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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死翩然而至 ...

  •   一人难合百人意,百人不懂一人心。
      总是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去思考事情,矛盾是多么容易一触即发。
      还是自己承受力不够。
      是自己的心与肩膀不足以去承担。
      清晨微微,思行与高三的学生们一同离开图书馆,她焦累。双眼后面像干涸龟裂的土地,一直酸疼迷糊,心口像压着巨石,手脚微麻,她知道,是自己的魂累了。光线刺得眼皮酸疼,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却感觉到眼皮折叠几层,掀上去很是吃力。她也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天亮了,自己的眼睛就是睁不开,不管怎样努力,就是睁不开看不见。
      好不容易适应这洁白的光,走出人家的校园,又感觉自己的肚子空空。抱着书包直接去学校不跟家里说声,也总归不好,可是回去说一声也好尴尬——
      “行行——”是父亲的声音,他穿着米白的工作服,推着思行的自行车,笑嘻嘻的,似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思行心里挺愧疚的,立刻觉得对不起这个中年父亲——
      “爸——”思行小声地喊着;
      “哎,昨晚就看到你来二中学习了,我还托你那同学去图书馆找你的,你能认真学习这是好事——饿了吗?走,回家吃饭再去上学!”父亲跨上车子,示意思行坐上去,思行是第二次坐父亲的车子,于是,他小心不自在地坐着,父亲脚一蹬就骑起来了,思行突然闻到父亲的衣服上有许多□□的味道,“下回别晚上跑出来,不安全——哎,大人能跟小孩一般见识嘛,你爸本事不大,能把你们培养出来就知足了,我不管上白班还是夜班,心里都是美滋滋地,俺有四个争气的小孩,再累,□□再熏人,俺照样睡着都能笑醒了!厂里多少人羡慕,人家一家一个都培养不出来,俺一家四个还个个都好——你们这些小孩就是我精神支柱啊——”
      父亲兀自地说着,思行突然觉得好愧疚,她的处境是让她学会坚强,有了敏感,避免不了埋怨,但,听了父亲为自己骄傲,心里又有了感动,父亲去车间上班后,回来都是流鼻涕眼泪的,□□把他熏得食不知味,眼睛肿得如烂桃子,比重感冒还厉害的鼻涕——但他还是坚持下车间。
      父亲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但他是一个三观极正的人。是与非他一眼便看出,这一点,遗传到了每个孩子的身上。他性格刚烈些,但对孩子,他因距离拉开而客气备至,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可以,不需要管,也许,他是不知道从何管起。在理论和大道理上,他的准备工作是充足的,他嘴里的是非人伦头头是道,但父亲却不是行动的巨人,包括工作在内,他不是一个敢于改变现状的人,也是一个不愿接受外界的人,除非,现实使劲逼他一把。
      回到家,母亲在准备早饭,沙发上摞着黑色围巾,还有四个加工好的大南瓜靠背。旁边还有母亲刚织了一半的围巾,磨得发亮而因自然受力弯曲的竹签子交错在一起——
      “回来啦?”母亲见思行与父亲回来,便挤着笑,手里拿着搅米汤的木勺,小心翼翼地朝思行他们打招呼,“洗把脸——哎,时间还够,要不你回床上再歪会儿——”母亲的短发翻卷无序,她是自然卷,但因年龄大头发便坚硬刺挠,发根,开始逃出了白色的头发;
      一夜大家尽憔悴,母亲望着思行,思行心又波动起来。她觉得有很多的对不起——也许,一切都在不言中吧,出发点都是好意不是恶意的。思行没有去屋里睡,而是蜷缩在沙发上睡。她要是去床上,肯定会惊扰到大家,也可能,一睡下自己就起不来了。
      其实,自己也不想听到来自姐妹的责备。
      因为她没学会争辩,也不想学。
      生活并不是争辩了,就开始偏向你这边。争辩,只能说明你在意别人的观点,接受不了别人眼里的你。
      但自己就是自己,自己心里明白。
      “你等下跟小孩说啊?这时候出这事情,哎,思言不能请假,个把月就考试了,思必最好也别请——哎,照我以前脾气哪个小孩我都不给回去——哎,人死为大,你跟行行果果请假看看,要尊重人老师的意见,高中不比初中——”母亲小心小声地跟父亲嘀咕什么,思行听到但不想思考,现在自己正在找回自己的精气神,每一秒都是在收回散落在空气中的元气——
      “不行就不说,俺俩回去,嘛,有什么不行,俺这都是女孩,哪有人放心上!”父亲跟着母亲忙着,然后蹲在垃圾桶旁擦鼻涕,话语里还带着幽默;
      “嗯!孙老头你可是个孝顺儿子!你自己回去你妈你爸不说?你别净吹牛!他老公俩现在不说我吹牛了?!都不回去不难看?!”母亲也突然笑了;
      “嘛,有什么难看地,老二家有儿子,回去披红戴紫好看——哼哼!”父亲直接站起来笑了;
      “哎,俺不掺和,你自己跟小孩商量——”母亲双手一摊,抽身而出,父亲只顾骄傲地笑着,真不知道,这一夜谁给他们上了思想课,大清早这么有趣味;
      不久,思行便熟睡,再突然醒来时,桌上已奏响了碗筷的音乐。
      “思行昨晚通宵拼了又?”思果起来洗脸梳头,然后看到蜷缩在沙发上的思果,便警戒地说着,“妈,思行在外面单独点灯熬油你也不管!——”
      “哎,你消停消停——管?我倒是能管住谁个?!”母亲斥责思果,思果气得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父亲洗好脸笑嘻嘻地回来,坐在桌子边,拿起筷子倒置着理顺,然后端起碗,喝起粥;
      “行啦,赶紧吃饭去上学,只要是学习方便的,都不需要节省——大早上别叽嗷嗷地,给左邻右舍听到——你这是租人家房子,别让人家一下就瞧着就说是乡下人没素质,也要多注意下!”父亲带着责备迅速吃完放下碗筷。
      思行赶紧起身洗洗,她走迟已经习惯了,家里就剩下母亲与自己,还有一桌碗筷。母亲递过毛巾,眼里流露出愧疚感与委屈感,思行不能正视,她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接过毛巾便擦干净脸,然后蹲下来吃饭,母亲递过蒸好的一片馒头,思行喝了口粥就赶紧接着馒头片,然后就着鸡蛋和粥,还有母亲自己晒的萝卜干,一顿饭吃得清爽!
      母亲坐在沙发上,坐在两座黑围巾小山里,旁边还堆着四个肥硕的瓜蒂深绿、瓜皮深橘黄的南瓜抱枕。她一直转着自己的身子追着窗户里飘进来的日光,虚着自己的双眼,她本就是一个美人,就算迟暮,也能看出细薄娇小的双唇,淡淡的柳叶眉,清晰的轮廓,她如今不修面容,蓬乱的头发,递过馒头片的手,不自然地弯曲了食指,骨节也凸出,在每一道手纹处,都挂着老皮,开裂的开裂,还被水泡得发白——
      “咦?织哪里去了?线头怎么找不到——扣数也不对呢——”母亲披着藏青的外套,架着一双胳膊,迟疑地左看右看,然后又摸着竹签数着扣数,可还是不对,她把手里织出来的光竹签插在蓬乱的头里磨了两下,然后,竹签便横在了母亲的头里,她又继续低头迎着最强的光找扣数,是不是直接放过了没织起来呢?思行望着母亲笨拙的动作,不灵光的双眼,心里有一丝心疼——
      “我说呢,到底前面一排织漏了一扣——哎,海啦,人老眼睛就海啦!嗯!”母亲自顾言语,找到漏掉的一扣,她用手指头掐着,然后又四处找自己的竹签,“行行,看我把竹签搁哪了?刚还在手里的,捏!哎,老糊涂了!终天还说你奶搁东忘西地,这也轮到自己了!”
      “在你头上——”思行赶紧告诉母亲,她恨过母亲,狠狠的恨,但此时,她却多是心疼;
      “唻!嗯!你还想跑!往哪里跑!”母亲咬牙切齿地用竹签使劲地掏哪个漏掉的扣子,但她以前织得太紧了,很难掏上来,再顺着上面的线往上编织,但母亲不信邪,她的眼睛不行但毅力可以,就使劲地拽毛线,思行可以清楚地听见毛线丝在空气里炸裂的声音!母亲使劲生硬地拽着扣子,让思行觉得母亲好像是编织毛线的新手般,与以往母亲游刃有余的姿态完全不同——,“嗯,把这个围巾拽玩得歇歇了,俺这眼睛实在看不见了,睁眼瞎了!这月我跟你东头那姨织得最多,大南瓜是她教我绑的,一条围巾二十五块钱加工费,这外国人要的围巾就是太长了,还得拿尺子量才行,一个小南瓜加工费二十八,就是塞棉花费劲,还要塞实周周地——哎,这月,加上四个南瓜,哎,够吃饭钱了!呵呵~”
      “妈,我吃好了,去上学了——”思行听着母亲的絮叨,不知该如何回话,母亲又是做家务又是织围巾,没有人比她累了,她不想再让母亲催了,就擦了嘴提了书包就走——
      “不在家里蹲厕所了?今天早晨没有生物钟了?”母亲突然幽默了一句;
      “怎么可能没有,我怕你又推着车子催我这催我那,我早点去学校——”
      “哎,这就对了,早点去学校蹲,嘛,就算上不了早自习也不算迟到,你要不把书带厕所里读——”
      “哎,你真以为我们学校楼上的厕所比老家能好多少一样!走了!”
      “路上慢点!”
      母亲的叮嘱追出了门缝,思行的心又被贴得紧紧的。
      思行心情大好地上了一上午的课,等中午要去食堂吃饭的时候,班主任满脸严肃地站到门口找人喊出了思行,思行心里立刻紧张了,是今早蹲厕所又被发现了?不能够啊,佑宁他们说老班进校了,自己蹲的是图书馆旁边的啊?
      “訾思行,你大爹是你什么人?”班主任开腔说话时,带了一丝和蔼;
      “我大爹?”思行一头雾水;
      “你爸爸电话说你大爹死了,是瞎大爹还是什么,要给你请丧假回老家——”
      “噢,我瞎大爹,同族的,老祖是一个——”
      “噢——那一天假够不够?”班主任突然和蔼地建议道,思行心里倒是觉得随便安排都可以,“嗯,这周有小周测,最好还是不要缺席——当然,这个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周六上午返校讲下试卷,不行你看看考完你回家,周六回去吧——你父亲的意思也是两头都好兼顾,实在不方便就以学习为重。”
      “嗯。周测难我就周六返校上课,如果还可以,我周六就回老家,等回来看试卷,有问题再请教老师——”
      “嗯,也行。你回家商量下。你大姐二姐?”
      “早上爸妈说不能耽搁她们时间,就我跟我妹回去——”
      “嗯,好,商量好给我通电话,行,忙去吧。”
      “嗯,老师再见!”
      瞎大爹故去了,思行没有什么感觉,好似他活着就如死了一般,而今真的故去,就像是他回到了该回去的地方。只是,最遗憾的应该是,在瞎大爹活着的时候没人将他当人看,都觉得与死无二致,而今死了,真的故去了,别人心里倒是舒了口气,再也不会出现他像一滩烂肉般地四处摸爬,谁会留念他呢。
      可,死人为大。
      丧事还是要照常办理的,訾家又不是没人,还能叫外人说笑么。
      回家日期完美地商量下来了,周六的下午。老爷爷来接。父母先回去,思言与思必自己在家吃饭。周六,瞎大爹会在家里“住”最后一夜,然后,第二天一清早,就要“下地”。
      但这件事情丝毫没有影响思行的心情。这是她活到现在第一次遇到訾家的老人故去,她要作为当事人,去披麻戴孝,走在长长的色彩斑斓的丧葬队伍里,顶着长长的白布头巾,一直拖到脚踝处,还要看到同族的嫂子大娘们哭丧,要见到棺材,会看到棺材前点着煤油的夜以继日燃烧不停的引路马灯……供桌中间,会摆有一整个生砍下来的鲜猪头,然后左边右边就摆满水果盘、点心盘,白色大蜡烛一边一个,毛毯铺在下面。棺材躺在堂屋的正中间,棺木上泡着一碗生米插着筷子,然后前面有个蛇皮袋装稻草做成的磕头垫子和用于烧火纸的青黑陶盆,里祭是至亲烧纸的地方;而草包的后面,也就是在院子里,还有个祭祀棚子,里面摆着供桌,供桌前有个大大的灰盆,大大的草包,这个前祭是远亲及朋友的。
      每次来人,主要的故去老人的儿媳都要远迎,越是亲近,哭得越早,有的亲人,还没到庄里村头,便披上白布,哀哀痛苦,一直哭到主家出来人迎,悲戚的,会真的见面哭上一阵;不悲戚的,只听声音不见泪落,走了过场便找到属于自己的场合拉呱。里祭棺材旁,蹲着一家至亲,儿子们、儿媳们、孙女们等,外祭棚里,在草包的两边,还会跪着死去人的孙子与重孙,陪祭祀的人磕头,算是代死去的人回礼。
      最不易的就是戴重孝的大儿子。在丧礼期间,不能洗漱换衣,只能抱稻草挨着棺材睡,腰里扎着丧绳,不能扣扣子,要把腰弯九十度,双手托着最粗的裹着白纸的丧棍,头戴一块四方大白布扎成的孝帽,一直把眼睛鼻子遮着,身上还披着大白披,每次出丧或者回拜、谢客凭吊,都由族里兄弟夹着两个胳膊弓着腰出来,作孝子的是不能擦鼻子眼泪的,所以,每回低头回拜,就像被官差押着一般,轰隆一声就被两人按在地上,然后拖起来再一把按下去,然后再反复……
      农村的丧仪,就是如此这般,以往是看别人家丧礼,觉得距离自己很远很远,似乎,訾家如神仙一般,个个都应该是长命百岁的,死亡是沾不到边的,而现在,死亡翩然而至,好多人在老去,那,也就是,不久,爷爷奶奶也会死去了——
      天,不会吧。
      以往觉得睡在奶奶身边惧怕她死,那个“死”的感觉充其量就是“老”,是行将就木。
      今后将来,那死便就是真的离去了——
      该怎么办?!
      一种难舍之情油然而生。
      思行觉得手足无措。既想往前奔,又想问心无愧。本以为所有人都欠自己,可设身处地后,又觉自己也欠所有人。不,爷爷奶奶不会死的,不会那么快死的,他们会长命百岁的——
      测试卷在她胡思乱想中结束,死的阴影在她心里扩大——有那么一天,父母也会死;有那么一天,自己也会死——可自己好心慌啊,到底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坦然地面对他人和自己的死亡呢?自己什么都没做成,对死不坦然,患得患失,想到死便让自己悲情,接受和承认死亡必定是今后自己最难做好的事情,自己肯定会成为最低级的撒谎者,自己欺骗自己。
      周六下午,思行和思果就回去了。一路上,爷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该说说该笑笑。思行趴在车门处,看车子驶进东庄里,看路边东一堆西一堆闲聊的人,幸好,认识的不多,不用为打招呼发愁,但当车子快要行驶出东庄时,思行突然看到一个熟悉但不敢确认的背影——那个人左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趴在肩头,右手里还牵个两三岁刚会走路的孩子,中间那个小母亲,瘦弱的,头发黑黑短短地朝四面呲着——车子呼啸而过,思行扭头一看边认出来,那人是小瑶!
      “嗡——”思行一下子失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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