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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来不及抬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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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管事的人便把家里的男眷女眷都安排好位置,訾家是个大家庭,长长的队伍,紫红蓝白,长长不见尽头。
男眷戴着大孝,瞎大爹的两个儿子戴着大孝,由族里人架着,族里青壮年分立灵堂两侧,手里拿着各自家里的扁担,长的短的,圆的扁的,屋里四个壮汉靠两条粗粗的棕麻绳起棺——
“拜!——”掌事人拉长声音;
“扑通!”孝子被使劲按下地上,跪着哭,门口围着提笆斗的重孝女眷,她们把灰拉拉的白孝布披在头上;院子里,一身戴红钉紫布头的小重孙子由父亲抱着,手里提着小小的马灯,跟着重孝的人跪在棺前——
“起——”掌事人极庄重地往屋外常喊一声——
“啊!大爹啊!”
“啊,爷爷啊——”
……
门口的女眷哭声像突然决堤的洪水,爆发了山洪,此起彼伏地悲伤跪下,院里的人也全都跪下,四个精壮的汉子一起躬身弯腰,圆木棍嵌进结实的双肩——“一——二——三——起!”
外面依旧跪倒一片,厚重的棺木出了堂屋便不可再行,掌事人便大声喊着——“起开!起开!不要误了吉时!”
院里院外哭声更加痛彻心扉了,这个礼叫“留”吧。
“滚!跪着哭什么!前面带小孩把路领好!”思行突然看见爷爷依旧穿着中山装,一个箭步跑到棺木前,严厉地呵斥跪着不起的直系儿孙,这么一吼,院里的人都乖乖地起来了,恢复了队伍,门口嚎哭的女眷也立刻让到门的两边,院里的重孙打着灯笼——马灯,由他父亲牵着,一步一步不知其意地往门口走着,晶亮的双眼打量着四周的人,孝子端着“老盆”,由人架着,哭得鼻子要拖到了地面,行步是缓慢的,当四人抬着棺木到了大院子里,旁边拿扁担等着的人立刻就上前,编成大方队,动作迅速,一个“起!”棺木被再次扛到肩膀……
出了大门,女眷便根据之前的安排跟着棺材走,一路哭着。
好多声音都是那么干巴,似乎,情感没法怎样怎样地爆发。
看景的人站在两边,数着队伍里的人数,看着气派的场面,许多老年人似乎还会羡慕,队伍刚出家里两百米,主事人就突然绕到后面的女眷队伍前呵斥道:
“行啦,送到这就管啦!回去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不要哭啦!”
但女眷依旧咿咿呀呀,等前面的队伍转弯消失,大家就忽然解了孝,说说笑笑,互相道别。思行与妹妹站在队伍的后面,她们的后面还有訾家嫁出去的姐姐们;事情结束,行行跟果果就赶紧把孝布给母亲,母亲跟父亲急着去看下张大姑,思行姐妹俩只能先找奶奶拿钥匙,奶奶还是在顺大娘家。
“思行,你想过没,哪天——”果果跟行行往顺大爷家跑着,跑到小巷里时,果果突然转头问她,没等她说完,思行就知道果果的意思;
“那一天最好不要来,或者迟点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思行说完就加快脚步往前跑;
“这个是逃避不了的,很现实的问题!”
“滚!”思行号叫一声,拐个弯自己就控制不住地脸上挂泪;
“思行!”
……
顺大娘家的大门大开着。这天上午天气特别好,阳光把大地照得很透明,一切像被镶嵌在水晶里一样,连飞起的稻草都是洁净金黄,顺大娘家的猪躺在圈里阴凉处睡着,几只黑黑的大苍蝇来回地停下起飞,惬意地嗡嗡喊,猪圈前面的沼气池盖子旁单单生长了一棵油菜花,不知是哪里飞来的油菜籽,让它在酷夏生根发芽,还不失时地在秋里开了一穗黄花,叶子小小的,不是碧绿呀,似乎生长出来就赶紧老去了,柔枝把小花穗扛在风里,小小的一点灿黄,让猪圈也有了生气——
“嗯,不孬不孬,今天还能唱到二十八!别说自己不会!”是奶奶的声音,在对着瞎大奶说话,瞎大奶笑嘻嘻地,她干瘪的嘴角和蹙缩的眼角流着清水一样的东西,她便开始用手去搓着;
“時进家啊,小达子他爸走啦?”
“嗯,你打哪里瞎听说的?!”
“走了啊?!”
“嗯——”奶奶突然沉默了,她面色凝重,把两腮咬得翕动不止,“今早送走了!”
“哦。”瞎大奶不再说什么,转过身,仰头寻了阳光,双手把怀里的拐棍上下摸索几遍,嘴唇抿了几次,然后,一声不发。
奶奶见到两姐妹在门口往里看,就起身又用手巾擦了眼睛,她的双眼被揉搓得红红的:“给你往太影地挪挪?!”
瞎大奶没有回音,一丝不动。
“嗯,海啦,说聋就聋了!”奶奶便颤巍巍地走出来,眯着眼睛对着太影,然后把湿手巾打开,盖在脑门上搭凉。
“奶——”姐妹俩前后喊着;
“你爷爷呢?还没回来?走,先回家,你爸你妈去你张大姑家看看了?”
“嗯,刚去了。”
“嗯,那管。”奶奶不再说什么,一路走一路朝给她打招呼的人微笑;
等老爷子回来,便马不停蹄地发动车子,思行跟果果各自抱着自己的书包站在门口,奶奶今天累了,就拿起她收藏了很久的自己用梧桐木雕刻并用思行画笔上色的龙头拐杖,然后目送姐妹俩离开——
“行行啊,有时间多回来看看奶奶啊——”说这句话时,奶奶突然感伤地流下眼泪,但也倔强地转身擦着,直接往堂屋走,思行听到奶奶“呜呜”的哭声。
“有时间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怎么几个,你妈终天说你奶偏向孙子,偏向你叔家里的,这到最后,还是想你姊妹几个,你们离得近,有时间多回来,老奶奶身体不好,那可真是看一次少一次,我身体吧还可以,多过十几年都没关系!”爷爷也突然动情地说着,他也挺悲伤的;
“嗯,知道!你跟俺奶奶肯定可以长命百岁的,是吧,思果?!”
“对!我们从来没想过自己家爷爷奶奶没了!”
“对,你们可要好好地,等我们上完大学!”
“嗯哼哼,好好,管管!”爷爷也开心了。
一路飞驰到租房。然后爷爷独自回家,安全到家后给思行打了电话报平安。父母很晚才回来,坐大巴回来的。母亲跟父亲都累死了,回来就躺沙发上,把凉茶喝了一大壶;
姊妹四个在屋里正写着作业,父亲母亲看到她们这样认真就站在门口询问下写得怎样,吃什么晚饭还饿不饿,然后,他们便开始收拾家务,母亲把织的围巾收拾着,本来拿起来想织两针,但一抬胳膊又哎呦一声放下来——
“她爸,我这胳膊酸透了!”
“嗯,我也是,浑身都没劲!缓两天就好了——”
“哎,你看干大姐以前多么利索多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哎!”
“人好好的当然好,那一生病还没方子治那就庆受着——所以,要什么人上人,健康快乐才是第一位!”
“嗯,倒也是!俺也看开了,俺这几个小孩就是宝贝,不是哪家想要就有的!”
“理不就是这个理!呵呵~”
“洗洗歇着——哎,事情明天再说,你还要上班——”母亲催着父亲休息,父亲便与母亲拖着步子进了卧室,拿了睡衣冲洗下便关灯睡了。
孩子的房间,依旧灯火通明。
思行觉得时间比流星还短暂,压根抓不住,闭眼睡着,睁眼天亮,低头没做几个题目,下晚自习的下课铃就响了。节奏快得来不及抬头。这条河,河水暗藏急流,被淹没,水旋出纷乱的视线,压抑紧张的心,只能输出单纯的努力,结果与未来是那么不可控,只能留给那个高考。
每一天都极简单而充实。这样,就让思行养出了一个极其自虐的心态——一定要做事情,一定要让自己每时每刻累,一定要每天都进步一点点,一定要超过别人,并让别人望尘莫及!她很少下位置,很少喝水,除了早上,其他时间她很少上卫生间,母亲每天煮好的豆浆灌满杯子,她有时候都来不及喝,等想起来再打开,豆浆已经馊了。
佑宁依旧在课间时候大摇大摆地跟死党去走廊玩一会儿球,铃声一响,就抱着球进来,也是大摇大摆。思行争分夺秒,把能做的作业都做完,这样晚上自己就能惬意地思考一些有意思的题目了,兴许,演算顺利,就能早点睡觉。期末考试很快过去了,他们三个依旧保持位置不动,佑宁似乎越来越习惯了这样,不再像刚开始那样觉得思行占了他的位置般,似乎,他心服口服。
本想轻松一下,但很快,在拿成绩的那天,学校进行了文理班分班。佑宁抱着球回到教室,气哄哄般,思行回去跟父母说了自己想学文科,热爱些,虽然理科也很优势,但不喜爱。父母未在儿童成长关键期对思行有抚育和引导,所以,他们不好插手思行的事情,思行再跟老爷爷说这个事情,老爷爷也不懂,只是说你欢喜什么便学什么。所以,到了最后,人生所有大大小小的选择权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曾有那么一刹那,思行想学理科,毕竟,自己好不容易从班主任不看好到欣赏,选了理科,自己就是班主任手心独一无二的宝。但,与其获得一时的骄傲,不如去选择终生的喜爱。相比起来,后者要来得长久些动情些。
于是,她平静地坐在位置上,把物理轻轻划掉,把地理轻轻划掉,把化学轻轻划掉,留下政治与历史,然后,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班主任期望地望着思行,对这样的学生来说,选什么都是不愁考的。当上交文理选科意向后,转身的思行就瞥见班主任眼里流露出的不舍与失望,但,他仍旧没说什么。
“思行,”佑宁把课桌往前搬了下,张新也跑了过来,还搬来旁边的凳子挤在佑宁的旁边,“张新跟我都学理科了,你选什么?你是选?”
“文科。”思行扭头看了一眼张新跟佑宁,她内心觉得好玩,这两个还来刺探什么消息,这样不正好,能给他们在排名上让出位置,“我去文科班,你们就是大哥大了,我要到文科班去当个大姐大就行了。嗯,心情还挺舒适,一下子少了几门学科的压力!哎呀!神清气爽啊!”
“少来吧,总分都一样!”佑宁觉得思行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便不屑思行,张新笑呵呵地,最起码他觉得有点意思,“我跟张新都在一个班,你确定你不去?我们还可以一起讨论问题,一起考大学,一起出国!”
“哎,哎——打住,我能把大学上完就不错了,还出国!呵呵呵~”思行突然没心没肺地笑了,把英语书卡在面上,把头仰倒在佑宁的课桌上,呵呵笑个不停,“你们去你们的,奔你们的大好前程!”
“你这么说就是不想改理科?”张新插了句,他的眼神里挺失落的,“你家那么有钱,怎么不能计划跟我们一起出国?你爷爷那么有钱!”
“我没钱。”思行一下子觉得极其没意思,一把抓下书,扔桌子上,“学理科让我不舒服,我喜欢文学。”
“那要不我们也甭替老班操心了,选文选理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这样,我们三个约个时间,每周最低聚一次,讨论问题,反正高二还要会考,理科要考文科,文科也要考理科,还是一起学习——”张新突然倒戈了,他觉得给老班当枪使没啥用,还破坏好兄弟情感。
“挺好!”思行面色一转,朝大嘴张新竖起大拇指;
“去哪里呢?”张新突然转脸盯着佑宁;
“去我姑姑学校的图书馆吧!”佑宁慎重考虑地说;
“你姑姑学校在哪里?”思行漫不经心地问,如果太远,这兄弟情谊就到尽头了;
“他姑是二中教导主任!”张新立刻介绍;
“哟,二中的图书馆我太熟悉了!”思行立刻精神了,那还可以叙叙兄弟情谊啊;
“那就说好,一星期天就去二中写作业。”佑宁用眼睛死死盯着思行和张新,他们认真地点着头,思行突然觉得,佑宁好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还要拉勾上吊般,好像这个小组织不能解散,一解散自己就很落单呢。
“提前声明,我爷爷有时候回来接我们回老家——”
“坚不可摧——”佑宁突然上了脾气;
“我尽量。”思行觉得佑宁的态度太搞笑了,但还是忍住了笑,其实,如果老奶奶身体没问题,他们二老会到城里来玩的。
就这样,第二天分班便开始了,思行去了三楼的八班,文科最强班,佑宁与张新去了二楼十一班,理科最强班。他们的教室正好一上一下。暑假到了,学校没有放假,而是发新书学新课,但最好的一点就是没有三节晚自习了,上完课下午回家,太阳还老高的,奶奶的身体稍微好些的时候,爷爷就带奶奶来城里玩了两天,真正见到埋在书堆里的三姐妹,他们二老确实敬佩。不久,大姐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如她所愿,去了最好的医学院学了麻醉科。
然后,思行与思果时常看到眉头紧锁的二姐,埋在题海里。
在临近暑假的尾巴,大姐要准备行囊上大学了,整个暑假,她自由自在地看自己喜爱的书和电视剧,甚至,还与同学出去聚餐游玩,她把自己所有初高中的书本全部打包卖完了,没有任何留恋地让收废纸的老爷爷用熏黑的手抓着塞进蛇皮口袋,像重新开启了另一个航道,重新起航去了。剩下的三个孩子自然有些羡慕,但很快,在毕业酒席结束后,大姐便带着这份自由飞走了。
只有前面使劲努力了,才能有资格带着自由飞翔啊,这是自己身边的例子呀!
于是,埋头苦学吧。
学了文科,一切都精细化,思行得心应手,因为数学有绝对的优势,所以,学校总排名还是稳稳第一。张新说思行是个骗子,一次失误都没有,思行说,会有的,耐心等待,谁都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佑宁若有所思,没说什么。果也不久,思行马失前蹄了,没带着状态考试,成绩一落千丈,滑到了全校99名,但思行自我调侃,这数字还挺吉利的,但佑宁跟张新也马失前蹄了,但比思行好些,文科的班主任是数学老师,上了一节数学课朝思行这边看了好几回,好似有问题要问,但又忍住继续讲课了,末了,下课后,他老人家还是没忍住,走到思行的课桌旁,双手撑着课桌,思行本来无事,可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但数学班主任说的话却如父亲般温暖:
“思行,最近要劳逸结合,不要太累,监考老师都说你考试头一点一点的——”
“哦——知道!”思行突然语塞,心里挺感动的;那个周末,思行像找到放松下的依据般,带着思果去二中边的公园里吃臭豆腐,她们蹲在冬青树的树底,用一个牙签分享两元一份的臭豆腐,又臭又香又欢乐!
“訾思行,你是不是想收买我?跟你说,你下回别去二中跟你同学写作业了,妈都说了,越写成绩越海!”果果警告思行,思行笑着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