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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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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半语的真知大都诞生在许多年之后。
得到即是失去,失去便能拥有。
而一旦拥有,便永远拥有。失去,也是终身失去。
这些,思行这时不懂。
她只感觉到自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厚墙挤压,她头顶的天只会挂在那里,太阳月亮星星周而复始地交替。她为了憋在胸口的这口气而决绝拒绝老爷爷,自断后路。转身又指望不上父母,他们没有雄厚的财力。当妹妹很自然地把老家开来的贫困生证明塞进一个重要的透明文件袋,思行则把贫困证明丢在旧书包里。她是囊中羞涩但不是胸无点墨,她只要进了大学校门就能活下去。
她要带着尊严活下去。
自己已然自然地不因为钱去削减自己的自尊和傲气,那不管是老家还是国家,她都不会让钱这个字再带走自己一丝一毫的自傲。
她骑着车子,不想那么快回家。回家,也是找不到出口。骑到公园的旁边,她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然后开始尽量轻松地在公园漫步。她沿着步行道走了几圈也不能释放自己的压力,胸口越走越低沉。最后,她败给了心情,坐在高大茂密的紫叶李树下的石凳上,双手撑着石凳,背对着路,面朝着紫叶李树林。她的眼睛是干枯的,但心一酸,心的补给就到了眼窝。紫叶李林子静悄悄的,浓密极了。这是一种叶子和果实一样颜色的树,你想找到她的果实,你得把树枝拉下来从叶子的背面倒着看才能找到果子。它是深红,却略逊叶子一筹。说是紫中含红,倒是相衬的。紫叶李林子的树下凌乱地掉下大大小小的紫红色的果子,也是巧啊,这个果子不论是花落新长出还是最后成熟,颜色都是紫红色的,让人垂涎欲滴,忍不住采摘,但入口品尝,大都酸涩生青,于是,地上是带了齿痕印的果子。
思行没见过公园的紫叶李成熟。也许是看不见。也许只在高处才能成熟。她想,小雀子应该最是有口福的,挨着阳光的果子都挨着树梢。紫叶李每年的丰收是什么,是满地被糟蹋的紫色果子,是被攀折断的枝条,还是被阳光照拂被鸟啄食果腹的紫色大果?
看着紫叶李,思行心里好受多了。种下去的东西总会被收割,好也罢,歹也罢,有花就有果。但自己如野茅草一般生长,能开什么花结什么果?
她等夕阳落去,她等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她等夏风起身而来,她催着时间慢跑。
思行有时不参加集体活动,他们四个怪怪的。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思行觉得不痛快,就纷纷吐槽起思行来。
“思行跑哪里去了?不是说好的嘛!这都什么时候还不来,在学校也怪怪的,不是已经被提前录取了嘛!”张新耐不住性子地拍着球;
“要不再等等?”井石笑着建议着;
“我还得赶紧回去呢,晚上我姥爷姥姥来,要去买上学的东西,电脑、行李箱、衣服啊,有的逛,姥爷姥姥专门来的,回去太晚说不过去,他们还是单独抽时间来的——这,我就不在这等了,要不等明天下午再聚?”张新起身,果果听着张新的话,心里一阵羡慕,但很快,想到自己的贫困生证明,她渐渐敛了嚣张跋扈的气焰;
“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再等等,哎,改天我们一起去买个手机,把电话号码都留着,到时候好联系!”佑宁建议着;
“额,你以前那小灵通坏啦?”张新背着小背包转身问道;
“这都去大学,谁还用小灵通呢!等我妈出差回来,我去买个最新款的!这小灵通就直接扔给我奶奶在家用用!”佑宁连连摆手,一边转着球,一边嫌弃小灵通,然后多次朝窗外的路上看着,依旧没有思行的影子;
“不行我得先走了,果果,明天下午出来这边集合吧!下午三点,行吧?那时候不热了!”张新把运动服的袖子卷到肩膀上,果果无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张新就走了。
“哎,我也要回去了,思行可能回家了,我回去看看吧,哎,能押着思行不得不去不得不做的,也只有老家了,老奶奶只要有病住院就喊思行去,不管多远,也不管思行有没有时间,哎!我回去看看。”果果心气无力,她想找点东西说说,就脱口而出思行的事;
“啊?”佑宁皱着眉头,觉得不可思议,“你爷爷不是对思行挺好的吗?思行上学不是她爷爷培养的吗?我们全校都知道,这不要太好——”
“呵~”果果突然觉得外面的人眼光只是拂面而看,不由得在心里嘲笑起来,喜欢思行的人,却不知道思行的处境,“你觉得呢?你不是她男朋友,你都不知道?她都不跟你说?也是,思行心事连我们都不说。”
井石拿眼睛看了眼果果,意思是打住别说了。但果果觉得这像揭开什么内幕一般,自己作为剪彩的第一人,不得不担当,她觉得这是为思行好。
“哎,你别拿眼睛瞪我,你知道你救思行那一次,思行为什么掉水里去?!”果果毫不客气地揭露,“那是因为老爷爷跟老奶奶不给思行住我们家,思行不管什么天气必须回去,如果思行那次死了,被水冲走了,那个所谓爱他的老爷爷就是罪魁祸首!”思果越说越激动,然后抹着眼泪!
“思行住院,医院里不是还在吵吗,老爷爷所谓的培养思行,不是白培养的,她想让思行恨父母,但思行没恨。”
“她那么拼学习为什么,就是为了出去,为了离开这里。她现在一分钱都不愿要老家的,老家那边的人还都说思行花了钱,你们见过初中就想方设法赚钱的小孩吗?!反正父母对她再好她也没有什么笑脸,她谁都不亲近,她表面笑心里可能就在哭,叔叔婶婶他们都说思行使了老家的钱,要给老爷爷老奶奶养老要孝敬,不养老就是养白眼狼,我妈疼在心里有什么用,思行做事我行我素,看她聪明,但每次都被那些迂腐的思想束缚,都跟她说了,老家培养她是为了补偿父母,你看她听啊,哪次不是被老家牵制!这次上大学,还不知道老家怎么给她学费,照我说,就算给,也是带很多条件的,不是回老家就是不认父母,但我知道,别想逼思行,谁得罪她都没好处,等着瞧就是!”
“訾思果。”井石厉色扫过,警告她;
“真气人,又不是我自己的事,我瞎操什么心。”果果提着书包就走了,走了几步她似乎也后悔刚才自己的激动,她想帮思行吗?
留下来的井石和佑宁。佑宁觉得不可思议,她觉得思行很简单很有趣啊,井石淡然无语。
“思行——是这样生活?”佑宁结巴问道;
“你别问我,我怎么知道。”井石躲闪着,复又突然眼睛盯着佑宁笑着问道,“怎么,你有想法?”
“你想多了。”佑宁立刻一个眼神回望过去,井石无所谓地笑着,“明天我不来了,我单独约思行出去玩。”
“嗯嗯,你约你约。”井石见佑宁转身走了,他便静静地蹲在那里,他把自己的外套捏在手中,两眼沉静。思行被剥落出来就好似自己被剥落出来,那个站在人群中间欢笑如光的思行,笑着转身过去却背着满后背的伤疤。他心疼,但强迫自己不去想。
然后,井石把外套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拽着外套的两条袖子,左右使劲地拽着,像拉大锯,脸面却淡然自若。自己的母亲也曾问自己,喜不喜欢思行,要是喜欢就赶紧跟人家说,别错过机会。但那时井石只是害羞地笑着,嫌弃母亲多管闲事。
思果回去见到思行,因为有愧疚而破天荒地对思行很好,给思行盛饭拿筷子。思行也觉得待遇太好,以往,姐姐们和果果觉得为自己做什么是掉价的,思行不配,其实所有人都觉得思行不配,这样一个境界,而自己成为“宝贝”,被重视,则是因为自己的成绩。
“今天是刮的什么风,对我这么好。”思行接过筷子,果果讪讪地笑着;
“哎,别给好不知好地,给你就吃。”果果厉声回击;
“算了,说清楚吧,不说清楚吃了用了后你再有条件,别让我吃哑巴亏!”
“你以为我是老爷子!”
“谁知道呢!”思行心里也恨着,“我要是两岁开慧,当时就算爬粪池里我也不在老家!”
“哈哈哈哈!”果果立刻笑着,思行自己嘲讽自己,也痛快地笑着,“我要知道你不想在那,我就天天去拉你回家!”
“哎,这事就赖你爸,他能做什么好事,带两天小孩就受不了了——”母亲收拾好桌子就接着话;
“别,打住!你那一开始就停不住,别好好地又讲着讲着哭起来吵起来!你就是当时没决心,自己孩子能送给别人不去找,那你还是不想要吧!”果果立刻封住母亲受苦受难的嘴,一针见血;
“哎,就你嘴咯咯地!你懂什么!我有什么,最后不想回来不就是看我们家穷!嘛,就是穷,砸锅卖铁我也能供起她上学!”母亲固执地吼叫,手指指着天指着大家;
“哎哎,吃饭吃饭,”思行厌烦,这对她来说跟看戏一样,“行啦行啦,知道你心思。但你砸锅卖铁估计轮不到我,大姐二姐你都砸完了,还能砸什么?别争这些了!”
“你说什么呢,我们家不至于不堪到这样吧!”果果反驳母亲,母亲又开始流泪,絮叨她过去的苦难,思果头大,“就你天天喊穷,你就不能打起精神,幸福生活不都是奋斗出来的嘛!”
“哎,你考好了,又开始嫌弃我跟你爸不奋斗了,我带你这四个小孩怎么奋斗,家务事都做不完,天天刷刷洗洗不清,要你一个小孩伸手地啊?!”母亲的哭诉再次打开;
“哎——”思果叹一口气,但不管思果说什么,母亲都不会记在心上,但思行就算说一句,母亲便会永远牢记,而且会不失时地揭露和提醒思行,自己说了什么,“行啦,我们上学什么都没要求,上大学也没要求你买电脑手机名牌衣服,大姐二姐寒暑假都打工不回来,没有拖累你的,你生了不是就要抚养,不抚养你拼命生干什么!”
“哎,你现在还来上叨我了,我要生的?那是你爸要生地!”母亲推着责任,显得无能无主见;
“行啦行啦,不说啦!越说越说不清,不跟你说了!”果果转身就走,回房间关上门;思行也吃好了,也回房间了。
好事坏事,家里安宁日子都没有太多。
去了北大自己又能怎样?思行躺在床上思考着。
纠结还是纠结,贫困还是贫困,压抑还是压抑。
自己犯不着带着这些不合格的脚本到北大接受双重压力。
自在的空间在哪里?用什么打开?她皱着眉头,盯着窗户外的水泥石灰墙发呆。
自主和自由,自己怎么换取?
钱在哪里?
她只在床上躺了不多久就赶紧起身,她想获取多一些的资料,或许,这样能改变什么。于是,她自己骑车去学校,从老师那拿了许多学校的简介,又到二中的本家哥哥那,拿了许多册子,然后,蹲在二中的图书馆一本本翻阅。她需要钱,她太知道了,目前她能拿去换钱的就是成绩。一流学府的奖学金要等到期末,学术专业研究类或者做课题科技研究等等,不好意思,自己从未被培养,即使去了那里,自己除了成绩也不能很好地突出,而且大城市,一切的花销……然后,她把一等一的学校放到一边,然后继续翻着手中的招生册子,终于,她翻到自己想要的,许多优秀的学校对优秀的录取本科生有直接的奖励,她选了几所不错的学校,然后匆匆去借着图书馆的电脑上网筛查……
筛查了许多,思行突然又坐下来沉思:钱与自尊或者自傲,又是那么重要吗?这是不是自己不想治愈的偏执呢?这样与命运为敌,这应该是自己还痛恨自己的出生和生活,是自己没能平静地看这些。
訾思行,就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的人。只要带着贫困证明,只要带着这张纸,自己也能在北京生活下去,加上那边的奖学金——可自己不知怎么地,一刹那的缴械,好似投降,俯首被砍,头颅连着肉挂在胸口,眼睛看透这颗矛盾复杂的心。
她要怎么走这条学业之路。这么幸福的事情却让她如此难受。因为钱而带来的长久压抑,让她难以自控地排斥这种束缚,要来的就不是永远属于自己的,自己得赚钱才行,必须赚钱,去能做生意的地方吧!
她打定了主意。突然间觉得轻松了,终于不用跟最一流城市和最一流孩子花很多时间去PK学术和眼界了。自己在学校还能呆四年,四年已是极限,因为生存和生活的问题是这样家庭孩子早晚要面对的问题,大姐二姐拼命地打工,寒暑假不回,就是为了支撑学业。这个难题是绕不过的,早面对早好。思行抱着一摞书册回去,敲开门母亲上下打量了下思行,脸上似乎嗔怒着:
“你不都被录取了,还看这些作什么?”
“抱回来卖废纸,扔了也是可惜。卖废纸买冷饮吃。”思行平静地说道;
“你老爷爷给你多少钱——”母亲突然问道,思行一愣,母亲眼皮不抬,“嘛,又不是俺说的,你奶奶住院到现在才打电话给你爸,你爸还提着牛奶屁颠屁颠去了,你小叔还说你爸去迟了,你都去看过了——嘛,去医院怎么不跟家里说,有什么秘密还瞒着我,俺又不花你钱,你上学俺也没钱——”
“老爷爷喊我去就是看老奶奶的,那时候我心里也奇怪,电话是打给我班主任的,老师都说了,我能不去?我要直接跟你说,你去了也是受累,不如就当不知道,就说我回来没说,要怪就怪我——”思行熄了心性,有气无力,冰冷极了,只想着往身上揽责任,她以为这个事情过去了,没想到还是没过去。
“哎,你说不说地,还够旁人说,真是地,怎么做都难,有一点做不到就留人口舌,你是亲生带,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弄得你爸也气哄哄上班……”母亲突然不再唠叨什么,她也许看出思行没顺利拿到学费吧,她又出不了,只能熄了口角,干巴巴地结束了;
进了房间,思果洗好澡就跟思行说明天上午填好志愿再聚。思行哼了一声便拿着衣服冲了澡睡在床上发呆,等发呆累了,就睡着了。这天晚上一点都不热,雷阵雨下了好几回,从窗户里穿进来的风带着雨丝的冰凉,盖着毯子正好睡。
第二天到学校,老师发下志愿卡,有大学上的同学都返校坐到教室里根据学校的代码和专业代码认真写着涂着。按提前录取意向,思行应该不需要涂或者涂着很轻松。但班主任却敏然地捕捉到思行提着铅笔,呆了两秒,便翻开报考册子——按照道理,她不需要这么翻册子!
“訾思行,你把东西带着来我办公室一下!”老师立刻终止思行,一生只有一次,一辈子只有一次,人生的方向,扭错了就错一辈子了。
“——”思行像小偷一般面红耳赤地抓着笔、卡还有打开的报考册像犯罪一般跟着老师;
“思行,你不是被提前意向录取了吗?你往后翻看什么呢?”班主任在楼梯口突然疑惑不解地转身,眼里都是忧愁和不解,担忧得像父亲一般,“现在就不能大意——一辈子的事情,就在这几秒!”
“老师,我——”班主任的关心,让思行突然眼里含着泪光,班主任打开办公室,其他班主任都在班级忙,办公室的窗户又大又亮,照着眼睛发酸,思行低着头;
“你是不是又有其他想法?或者遇到什么事情?”班主任接过思行打开的报考册,看着思行用铅笔圈画的学校和专业,眉头突然皱起来,脸上立刻上了怒气,“你不去北大,你这个分数就可惜了,你怎么能不去北大呢?为什么有这个想法?还有哪个大学能比得过它?!文科学生的梦都是这里,进了北大,你就从此不同了,你的人生境界和交际圈都会与众不同——为什么,你要去浙江呢?!都是管理专业——北大不好吗?!”
“老师——”思行回答不了,她知道自己是班主任的希望也是学校的希望,自己能踏上的台阶就是学校的高度,仿佛,去北京是必然,从没有人想过还有第二个选择,但思行做不到,“老师,到大学我得学做点生意才行——浙江的环境更适合我,除了学校,我还想多了解一点浙江人,多培养一点生意头脑——”思行知道,这些理由显得站不住脚,但是她不想再深解释了;
“嗯!”老师突然生气地叹气,仿若思行在与他作对,故意不给她面子,“你去浙江——全国管理北大比它好,就冲人家是北大!你在北京,本科读完你有能力你就准备考光华管理学院——还有什么比这个方向好?!”
“环境。北京重政治,浙江重生意。”思行皱着眉头,这个理由也是说服自己不后悔的最强理由;
“你这就是瞎折腾,拿自己未来瞎折腾!”老师不能理解地难过可惜,连连叹气摇头,“思行,人生就这一次——”
“我会回去的——去光华管理学院。”思行平静地抬起头,看着老师,老师仍旧很失望摇头叹气,然后竟望着窗外发呆了下,思行在心里觉得愧疚,他望着老师办公桌上的一摞摞数学书还有一厚摞的笔记,便觉得自己确实对不住老师,他付出了许多,这么心平气和,却不能看到他期望的样子;
“你填好吧。”老师回过神,他失落地觉得自己落伍了,不懂现在的孩子,“你父母家里人都知道?”
“嗯,一起商量的。”思行连撒谎都很平静,也许,她的家人就是自己。
“嗯,都商量好了。”老师像是最后被告知的人,他失落极了,“思行,时间合适的时候,去光华管理学院——不管以后工作多忙——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
“嗯。”思行点点头,她感谢老师的理解和支持,“老师,对不起。”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老师心里就是觉得可惜吧,把你当自己小孩看,肯定希望你去最好的学校,但你有思想目标明确,这个比什么都好。填好了?填好就不能改了——”
“嗯。”
“再检查下。”
“嗯。”
然后,思行离开办公室,她没有回班级,一切定下来了,像是避开了百慕大三角地带一般,她侥幸地重生了般。她推出车子,然后跨上去就要趁人少赶紧走,这时,佑宁填好志愿立刻飞奔下来,提着车子就在后面追。思行轻悠地骑出校门,然后轻悠地骑在路边。
“訾思行!”佑宁飞速赶到,思行回望一眼,带着歉意和自由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