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茅》爇之

6、两小谈婚

　　季亭在家住了两日，一看父亲有空，便与父亲关门煮茶，一聊一上午或一晚上。季春这小丫头也果真让四姐带话给時进，让她先见上一见。
　　那时的空气是凝固不流动的，外面的新思潮对于乡村来说，就如一个极别致的景，他们袖手看着。乡下的空气呢，满满都是汗水、尘土，以及萦绕千年的禁锢。但一方青草、一条野溪、一群飞鸟，都活得极认真。月亮是银河挑起的小夜灯，银色的清辉，送人一程又一程。
　　季君带着時进，時进便跟后面，季君一路都夸自己的七妹如何如何，時进只顾点头听着，他还不甚晓得成家后是怎样，像去完成一个任务般，他心里也认真极了。季君成家生子后，便不复往日在娘家的忸怩，如今她风风火火地去做媒人，给自己妹妹张罗婚事，她身板魁梧，赛过庄稼汉，几年操持家，又多了几分泼辣干练，她把头发抹了头油，一丝不苟地全梳好窝在后脑勺，白色斜襟上绣着墨绿卷草花纹，盘着吉祥扣，深黑的长布裙，黑方口布鞋，极气质威风。
　　季君嫁人后，很少去娘家，除非是必要的节礼，平时就是上舒窑街，也是买了东西就回去，除非当街碰到了家里人，抹不开面子才进门。
　　“我七妹，你娶过来就放心好了，她虽娇生惯养，却也最聪明伶俐，人物也标致呢！那一对双眼皮大眼睛跟观音菩萨点了仙水一般，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娇俏着呢，呵呵！……对了，你只记住一条，不要同她讲甚道理，别遇事让她委屈……我这小妹，才有趣着呢，十里八乡少见，就说那皇帝家都未必生出这样的！……”舒四姐边踏流星步边蹦话珠；
　　那烟囱由远及近，最后又挪到了身后，舒窑街便到了。時进一路纳罕，新娘子会不会跟他们说的不一样，他接触过的人里，母亲是新娘子，但是太老了；同族嫂嫂都像哪吒一样“三头六臂”，要命了！村里还有几岁的小孩子是小新娘，那牵着这样小媳妇嫂嫂们又会笑的！还有人家真有很大的媳妇，还给那个穿开裆裤的男孩擦屎端尿，错了还被打屁，这太不好了！……如果他媳妇不是这样的，多好啊！
　　四大姐说她很美丽呢，大眼睛，大辫子，还伶俐，脾气坏点都没事，我自己又没脾气，都依着她就好了……
　　“到啦！”四姐直接敲了敲茶食店的木板门，这边开门的便是大哥季亭，一见到四妹，儿时的情分便油然而生。
　　“妹，自顾走来的？鲍家没个人跟你？”邀了四妹进来，季亭抽眼看了下時进便一声不吭，赶紧沏茶与四妹叙叙往事，“七妹，時进来啦，你出来看看罢！”
　　時进局促地站在店门口，月辉泼洒了他一身，他忍住两声干咳，只顾抖了两阵空肩膀，这门不知该先入哪只脚，然后又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踌躇在中间，这时，七小妹就跑了出来，
　　“四姐！”小妹蹦跳地朝四姐打了招呼，然后立刻扭头去看门口的時进；
　　“别咋呼的，没个样子，喏，人给你领来了，看去吧！”
　　“等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们半路被黄二仙叼走了呢！那就省得嫁了！”
　　時进第一次见到这么活泼的女孩儿，一下子紧张起来，浑身都是火热热的羞涩，脸像搁进了妈灶房的馒头笼里，蒸得难受，心呢，像半空悬着的铁托，愈跳愈沉愈吃紧，竟要断了线掉将下去！一听了女孩声音，他又赶紧抽回脚，缩在门口，不住地低头干咽唾沫；
　　“你进来，我有话同你说，怕什么！”七妹见他这样，笑得更哈哈了，“我大哥四姐在这，我要掰了你胳膊、拧了你的头不成！”
　　“你……你果真心里想掰吗？”時进听了这么残酷的话竟然还半抬着头看了她一下笑了，“能轻些掰吗？掰疼了回家妈看到会哭的。”
　　時进说罢，忸怩地迈进房来，七小妹这才看清他：短寸头发，白净脸，深蓝对襟上衣，身条真瘦！但那眉眼极乖，单眼皮也可爱，小眼睛也黑亮，鼻梁高高的，鼻尖顶了颗小黑痣，嘴巴带笑，一看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再过二十年也未必有商家的小女精明；
　　“要掰的。你太瘦，不知能活多久，掰了就知道你命长不长，命不长，我决定不要嫁给你！”七妹说罢坐门边的小桌上，离大哥四姐远些她才能为所欲为；
　　“那你掰左手，右手还要留着吃饭写字呢，总不能让妈喂我，”说罢，時进伸出左手，也是白白细细的，季春一见，便一把抓了过来，使劲拧，疼得時进双眼一红，眼泪便从小眼角蹦了出来，他倒是守诺，一声不吱，季春一见这孩子真傻透了，便立刻松了手，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我也掰不下，你还是有力气的！只一件事，你照心里说，我把你拧哭，你回家要告诉你妈不？”
　　時进麻溜擦了眼泪，连连摇头。
　　“你还是跟四姐回去吧，今后也别来了，也别娶我了。”她想着吓到地主家傻儿子；
　　“娶！我刚没出声，我忍住了！”
　　“还娶？”
　　“娶。”
　　“为啥？”
　　“不知道，是人家帮定的亲。”
　　“人家要说娶不得呢？”
　　“没有人说。”
　　“你多大了？”
　　“十四了。”
　　“我都十五了，叫七姐！”
　　“姐。”
　　“要娶我也行，你得娶得起，这街上都是我家铺子，你怎么娶？”
　　“不都是八人抬的大轿子吗？”時进说着说着就小心谨慎地往七妹身边挪着，然后直接说，“我妈在后院屋里藏了许多钱，就是给我娶媳妇的，剩下来的，都给你花。”
　　“哈哈哈！”七妹拍着桌子笑得没肝没肺，“那你家你妈当家？连你也听你妈的？可我在家谁也不听的。”
　　“嗯，”時进想了下，然后十分自信地说，“我叫我妈听你的，她老了，早就想不烦心，你看着就比她聪明厉害。”
　　“你家又没商铺，我把心费哪里？我不要跟四姐一样，我想跟大哥他们一样有能耐，他们出洋的出洋，当官的当官，多威风！我给你家管些鸡毛蒜皮，那我不是跟鸡毛蒜皮一样的人物，那我不就是个俗透的物件，有甚稀罕的！”七妹脾气一歪，一双大眼立刻含怒含冤含恨含屈，让時进看了心疼心急心酸心乱。
　　“你急什么呢！你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啊，肯定赛过男子！你与其他人都不一样，我都看得出来，我家南河堰有三百亩临水好田呢，每季都收好多谷子，卖许多钱，我带你去上海，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也带你出洋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我只顾着你以后！”時进没见过女孩子当他面哭，在他心里，七妹就像是出水的莲花，只能爱护她，谁要动一指，就如摘他五脏六腑。
　　“我去你家做了老大，你愿意？”
　　“愿意。”
　　“那你先写个字据下来，以后有个凭证。”
　　“那你找笔找纸来，我写了给你，但你不能给我妈看见。”
　　舒小妹还是迟疑了一会儿，時进立刻又说道：“家里的田契、房契我妈早就给我了，他们都是老好人，这些不能给我同族人知道，你没见过他们，比哪吒还厉害呢！”
　　“你们家是不是当过马匪？”
　　“没，早就没了。”時进连忙摇头，“我爹腿生疮，什么也没干！”
　　“我家茶食店的刘大说你家是响马帮，杀过许多人——”
　　“我大没做过，他是书生，他只读书，他从来没骑过马，我们家不是马匪——”時进额头冒着蒸汽，鼻尖也闪着晶莹的汗滴，双唇麻木打颤，“俺祖上的事不好，但我不是马匪，别人咒我早死还债，我又没杀人……”
　　時进一心急，上了火气，便忍不住，捂着干瘦的胸膛伸着头大咳起来，浑身闷汗蒸热四散，七妹一看，果真是个病秧子，还不如被秋霜打的秋鸡有神气，心里霎时凉了半截，嫁什么嫁！咳成这样，能喘气都是天赏的！爹妈跟四姐啊！
　　“你喝点水！”時进便接了大口灌着；七妹又想这一路消化，也可能肚子饿了，就掀开麻布，抽一张纸，捡了好几样果子递给時进，時进见果子带油沾糖，连连摆手；
　　“你不吃几口压压咳？”
　　“我家厅里也摆这些，但妈不叫我吃，说我吃了嗓子生痰，会加重咳，能要命的！”
　　“又不是先生说的，来，你来尝一口，不中就不吃。”七妹递他嘴边一套环，時进一闻这果子是真香，便舌下生津，“你就着大麦茶，保管不腻。”
　　“嗯！”時进离了老娘，进了七妹自由奇妙的世界，便觉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吃罢套环吃三刀，吃完三刀吃角蜜……大麦茶一碗加一碗，果子一包换一包，七妹将所有花样都给他尝了，時进越吃越开心，越滋润，七妹呢，本来讨厌果子铺里油腻味，但今天却觉得格外的清新香甜！
　　時进没想到自己的胃口能这样好，吃饱喝足，一点都没想咳，什么响马不响马，老祖不老祖，一时间都成了往事，七妹看時进，只觉得他弱而可爱，纯而不欺。在他身上，似能看到一种极漂亮的颜色，是白色，是那种透白的颜色。
　　还是希望他长命百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