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茅》爇之

68、真的飞走了

　　真的飞走了，张开这双积蓄已久难得一展的翅膀。
　　与以往设想不同的是，她没有决绝一去便了无牵挂，而是，坐上大巴车走的那一刻，她惊奇地发现她不舍地将一部分温暖的爱留在了这里。
　　飞驰而逝的路边风景刷过思行肩边的车窗，她的心渐渐清明起来，再也嗅不到老家的气味了，似流浪之犬。她抬起头，就这么一直向前看着。老家的升学宴，姑姑婶婶把红包直接塞给了思行，与爷爷奶奶告别，奶奶拄着拐杖，弱柳扶风，颤颤巍巍地，她的世界，失去了一半光辉。
　　“行行，到大学要积极，努力入党噢！”
　　老爷爷先是激动，而见思行背影远去，扭头便掏出手巾擦眼，然后，那条青灰色的水泥甬道上，两个清癯又哀老的身体相互扶持着，颤悠悠地迈进低矮的老屋。老家，就这样在真正意义上消失在了思行的视角。镇子里的家，两个学生两个大大的箱子，两个塞满零食的背包，父母亲为升学忙碌着。
　　与父母临别的这天，母亲有史以来第一次带着少许的歉疚而又不改偏执地看着思行说道： “你上学就不给你钱了，你爸还要供你两个姐和思果上学——你反正有你老爷爷——”
　　“你说这什么话！”父亲立刻堵住母亲的嘴，母亲尴尬地站在那里，满脸发黑，“需要钱跟我说，嘛，不是俺小孩啊！”
　　“是俺小孩那请酒钱怎么不给俺手里。他老家拿着！”母亲半扬着上唇步步紧逼；
　　“你说这就是废话！你一分酒席钱不出，这些年我们不在家人情来往都是老家的——你净想好事！”父亲立刻讥笑着反驳，“再说了，俺爸不是给果果两千了！”
　　“——”母亲哑口，半天，“你不是给思行买手机了嘛！”
　　“嗯——”父亲转过头去，很嫌恶地哼了一声，他没法跟母亲讲理，“收拾好了？收拾好了我送你去门口坐公交——”
　　思行点点头，其他当作没听到。
　　一路上，她一直在思考母亲的一生。她把生活不幸的原因加载到别人身上，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母亲的心，就像一把小小的手电筒，对着墙打着亮光，只能昏黄地照出这一小片。她心里偏激，一起生活这么久，她觉得母亲是极压抑之人，整个生活，她眼睛所能看到的只是自己的不幸，她可以盯着电视里受苦的戏码放肆地流着眼泪，却不能在生活中有宽容或者感同身受的体谅。她曾经因为生女孩子多而饱受老家及全村的人指点、看不起，而在升学宴上，本家一个侄媳妇也带着四个女孩来赴宴，思行见到那个嫂嫂脸上的胆怯自卑，所经历的与母亲很像，但母亲从家里走出，一见到带这么多小孩来，突然黑下脸，不给那个嫂嫂好脸色看，当所有人都入定准备上菜时，那个嫂嫂还不好意思地站在门口，后来老爷爷让他们进去，加上孩子爸，一家六口单独坐了一桌，母亲却直呼办酒席吃亏，这样的人家只来两百的礼金，连酒席菜钱都不够，于是，她黑着脸又出去东拉西凑四五个人，坐下一起吃。
　　思行看在眼里，她觉得那个嫂嫂就像之前的母亲，但母亲对之前的自己也是这般不讲情义。
　　路走得越远，身后的一切就越能看明白。母亲为许多不值得计较一生，自己不幸福，也让家庭不快乐。远离她似乎成了姐妹间心照不宣的想法。但思行又觉得母亲真的很可怜，这辈子是可悲的，以她以前的教师地位，换个活法，再怎样也比现在好。一念之差。
　　来不及思索什么，离开既让自己手忙脚乱又激动难耐。思行带着简单的通讯录离开，但还没到浙江，便收到了佑宁的信息，佑宁说思行连电话号码都不留，幸亏自己能找出来。思行也觉得自己不大气，便道歉。佑宁说，浙江到北京两个小时左右飞机就到了，近得很，思行知道他的意思，便回他，节假日时间多一起玩。佑宁觉得自己的计谋得逞，思行没有说死那就是还有机会。
　　到了车站，下了车搬了行李往出口走，就看到指示牌，学校安排了专门的学生和校车来接学生。思行惊奇地在人群中穿梭，与好多拉着行李箱的同学擦肩而过，然后找到自己大学的咨询台，签了到，就被学长安排站在桌子后面排着队等校车来接。訾思行签完字几个学长就开始惊奇地交头接耳，思行知道，这个分数到这里人家肯定会议论，她就假装听不见。
　　坐上学校的大巴车，大家都不说话。好多是家长陪同的，递水遮阳扇风拉行李箱。到了学校，思行按照提示，找到自己所在的系所在的学科，然后交资料。她把户口页也带来了，将户口落在了这陌生的城市。然后根据流程，思行去寻找自己的宿舍，查了几遍都看不到，她立刻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被安排住宿呢，于是，她耐着心又查了一遍宿舍表，还是没有自己，于是，她只能小声地询问旁边着装如银行柜员的宿管阿姨，宿管阿姨也帮她找了，也是没有，最后问她是本科还是本硕连读，思行说是本硕博连读，阿姨笑着拉着她胳膊说，本硕博连读的宿舍是双人宿舍，在另一栋。思行惊奇着，但还是穿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来到相对清净的对面，果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按照楼层和房号找到宿舍，宿舍里两个小房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和洗漱间，其中一张床上放了一个大大的军绿色的包，里面是学校同一发的床上用品和洗漱的盆。而另一个房间是关上的。
　　她铺好床铺，放好衣服，把行李箱塞进柜子。床在上面，底下是书桌和小书架，左边就是放行李的两层柜子，右下方也是个柜子，但思行没有那么多东西，大部分的地方都是空的。接下来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想出去走走，她把刚报名时领到的包打开，里面有存交学费的银行卡，有学校的饭卡，有学校的平面图，有课表一些的。刚也交了被褥等的杂费，思行掏出口袋里剩下的钱，把零钱直接扔进左手边的抽屉，然后拿着一百去冲饭卡。最近的餐厅，充饭卡的学生排着长长的队伍，但进度很快，思行充好钱便也想看看吃点什么，小吃价格略贵，但正常的米饭菜或者面条的价格是适中的，她点了碗馄饨，局促地坐下吃着，回去后她发现宿管阿姨旁边有开水房，许多同学拿着饭卡刷卡打热水，有的洗学校发的被套，思行不想洗，就提了水壶打开水。打了开水，躺床上歇着闭眼一盘算，还少喝水的杯子还有牙刷牙膏洗头膏梳子沐浴液拖鞋吹风机晾衣架镜子水笔本子垃圾桶垃圾袋……来回去学校超市采购几次，经过几次小客厅中的小桌子边，桌子上整齐地码着各种管理学的书，买到最后，发现还少毛巾和洗面奶，一百块的饭卡，很快就没了，又冲了两百，还要重新办手机卡，停掉家里办的临时卡……她不计较自己衣服的简单和少，只望着第一天的开销，她就觉得两眼发黑。
　　第一天晚上，宿舍就她一个人，她疲惫地度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她自然醒来，窗外传来阵阵鸟雀之鸣，内心舒适无比。正当要出去吃饭时，发现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一个年纪三十左右的男子和四五个男女学生笑着跟思行打招呼。
　　“訾思行是吧，你好，我是你的辅导员王老师，今天来看看你，做下了解，现在方便吗？”王老师很客气很和蔼地笑着，身后的同学见到思行跟见到熊猫一样；
　　“老师请进。”思行赶紧侧身让道，大家客气地拉开客厅的凳子坐下；
　　“那就先自我介绍下——”老师投来期盼的目光，思行坐着，双手不知该抬在桌子上像小学生那样坐好还是就放在腿上，王老师见了，就安慰道，“别拘束，虽然你在研究生宿舍，但大家今后还是一起上课，来，先介绍下自己。”
　　“我叫訾思行，你们应该知道的——”思行尴尬地笑着，她知道老师想听很多，但自己确实不善于也不愿意多说什么，性格已经这样了，她笑着意思是结束了，但老师与学长学姐笑着等着更多的介绍，所以，很尴尬。
　　“没了？呵呵呵！”一个学姐快言快语——
　　“嗯，没了。”思行恢复了高中那种淡然。
　　“留下悬念也好，我们明天就开始军训了，军训结束就是开学典礼，这样，这是各科老师包括我的联系方式，有事情直接电话。”王老师很客气很大度地说着，然后交给思行一张纸；
　　“谢谢老师。”思行简单地应答。
　　“噢，刚是不是要去食堂吃早饭的？”王老师突然起身，抱歉的样子，“去吧，我们学校食堂不错的，价格适中，天南地北的菜都有，吃完饭可以逛逛学校，拿学生证就能去图书馆办图书证——”
　　“嗯。”思行不住地点头。这个老师个子不高，思行站起来送他，觉得这个老师比自己就高了一点，她不好意思地含着胸，笑着。
　　早饭，伴随着餐盘叠摞的声音和头顶风扇的声音。走出餐厅，烈日当头，浙江有山临海，山气与海风会有吧。它平旷临水，背后的天显得高昂辽远，天是风吹起的蓝绸布，烈日只狂一下，便熄灭了气焰，两步一迈便清爽起来。她这时还不知道西湖就在身旁。
　　到了大学，她知道自己以往世界的狭隘，但她自己也知道，就算用去所有力气，自己也不能把自己的世界拓展多宽。这么大的校区，她都不确定一学期自己可以走出去几回，她选择的这个经济化的省份，但现实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为此决定，似乎，她略有后悔。
　　军训是打乱顺序，不按照班级，等最后开学典礼走方阵才回自己的班级。思行不爱军训，但她能受得了。她不知道要涂防晒霜，不几天，她的脸就被晒得分层了，眼睛上面是白的，眼睛下面一直到脖子是略黑的，军帽的贡献只能那么大一点地方，露出来的两只胳膊也是晒得够呛。练习正步走正步，站军姿，就这两项，就让思行觉得体力不支，大汗淋漓，她内心感慨着，井石大差不差要折在军事训练上了，啧啧，军人不是好当的。思行本来就瘦，吃得少，愣是被军训训出大饭量来，而且每回中午吃饭都是狼吞虎咽，下午站一会就感觉到胃子里消化得干干净净地。
　　军训即将结束了，思行认识了几个内蒙古的学生，大家一起聊天，思行觉得那边的文化很特别，就特别想跟他们聊天，一聊天就盘坐在一起，结果，把整个军训班都吸引来了，最后，年轻的教官也架不住，也伸着头听，然后，内蒙古的同学兴致一来，就跳起了蒙古舞，唱起来听不懂的歌，然后，活泼的孩子一个一个地表演自己的特长，思行蹲在那里享受地看着，她没有特长，没有全面发展，她开始羡慕那些能唱流行歌曲，能跳街舞跳民族舞会乐器的同学。
　　军训以大拉练结束。走了多远不知道，直走得思行肚子疼。教官在快要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都转身走了，结束了这个军训，来不及告别。老师拿着大喇叭喊着，明天休息，后天下午正式上课，上午是开学典礼。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宿舍，洗澡躺床上睡觉。
　　第二天一天，思行把军训服装洗了，除了吃饭下楼，其他时候她都躺在床上，抱着一本波伏娃的书读。她读得吃力，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你想要去理解的话，它都能抽干你的脑汁和心力。而放下书，才知那才是真实的收获。
　　开学典礼是声势浩大的，按照方阵走完后，上面便有人发言，思行的班级坐在一个个方阵的后面，前面的主席台又看不清，那天风大，广播里的声音呲啦啦的，也听不清。开学典礼竟然有奖励优秀应届生的颁奖，思行心里立刻紧张了，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果真，第一个点到的名字就是他，坐在前面的王老师担心后面的思行听不清便赶紧猫着腰过来喊思行，让她上主席台，欢快的音乐声，思行走着走着便加快步子往前跑，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她，她的耳朵听得见许多表扬的话，但一个字都记不住，等她跑向主席台，一名年纪大的老师给她颁奖跟她握手，她也没好意思翻过来看上面写着什么，就腼腆地被校报记者安排着跟这个老师拍照，思行青涩地拍照，然后站在那里，又来另一个老师给另一个同学颁奖——
　　等自己拿着奖回去，一路上自己也没好意思看，应该是奖金，她听到的，是五万的奖金，但又有点像做梦。她抿着嘴穿过班级席地而坐的同学，回到自己的空地，旁边的同学欢喜不已，便拉思行的衣服角把东西要去看，一打开，大家都唏嘘惊叹，五万元的奖金，一次性打到学校缴费卡里。思行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她不停地抿嘴，控制自己的喜悦，她还有点担心自己太开心会引起别人不快，事实，不缺钱的家庭孩子不羡慕这五万元钱，他们只是觉得了不起，但话语里，除了羡慕，似乎还带着一种到了大学还拼命学习是很low的色彩，好似，思行是没开窍或者还活在不得喘气的高中，是个死脑筋书呆子。但思行心里极其满足，如果没有外人，她能激动地跳起来，能蹦到老天顶！
　　回到宿舍，她想分享这一喜悦，拿起电话，一秒钟便放下了。她害怕事情朝不好的方向发展。任何外人，她都不想告诉也不敢告诉。前几天还为不断归零的饭卡发愁担忧，而现在，终于不用担忧了，她给自己买了一个很厚的笔记本，买了一支钢笔和一瓶蓝黑墨水，每从图书馆借来一本书，只要哪个句子打动自己，她就认真飘逸地书写下来。学习，没有什么比自主摘抄更惬意了。
　　正式上课，主课加选修。选修多在晚上，她给自己选修了一切可以治愈自己性格缺陷的课，她去修佛学去修古今服装史去修西方音乐学东方美术等等，选修课，她彻底地放松自己，从不翘课，而且喜欢前三排，这些都是她缺少的，选修课的老师上课轻松幽默诙谐，各种生活实例新手拈来，当佛学老师讲她大师哥恋爱史的时候，整个教室来上课的人都笑作一团。
　　佛学老师是敬佩他大师哥的，语气里充满自然的敬佩，但他又是一个滑稽幽默的博士，于是，精彩的脱口秀就开始了：
　　我妈说，你学佛学，以后就住寺庙，没个正经工作，怎么养家，跟当和尚有什么区别？
　　我就说，我是佛学研究，不是和尚，这是一份正经的研究，佛学博大精神，从印度达摩祖师到中国——各种经书，是文化瑰宝呀，总得有人去继承发扬光大啊！
　　我妈很鄙夷地看着我，说出了她最担忧的事，什么事呢，就是我这跟和尚一样的职业，怎么找女朋友！
　　哈哈哈哈！台下学生笑得把桌子当大鼓擂！
　　别，同学们，你们是不是也这么想，谁闲的或者眼瞎了跟和尚谈恋爱，出家人不是不能恋爱？！但——同学们别笑，我话还没说完，但等我跟着导师去国外进行佛学研究学术交流后，我母亲就明白，我还是个能出国的和尚！同学们别笑，最起码我不用天天闭门念经！
　　这谈到我最敬佩的人，就是我大师哥。是吧，平时没什么爱好，一直白衬衫牛仔裤，他才是走火入魔的人，天天穿着一新，凭借一身风流倜傥不食人间烟火的超然之态，到西湖边净坐，总有些痴男怨女要找他排解忧愁，有天就加了你们经济类的一个小本科生，跟男朋友异地恋分手了，想不开，那我大师兄能坐视不管嘛，那必须主动劝啊，一晚劝不好，就互留手机，这开导着开导着，就开导成女朋友了——
　　哈哈哈哈！台下的学生又笑了！
　　所以说，所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那单着的就是自己不够努力是吧——哎哎，跑远了，我们刚才讲到……
　　思行回宿舍没忍住笑就把这事跟佑宁讲了，一边讲一边笑，佑宁说思行太傻了，还值得笑这么久！思行哼了一声就挂了电话，要不是隔壁的屋子一直没人来，自己犯不着那么寂寞跟佑宁唠叨这些。佑宁再打来，思行就直接挂了，然后佑宁再打，思行没办法就接了，也不说话，佑宁则哄着思行说，快到十一了，他去那边陪思行玩。思行听罢，只觉得佑宁似乎也是一个念经的和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自己又没有理由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