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茅》爇之

60、晕车校门口

　　爷爷为了弥补或者奖励思行，大早上就买了油条豆腐脑炸藕夹什么的，很是丰盛。奶奶挑可口的吃了一些，思行觉得奶奶精神确实不错，一夜的消炎，到第二天早上她的气色确实好多了，吃饭比以往都多些。
　　老爷爷饭量本来就大，每天早晨都要两大碗玉米糁子稀饭加咸菜和一张煎饼，母亲看到爷爷吃的时候留着量，略显不好意思，就把老奶奶未吃完的豆腐脑倒给老爷爷，然后把离远一些的事物都打开给老爷爷，老爷爷挺不好意思的，忸怩地拿着一次性筷子，轻轻吸着鼻涕，说道：
　　“中，中，不都弄给我，我这就足够吃饱了，你们娘俩也吃——行行妈你累一晚上了，你身体也不好，你也要多吃一点！”
　　思行瞅着每个东西都不对味，但为了肚子她还是咬了几口油条喝了一小杯豆腐脑，使劲噎下一个油炸藕夹，吃下这些滑落到胃里，好似顶在了胃子上面，混合的气味直接冲出口腔，压根，这个胃子就不爱动一下去研磨这些食物。
　　“嗯，她爷爷，你都多大了还掐掐扭扭地，你不能累倒，我还指望你呢——小她，给你爷爷多夹几个藕夹！”奶奶靠在病床上，看着爷爷的吃相眉毛紧皱，还不住地倒气；
　　“说什么呢！在小孩面前也瞎说，挂水都管不住你嘴！嘛，我哪天不吃——我哪天吃不饱——只是吃饭要有个足劲，噢，都像你——不好吃的死不吃，好吃的吃不死——吃饭跟干活一样，要有赏有罚——”老爷爷斜眼瞥视老奶奶嫌她多嘴，歪歪的道理也一大把，思行见母亲偷笑着也一言不发；
　　“管管，哎，俺这将死之人又说错话啦！”奶奶语气调弱还带着可怜兮兮的腔调，这样一说，老爷爷便什么也不说了；
　　“我吃好了。”思行擦了嘴就转身收拾书包，她的潜台词是自己怎么去学校；
　　“等下我送你去医院门口坐公交，你先做5路，然后到新区大道转1路——听清楚没，早晨人少，坐车别睡觉——”母亲喝完最后一口豆脑就抹嘴起身要送思行；
　　“5路，新区大道，1路……”思行碎碎念着，她不确定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不在车上睡着；
　　“齁动，齁动，我送就中——”老爷爷立刻放下手里的油条，因为他牙口不好，吃油条跟拉布条一样，他拿起钥匙就起身，“她奶，我先送行行上学去，你等我会儿？”
　　“赶紧去，上学要紧，行行妈在这就行了，爱仁两口子不是快到了——”奶奶也催着老爷爷；
　　于是，思行背着书包就跟在老爷爷后面，老爷爷大步向前，思行晕头转向地跟着，她只想睡觉，但此时，她又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晕车。
　　思行与爷爷刚离开，思行的叔叔婶婶后脚就到了。他们放下礼品，喊了妈妈和嫂子，爱仁俩口子便一人坐床的一边，抓着老奶奶的手，这样的亲昵，爱义打死也做不出来，他下了夜班就顶着肿如灯泡的流泪眼睛到医院，昨晚车间的输送的□□又超量了，熏得他五味全失；
　　“俺哥下班啦，昨晚辛苦俺嫂子了！”爱仁笑着说道；
　　“哎，应该带，你们离得远，我们近，方便。”思行的母亲纵然心里有千万结，但此刻，她硬逼着自己风范阔达；
　　“哎，我这全身都是□□，得离俺妈远点——要不俺妈又嫌弃了，呵呵！”爱义憨憨局促地搬着凳子坐在病房的门口，奇怪，老奶奶眼皮也不抬，似有不悦；而爱义就像泡足了酒精的棉花团，肆意地挥发着刺鼻的□□；
　　“妈，要不要喝点茶？我给你倒点茶喝喝吧。”婶子温声细语，似乎，难得一见；她可以四五年不回来过年，但后来突然转变回来了；
　　“刚吃早饭，她爷爷买的饭，汤汤水水都有——”思行的母亲刚要向前说，爱义突然丑了她一眼，思行母亲愣了下，就没继续说，爱义黑着脸陪着笑；
　　“喝就喝点，嘴里焦干地——”老奶奶突然张嘴，好似大儿媳妇未给喝茶一般，思行母亲的脸立刻就黑了，二儿媳殷勤地倒茶，用汤匙舀着吹着喂着，还一边抽纸擦着；突然她看到地上的演草纸——
　　“哪个小孩来地呀，作业纸都扔得满地~”
　　“行行来的，昨晚就来的，她爷爷接来的，一晚没睡陪我到天亮——”老奶奶毫不犹豫地阐释着，“——喏，这不刚去上学——”
　　“嗨嗨，俺妈你看，行行多孝顺！你跟俺爸可要好好地，过他个一百岁，将来行行大学毕业，买果子给你老公俩吃！”叔叔赶紧说道，他的每一句话都能打动老人的心；
　　“那当然，六个小孩，你们就养了思行，思行不孝顺就说不过去了，她就得孝顺，她爷爷对她多好，什么钱都紧她什么东西都紧她，以后再上大学，那又是不少钱——”婶子突然酸溜溜地说，她觉得思行夺走了她的财产般，“思行都能培养，那我们家——”
　　“老二家你说这个什么意思，噢，她就是一个小孩，你要求她那么多做什么，她也有爹妈疼，培养思行是有原因地，你心里没数我心里有数！”思行的母亲突然怒了，思行的父亲听到思行因为所谓的孝顺在这样学习压力下还熬夜在这，心里也不是滋味，又听到老二家的这样说，他的笑更尴尬了，他的怒藏在笑里，笑藏在黑黑的皮肤下，他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思行的母亲已经抹着泪水，站在一旁尴尬着，她实实在在做了那么多，老奶奶看到这些，也把双腮咬得翕动：
　　“培养思行，那是思行管才花钱。你家两个孩子成绩要好也行，嘛，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地——”老奶奶突然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她心里的天平已经不存在了，说的话已不具备效力；
　　“行行妈，老二家来了，我们回去吧，你这从昨天忙到今天不休息啦？你不休息俺妈也不谢你，走吧！”思行的父亲站起来还开着玩笑，拉着思行的母亲就走，思行的母亲悲伤地拿起包就走了；
　　“你看你看，我倒又说什么坏话干什么坏事了！”老奶奶干睁着眼睛伸着无力的手；
　　……
　　以往，叔叔婶婶很少回来，尤其是婶子，能一年回来一次就不错了。现在，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们回来多了。很多次，爷爷给思行学费都不那么干脆，但思行要学费从来不张嘴要第二次，就算是乞讨也要尊严，就算尊严已被践踏，但也不要稀碎啊。叔叔有钱的时候，也许从来没想过老爷爷的钱，但谁都不免落魄，“继承”成了老人家晚年必须面对的问题。老爷爷的功勋章，老爷爷的工资，老爷爷的收藏，老奶奶的首饰……还有老家那块宅子。
　　思行慢慢感觉到，爷爷奶奶不得亲近，其实这样反而让她舒服，但母亲一直觉得她的衣食住行学习就应该是老家出，思行不免又会压抑，不敢也不愿开口让父母亲负责自己的生活，若把自己这包袱扔给父母，又觉得自己太残忍……她觉得日子走得太慢了，为什么成长那么慢，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成长太快的话，自己会把许多决定都做得很仓促，误了自己这一生。爷爷奶奶的时远时近，有关爱，有提醒，有斥责，有威胁，就算给学费，总不会那么痛快，总要说上一遭，恨不得让思行恨透自己的父母，或者，让思行完全没有主心骨，完全听从他们的。每一张钱带着关爱也带着利针，踏着砖头向前走还一边被砖刺破脚；而父母却也不理解，只是彼此都客气起来了，父母觉得思行永远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把这个家当成家，他们觉得思行也许连这个家都看不起，甚至，因为没抚养过思行，他们也不自信地去做思行的父母。再加上爱仁家的含沙射影，他们忽然觉得要思行回来让自己的生活很乱。
　　走在回家的路上，爱义心里很明白，到这个时候往老人身边凑，还能有什么目的呢。也许，人都要换个角度思考才行，但脑子只受个体控制，出发点也常从内心。
　　思行知道叔叔一家要来，她不愿意遇到。她不想听大人的许多话语。也不想被比较。
　　“爷爷，开窗，我想吐了——”思行摇车窗可摇不动，心里一下子慌了，就觉五脏翻滚嘴里冒清水；
　　“哎呀！这！这怎么还晕车呢小乖！”老爷爷立刻摇下车窗，把车子停靠到路边，赶紧找塑料袋跟纸，思行推开车门就蹲在绿化带吐，“哎呀！整糟了，你这些小孩个个晕车，好点没？——嗯——这路前路后也没个小店买瓶水漱漱口——”
　　“吐了就舒服了。”思行抱着腿，蹲在深秋里，绿化带里的草叶子挂着白霜，空气入鼻透凉舒服，老爷爷见思行吐完就赶紧拉她起来，还要上学呢，可她一拉思行，思行就觉得动一下就要命了，“不要拉我！不要拉我！我头晕难受——”
　　“你还得去学校嘞，等下就迟啦！”爷爷在旁边干着急，满脸的后悔；
　　“我自己起来——”思行抿着嘴，迅速起来，然后钻进车里，把半个身子趴在车窗外，车子在走，她的五脏在翻腾，她使劲地嗅着冰冷的空气，闭上眼，假装睡了；
　　“行行到了，到学校了，乖，还晕呢！哎——”老爷爷看到思行煞白的脸，突然心疼不已，后悔不已，然后，他老人家提着思行的书包，佝偻着腰，站在思行的旁边等思行自己下车。思行望着静止的路面，看着眼下的一块柏油路，上面有灰尘有车轮印有沙砾有尘土还有死蛾子，而后传来越来越多的上学的声音，谈笑声、招呼声、自行车刹车声、车铃声、早餐摊油滋滋声……
　　思行依旧把半个身子挂在车窗外，双臂自然垂着，蓬乱的头发直直地向下垂着，刘海处的头发也真是长长了，她还能感受到风像穿过树行一般掠过她的头皮。好些认识思行的人都奇怪地盯着思行这个样子，又不好上前说些什么，然后，就又讪讪地离开了。
　　“管啦行行，多少学生都进学校了，你就要一直趴在车门上不动弹？”老爷爷弯着腰小声地喊思行；
　　“四千多人的学校，还早呢——我想睡觉，不想动——”
　　“嗯！你奶奶还在医院呢，我就能一直跟你站在这里嘛！”
　　“知道了。你等我缓下。”思行睁开眼，迷茫地四处看着，她只要下车，就要找个能支撑的地方才行啊，这时，她恰巧望见了马路边路灯的白色灯杆，“我准备下车了——”说完，她迅速直身推开车门拽过书包放胸口，像转移战壕一般地靠在路灯上，就这几秒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天旋地转，她一只手抱着路灯，不一会儿就慢慢定下神来，好似舒服了一半，老爷爷看思行面色精神好些，就叮嘱她缓下就进学校，思行闭着眼点头，她才不管呢，她一会儿靠着灯杆一会儿单个胳膊勾着灯杆，最后她直接双腿一盘，盘住灯杆，双手抱着灯杆，怀里的书包正好成了枕头，头一歪，舒服！
　　没人能理解思行这样有多惬意，绵绵地睡着，她听到班主任的声音同学的声音，她都“嗯嗯”地边睡边回答，这一小憩，她如飞到了绿油油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呀，青草的碧绿清香，治好了她的难受，空旷也打开了她的心膛……蓝天白云绿水相映……
　　“嘀嘀嗒嘀嗒——”是早读课的铃声，思行猛地一惊醒，好似睡了一整夜！零碎几个学生的身影像早学的尾巴，就要消失在校门口，她本想赶紧起来，但是胳膊和腿都是麻的，而且突然感觉像拉肚子一般，很想上卫生间——
　　“哎，訾思行，起来啦！”张新与佑宁站在门口，思行心里一下子放松了，但突然回过神来，自己还欠着老大的脸呢，加上手脚酥麻，就仍旧抱着路灯杆不动，两只眼睛里都是新醒；
　　“上课了吧，我听到声音了——”思行觉得一切如初生般新奇；
　　“哈哈哈，哎，訾思行，你是睡神啦，听说你是晕车呀，你班主任跟同学都喊不醒拽不走你，你抱着路灯杆！哈哈哈！”张新披着校服，笑得双排牙都站在外面，“学校又轮值，我们跟你班主任商量过了，不算你迟到，算你值日！”
　　“快点啦，还有五分钟就能回教室了！”佑宁耳挂白线，不屑地看着思行，他心里还气呢。
　　“等我下，我起来！”思行刚把看似晾好的腿一伸，无数股电流立刻又从脚踝钻进肉里，往小腿上跑，“哎呀！——你们等等我！”说罢，她抱着路灯杆起来，然后趔趄地背上书包，再一瘸一拐地努力往校门口跑！“那——那什么——”思行肚子一下子很沉，想上厕所，但不好意思喊出来，张新跟佑宁站在紧露一条缝的大门里催促思行，思行点着脚又难跑又肚子疼；
　　“佑宁你等下关校门！张新——”思行见他们像是要关校门，就赶紧招手加快颠簸的速度，终于挤进剩下的一条缝隙里，“你们跟我看下书包，我去下图书馆！”
　　“你学了文科还没把生物钟调整过来？！”佑宁拽下耳机，接下思行的书包就挂在伸缩的大铁门上，极嫌弃；
　　“我错啦，对不住你们！以前都感谢你们，我后悔呀——”思行肚子很疼，她又是要跑又是得回头赶紧道歉，还得捂着肚子猫着腰，一阵钻心的疼让她突然上了脾气，她也便斜着眼说句就颠了，“哼，屎要是能塞回来我才不在图书馆，欠你们那么大那么臭的人情！哎——哟——”
　　等思行方便好，轻轻松松出来时，其实刚出厕所她就后悔了，再急，再急，一个女孩子即使不能口吐莲花，那也不能在男同学面前提屎啊！等思行出来，佑宁跟张新还站在大门口，只是大门又打开了些，估计又有学生来吧；思行低着头往书包处钻，她觉得面红耳赤，没脸见人——
　　“文科是不是好学？”张新突然发问，思行突然又极负罪感，好似她默不出声地选了个大便宜却没告诉他们一般，还有，听到这句话她又似产生了错觉，就像问自己大号好不好蹲一般；
　　“还可以吧——”思行刚说出这几个字就又后悔了，这不是明显表面谦虚实际显摆嘛！“文科卷子比较平稳，只要下功夫，就不会有太大的起落——”这样认真回答，自己心里才舒服点；
　　“这几周大家都没聚聚，不是要会考了嘛——”张新看向高冷的挂着耳机的佑宁，又瞧瞧思行；
　　“——”佑宁没说什么，思行瞅着这两个人张着嘴刚想说什么，但抬头一看，各班的班主任都镶在各班门口走廊边的栏杆处，各种倚靠站立的姿势往外望，正巧瞧他们三个出神——
　　“大哥，对不起——”思行赶紧快一步跟着佑宁，然后诚恳地道歉，“是我破坏了约定，脱离了小集体，您大人大量，别计较了！你们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你有心嘛。”佑宁斜眼冷盯思行一眼，便小跑起来，张新也跑，思行也跑；
　　“我道歉过了——你还蹬鼻子上脸！”思行咬牙切齿，小声咕唧，“你有什么好挑剔的，那哥哥是我初中同学，对我好呢，哎，来不及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学习归学习，别上脾气，大家都是好朋友，——我怎么没心，我还有颗感恩的心呢，早上蹲卫生间都要感谢你们的——”
　　“拜了！”佑宁喊着张新走左边的楼梯，思行就只能一个人钻进右边的楼梯，这都道歉了，怎么别人就那么愿意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