疼却也埋怨，但在大事上，他要忍，毕竟是孩子的喜事；
　　“小他，你妈还在家里唻，哦~”当大家入席，老爷子看身边没人，便机灵地用手捂着嘴对着小叔的耳朵低语，神情严肃，“她爱热闹，你不把她接来，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做什么？这回去你看，肯定叽咕我——”
　　“喏，俺大，你忘记了，俺妈不是嫌天热，她在家听戏，等下我到厨子那端两碗好菜给她！”小叔爱仁不停地哄着老爷子，老爷子也就颤巍巍地点点头，小叔看劝下来了，赶忙夹菜给他吃；
　　“俺大爷这一时又不糊涂了，还想到俺大奶了！”
　　“俺大爹也是高寿，现在无烦无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