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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半个暑假的厨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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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刚回到家,母亲就劈头盖脸指着思行厉声责问她脑子抽什么疯,犯了什么神经病,放着北大这么好的学校不去,这就是自毁前程,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爷爷奶奶对不起以往自己的点灯熬油……
“你去改了!去找你老师改了!报学校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就能说怎么就怎样,嘛,你没爸妈啊!你真当没人商量?!你瞎报,报个浙江大学,也不知你学习是为了什么!”母亲坐在沙发上大骂发脾气,她不能理解,她觉得这事是打她的脸,让她不光荣了;
“哎,俺也管不了你,俺又没钱给你上学,就是瞎操心呔,你好也罢歹也罢,你自己看着办!”最后,母亲加上千年不变的一句总结,思行内心早就做了准备,她无动于衷,只是庆幸,这样的家庭,没有让佑宁卷进来,如果佑宁在自己的身边看到这些听到这些,这算什么事呢。
思行一声不吭,报了浙江大学,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想干嘛,就算思想恶俗极了。回到房间,果果在收拾东西,再次检查她的资料,她与张新如约都去了北京。她见到思行回来,思行竟然这样地报考学校,让母亲的清北梦破碎了,她很是鄙夷与不解,甚至,她习惯性地朝思行拉着脸生气。
“别动,那是我刚收好的衣服。”思果厉声呵斥道。思行不知自己身体的哪个地方触碰了思果的衣服,就只能起身离开床,这个地方,也快要容不下她了。于是,她也开始低头寻找自己的衣服什么,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呀。
“我刚收拾房间,在你旧书包里掉出来贫困生证明,放桌上了,你自己放好。”思果又喊道,“好不容易开来的证明,就这么随意!”
思行不想辩解,也不想说话。现在,对好多的指责或者是误解啊,她都不愿意费精力去为此说几句话。她是怎样的只有她内心清楚,离开这里,到学校,到今后的社会生活,都是要自己过自己的呀。她把贫困证明拿在手里,对折了两番。贫困证明上,力透纸背的蓝黑墨水和油腻鲜红的印章,要及早地替她界定大学的身份,思行只能当它就是一张纸,目前来说,她不想用。
“妈问你哪里提来一包梨子,还挺新鲜的。”思果嘴里啃着梨子突然不好意思尴尬地朝思行笑着;
“佑宁姨家果园里摘的。”思行随口如是答道;
“妈,怎样!我没说错吧。”思果立刻扯着嗓音往外喊,“下午肯定是跟佑宁出去约会了!怎样,你这三女儿找的对象不错吧!”思果开始戏谑;
思行不想提张新反驳思果,就瞥了眼思果没有吱声。
“她还能糊涂一辈子,事关系自己,还能再糊里糊涂!”母亲的嘲讽,“谈可以,有时间带回家里得给我看看。”
“别喊了,今天都说好了,还做回同学。”思行淡然地说;
“什么?思行你不是开玩笑的吧!”思果立刻愣住了,她思考不明白;
“时间不合适。也不在一个地方。”思行不想说其他实质的,就不想聊了。思果却觉得思行骗人,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得的好,好似怕别人沾她的好一般。
思行不去北京的消息在老家传开。叔叔他们再在心里窃喜也欢喜不到哪里去,思行选的学校也是他们望尘莫及的。只是思行的爷爷和奶奶以及整个家族的人都唏嘘,可惜连连。
哥哥嫂子们会感叹:俺妹怎么报了浙江大学,不报北大的呢。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得很,这个妹妹多难。
大爷大娘们会感叹:俺小心小嘴啊。幸运中的不幸者。
四邻右舍会胡乱猜疑。
终于,老爷爷心生愧疚,他觉得这个事情可能有自己的责任,可能是自己说的话吓到小孩了,小孩一时糊涂了。当然,他又偏执地认为是思行的父母肯定不愿意给思行学习支持,让思行走了这条路。同样,思行的父母亲也猜想,这事是不是思行与老家捣鬼了,没提前跟他们说。那思行要是听老家的话,那就让老家管,给学费给生活费,那自己还管什么。
这些心里,思行都知道。就算报了北京,自己还是处在这一境地,双方只会往不好的地方猜疑,互推着,从来不问思行需要什么。思行也不想张嘴要。
“思行,老爷爷来接你了!”思果突然生气地伸头进房间喊思行,思行坐在那里,她突然百口莫辩,自己刚也在收拾,像是跟老家约定好一般,等人来接。
“行行呢?行行呢?”老爷爷在外面大声地喊着,“嘛,去哪里了?我跟你奶奶来也不出来迎接下!”是斥责,又是斥责。
“来了。”思行放下手边的事情,脸挂不快地走出房门。
“嘛,你还挂着脸色,给谁看!”老爷爷也固执不讲理,“你妈说你不去北大,你报哪里?浙江哪里?”
“浙江大学。”思行靠在门框边,心灰意冷地说;
“浙江大学?什么大学?去那里做什么?!还有比北京更好的!”老爷爷听一句漏半句,还不知所以地质疑;
“浙江那边很多做生意的,北京是政治中心,我想赚钱好好上学,去浙江比北京好,我不想再没钱再伸手可怜兮兮地问人要!”思行咬着牙,大家都在听着,那就说出来呗!
“你可怜兮兮,我给你花多少钱,我说过一个不字?我疼惜过?给你学费你还可怜兮兮了!哎呀!”老爷爷也嘲笑思行,思行不说话了,是啊,自己到高中都有学费,还可怜什么。是自己神经病吧,太不知足!
“齁说了她爷爷。”老奶奶陷在沙发里,身子小小的,她生病无力思考般,一直斜靠着靠背,听到这里,她突然伸出握着湿手巾的手蹭了蹭老爷爷,语气无力而善良,“小孩做什么选择随她吧,你我都是要入土的人,还能管多少。不如给她爸妈管,你就别差听了。行行又不是小孩了,她不知道要好,那还那么拼命熬夜学做什么——”
“她奶——我——”爷爷被奶奶劝住,变得尴尬起来,但他仍固执不退步,“噢,我这给钱大功劳人,怎么好不说我,都说我不好呢?”
“你给钱你还觉得屈了,你不想想,那不是你应该地啊!”母亲突然讥讽地冒出一句,“给点钱还终天跟小孩谈条件,嘛,她爸她妈还没死还没全撒手不管她,她就能不认她爸妈!哎,你抚养她就是弥补你儿子带,就是替俺抚养——”母亲也是糊涂至极贪婪不讲理,思行望着这些人,只觉得他们争论的都是自己的歪理,自己确定自己是没有任何错的。
“她奶,你看行行妈说这话——我这成竹篮打水一场空!”老爷爷突然急了;像孩子一样突然吃亏了,百口莫辩;
“行啦她爷爷,征求这些没用,天天这么说,受罪的是思行——你真心疼她,就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奶奶眼里沁着泪水,身体枯槁,手臂像干树枝,她的头发几乎掉光了,思行觉得,连奶奶的嗓音也哑了,她比以前更善良温柔了,她说话的气息里充斥了药水药片味道,这副躯体,不知道还能把这神与气载多久。奶奶说完,就赶紧用湿手巾擦眼;
“嗯,她奶,你说得对。不能再说了,都说多少年了,她奶,齁说了,学费我给我给——”爷爷彻底缴械,那一刹那,思行觉得回到那个小时候,爷爷奶奶对自己的爱护,一刹那,自己也抹眼泪;但很快,望着已经步履蹒跚的爷爷,和走坐要搀扶的奶奶,她还是从心里理性地拒绝了这个依赖。
爷爷不是青山,永远给自己柴火烧。她能感觉到这山靠不久。
“嗨,行了,过去的都别说了。这个家里没人过得容易。别为我操心了,我攒了学费,生活费有奖学金什么的,再加上校外打工,可以了。都别因为我的事情吵了,其实,过到今天我也挺愧疚的,我一个人给你们双方带来那么大的麻烦,谢谢你们照顾,最起码比孤儿院的孤儿强,还有父母姐妹,还有爷爷奶奶。我真的很知足很幸福——”思行很少这么说,就算违心,她要离开上大学,也想修补下这些裂痕。很明显,自己走了,爷爷奶奶的赡养就是靠父亲与小叔和姑姑家。自己有什么理由还只考虑自己呢?她揉着双眼呜呜地哭着,其实不为愧疚,而是为了自己选择承担的委屈,为这份所谓懂事的委屈。
“齁哭了,行行。”老奶奶无力气地劝着,然后她也不停地擦着眼泪,“行行啊,小乖,你哭你奶奶也要跟着哭,你爷爷也要跟着哭,小乖啊,齁哭了,熬出来了,熬出来啦!这是高兴的事情,喏,这是高兴的事情。”奶奶撑着起身向前,拿开思行捂着双眼满是泪水的双手,心疼地用手抹去她脸颊的泪。
“行行,乖,你不缺什么,齁哭啊。你爱浙江你就去浙江,你爱去外国就去外国,行行啊,你长大了,你这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奶奶宽慰行行,思行哭得更厉害,眼泪太多,眼角眼尾串成线,“行行妈,别说行行了,所有错都归我。哎,一下两个考上大学是大喜事,这回去老家好好操办,让左邻右舍所有亲戚都看到——四个大学生,俺家可没吹牛!哼哼~”
大家听罢,也都破涕笑了起来。
也许这个事情是有非议的,是为乡下嚼舌根添了佐料。但当思行思果与母亲一起喜笑颜开地回老家,又打破了乡人所说的不合。而真正打破所有猜疑或幸灾乐祸的是思行的录取通知书,她被录取了,并且取得本硕博连读的资格。也就是不用考试,她就能直接上。一时间,亲朋好友又突然夸思行聪慧,有远见。
升学宴席办得很热闹,父亲特地给他们在电视台点了升学祝福的歌曲,思行觉得,那一个暑假,从自己长大后就从没那么快乐、那么酣畅淋漓的温暖和幸福感,她把头仰在老天顶笑。
临近开学还有半个月,思果与母亲回了城里,收拾东西准备退房不租回镇上家里。思行留下来了,她想多陪陪爷爷奶奶。
她能做些什么?简单呀。
早晨帮老爷爷遛狗,在阡陌纵横的田间奔腾欢笑,迎着初升的骄阳,闻着南河堰的河水味道;
煮粥,早饭煮粥,她不用系围裙,淘了米,加点杂粮,煮粥。然后到爷爷菜园里摘黄瓜西红柿茄子什么的,还有长长的嫩豆角,或者偷偷割老爷爷的韭菜,尽管老爷爷觉得没长得足够高,但老奶奶觉得已经足够好了。
中午,乡下人家是不吃饭的。但因为思行吃习惯了,老奶奶就会让思行自己找零食吃,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老奶奶的各种水果和点心都跑进了思行的肚子里。
最喜爱的是赶集。一赶集就到了镇子上,思行第一件事把车子开到母亲家,喊上思果,老爷爷也不会说什么,然后拉上两个小孩在街上跑着,挨个地方串着,要买书包的买书包,买零食的买零食,买鞋子就买鞋子,也许是上街逛得多了,竟然碰到井石家里请酒,在街上的大酒店,井石妈妈说正要让井石喊思行思果,又不知道是在市里还是镇上,刚要两边看看呢,这不巧了在街上遇到了,就热情地拉着姐妹俩去酒店。酒店里,留了一桌初中同学的单独包间,井石不一会儿就从外面风风火火地来了,原来,井石都跑到思行镇上的家了,思行母亲说思行上街玩了,自己又在街上转了几圈没看到,最后看到思行爷爷把车停在酒店门口才知道思行思果已经来了!
井石如愿去了军校。最好的军校。
谈到思行的报考,井石也觉得思行报考学校也高人一等,自己敬佩。他没说去看思行,只是笑着。思果尽情地吃着。思行觉得自己老家的酒席没请井石,现在来吃井石的酒席,稍微有点不好意思。但一桌同学吃起来聊起来,就又是没心没肺快乐无比。
每个人都在谈梦想,畅想着自己本科后干什么,或者大专后干什么。学业与生活轨迹从这里开始分裂。好的学校就是好的学校,不好的就是不好。未来可期,一点不假。井石将一身戎装,护家卫国;思行要走向自己赚钱糊口的崛起之路,思果要把经济学吃透吃烂,佑宁要研究物理,张新也要科研……
每一个层次像天边的云,参差着。它们着落在那里。她打初中的校园边经过,暑假的校园一片寂静,旁人不知,思行在这里留下了多深的执念,如若没有这个执念,抬头仰望并生出望尘莫及之感的就是自己了。一念之差。
吃好酒席,老爷爷仍旧在酒店门口等着,吸着烟,笑嘻嘻地与来往的熟人招呼。井石思行思果一起慢悠悠地走出酒店,身后,井石的父母家人还忙着陪亲朋好友。
“这么快,就上大学了。”井石很认真地说,“我都还能想起来,我们初中的时候,还一起吃过门口的炸苹果呢!”
“哼!”思行突然笑了,“别提炸苹果了,我因为跟你一起吃炸苹果还被大姐告状了,说我早恋,好一顿的骂!”
“哎哎,你们聊,我就不掺和了,你跟佑宁做回同学了,井石的机会就来了——我先闪了!”思果突然做好人般鬼笑着走了,井石脸红了面色紧张,思行却平淡至极。
“别听思果瞎说。”思行平淡地说;
“那就是你还跟佑宁——”
“也不是。”思行深呼吸一口气,“说不清。我现在不适合恋爱。不是针对佑宁,是我没准备好。”
“嗯。”井石理解地回应,“没事,以后大家还是好朋友。”
“嗯,到时候再聚吧。”思行回身摆摆手,井石站着,彳亍着,但还是原地没动,也朝思行伸了伸手。思行跑向老爷爷的车,思果已经坐在里面嚼零食了。见思行来就坏笑着。
“思行,你不觉得你是贼吗?”
“你太不自信了,我本来就是贼啊,你也是——不,说贼就太low了,咱家祖上可是马匪马帮,杀人越货,强抢豪夺——”思行伸出左手,在自己和思果眼前晃着,然后煞有介事地点头,“咱这血统,好得很,有土匪的痞烈,有读书人的宁静致远,当然,还有商人的精明!啧啧啧——”
“哈哈哈!思行你扮得真像样!”思果笑得肚子疼,“怪不得咱们这么厉害呢!家族遗传得好啊!”
“呵呵,那自得!”老爷爷开着车子也沾沾自喜,“但有一点得纠正下,你老太太手上可没沾过血,多少人找他求情,他救了不少人呢!”
“忘记了,咱家还有‘凤凰墩’,本就是凤栖龙盘的地方,这得感谢老爷爷!”思行立刻加了句,“还有军人的血脉——哎呀,了不起啊,訾時进老先生,你家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大富大贵人家啊!”
“呵呵呵呵,果果你看你三姐这嘴,饶过哪个!”
“哈哈哈!”大家笑作一团。思行突然有些许的后悔,自己还未把自己祖上是马匪的事情讲给佑宁听,嗨,彼此还是朋友,以后如果有时间再讲吧。
而在老家的每个下午,思行最爱的就是老爷爷老奶奶点菜给她做。她会烧黄瓜蛋汤,西红柿鸡蛋,炒豆角,或者豆角烧煸脆的五花肉,或者土豆丝,辣椒鸡蛋,或者包韭菜盒子,甚至学了和面,因为奶奶和不动了。奶奶最爱的是思行做的西红柿鸡蛋。奶奶说,思行做的西红柿鸡蛋酸甜可口,清爽得很。老爷爷做菜不爱放油,都是加水闷炖,无滋无味。
晚餐是大餐,思行一人烧柴火一人做饭。常常热得像淋了大雨。绿豆汤稍好盛出来放凉,做菜,菜做好了,就立刻转身搬来小八仙桌在宽阔的水泥甬道上,在菜园边的大合欢树下,上菜盛饭,拿煎饼,搬凳子理筷子,然后自豪地嗷一嗓子“吃饭了!”。
爷爷奶奶每次都吃得很高兴,吃完思行快手一收,放盆里搬井台打水洗。她不觉得累,能用自己的方式反哺,她觉得幸福。
一切,像是重温了儿时。只是做饭操劳的人变成了思行。回望这个院子屋子,院墙变矮了,大铁门也变小了,屋子更是灰暗矮小,像是要倒塌般。院子不再是大大的,而是小小的。老爷爷的车子越来越破旧,他也不大收拾车子。回到家,他只是扯出一大片废旧的塑料纸盖在车上,然后抽几根堆得腐朽的棍子压在塑料纸上。
爷爷的柴堆,堆在门口的树行里。整整齐齐,方方正正,长长短短都有。盖着的皮纸都风化剥落了,露出的树叶都发黑发朽,柴棍也是虫迹斑斑,窟窿如霜。老奶奶曾戏言,老爷爷到死也烧不完柴草,而今看来,这句话倒是对的了。
老奶奶呢,果也如老爷爷说的那样,到死也不识一个字——因为,她现在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名字怎么写了。并且也不愿意挣扎了。似乎,能躺在土里安眠是她最向往的休息之态。躺下,睡个好梦,找到自己的母亲,回到母亲身边,她怎么会有精力回头管自己墓碑上的刻字呢。
时间擅长抽丝剥茧带走生命。它强迫你向它低头。不得不服它。
越到最后,你越是能感受到所剩那层茧衣的薄透,透过白色的丝眼,你能清晰看到生命的蛹如深棕的棺木,茧丝抽尽,它不能化蝶,而是入土。
思行捏不住,她真切体味到时间的温柔可怕。看到结果也挽回不了。时间给生命出的难题,懂得珍惜才是正解。一切争吵埋怨都是时间的圈套,幸好,自己在这个年纪找到并明白这不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