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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意外的家长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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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思行去蹲图书馆厕所的时间,思行的爷爷就开着车子到了学校。这个事情没人跟思行讲,思行心里想着,如果老爷子到学校,总要先找到自己吧,然后自己再稍微叮嘱下——
可,老爷子就是老爷子,天下没有他不会的事情。他似乎是忘记了,以前去叔叔家,戴着农村大爷的破草帽,到人家门口也不敲门,去也不提前打电话,结果,就叔叔家的女儿在家,老爷子不会开城里的锁,就低着头使劲地掰,结果小妹妹从猫眼里只看到一个破草帽,就吓得报警了——警车就拉着最刺耳的笛声从叔叔家小区穿过——
“学生,我找思行老师!给带个路!”老爷子到学校门口就停下车,然后对还站在校门口执勤的张新和佑宁客气地说道;
佑宁跟张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领着老爷子直接到老班的办公室。
而此时,思行还在厕所里。对这些一无所知。
等她方便好了,出来便看不见张新跟佑宁,就只能回班了。一个人走在书声朗朗而又空荡荡的校园,内心没了过去迟到的负罪感,反而突然觉得学校好大啊,好空旷啊,教学楼身后的那一片天真是碧蓝如天海,左边的天行走着一团团白云,比晨风还惬意呢!学校的绿化地该除草了,小苘、大芦蒿草等长得快有一人高了,白色黄色小粉蝶不少呢,在不多的花丛里上下翻飞,教学楼里的书声跟小时候奶奶跟主时的祷告声一样,嗡嗡地,似真有了神灵的启示般,与天的至理共鸣了。
穿过楼道,一层一层,各种背书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朵,思行不爱早读,因为,她坐下看就可以达到过目不忘,哪一段在第几单元第几课左边右边,旁边有什么样的图,标点符号是什么,有什么引用资料……她可以把大脑当成摄影机,所以,大声朗诵对她是不能加深记忆的。
她,有自己沉默不语的办法。
是自小形成的。
她漫步踱向自己的班级,自己的静与空,与每间沸腾的教室擦肩而过,直到踱到自己的班级,从讲台低头穿过,刚要回到自己的座位,就一眼看到自己桌子后的凳子没了——
“訾思行,去东头小报告厅,学校让全校前100去临时参加个什么演讲报告啊,佑宁把你凳子扛去了,你赶紧的——”同桌见思行盯着空位置瞪眼,就赶紧告诉她,同桌跟自己到现在没有几句话,比自己还孤僻,然后他提起凳子,从思行身旁借过,不一会儿,班上的人都走了差不多了,教室一下子空了,思行想着什么报告,还赶个大清早,这可是老班的课啊,他怎么这么舍得——不如,自己蹲教室里写作业看看书好了,但坐哪里啊?
思行丢下手里的东西,夹了本书在腋下,拿了支笔在手中用大拇指推着在食指中指间不停地旋转着,算了,去看看吧,凑凑热闹,到哪里,只要自己想学都能有办法学,别到时候听完讲座语文老师还要写读后感——
于是,她便大步沿着走廊往东边跑,等她转了个弯,走两步,然后把右手边的门推开,发现满厅的人,挨挨挤挤,吵吵哄哄,难得一大早就有这个活动,所有人都抓着机会说笑聊天,黑压压的人头,此起彼伏,还有折纸飞机在头顶飞的,当然,许多学生跟思行的心思一样,带本书,有的没带书但凳子搬到最前面出不来的,就让最后面的同学帮忙回班拿本书,然后,书本便也参加了飞机的行列,在礼堂里呼啦啦地翻飞,然后嘭地一声落地或者被双手接到,老班双手抱胸,深蓝的夹克纯白的衬衫,头发油量,但仍旧很冷峻庄严而又无声地睥睨这窝杂乱的崽子,他就站在讲台的右边,讲台上,放了三张沙发凳,看样子还挺有模有样的。
“哎——哎——訾思行!”思行站在后面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自己的凳子,一百张一模一样的凳子,挨挨挤挤地,自己怎么找,恰好,他听见人群后面有人喊他——是佑宁他们——
“过来,过来!”思行循着声音,借过十几个人才看到佑宁,他与张新挨着窗子坐着,一前一后,张新把窗帘拉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正趁着窗外的光看物理课外书,佑宁坐张新后面,因为个头高吧,佑宁坐的地方占了好大一个位置。在班级,自从佑宁搬到思行的后面坐,同学便默认思行与佑宁他们是一伙的,甚至还给他们取了外号,叫“常胜三将军”。所以,好多人,即使思行表示亲近想交个朋友,他们也会拉开距离。所以,跟佑宁他们坐一起,才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演讲,怎么找这个旮旯里?”佑宁把胳膊从自己的椅背抽回去,思行便坐下,真是一个风水极差的地方,挨着墙靠窗边;
“你听就知道了——”张新捧着书笑着回头,这一笑就撕开了半张脸,还满脸的神秘,思行抬头扫了一眼,冷冷地,似乎,他发觉班主任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自己,她便赶紧低头,拿出书本,随意地翻着,佑宁听着耳机——
当报告厅的灯光全部打开,窗帘也关上了,这里,比外面的白天多彩,但显得太急躁压抑。就在这时,年级主任笑嘻嘻地走上讲台,朝班主任点了点头,然后拿起手边的话筒,在人群中搜索一圈,然后音如檐下铜铃般随风响起:
“同学们,高一学习接近尾声,你们中间,有许多学生都很优秀——但,有一位学生,特别不一般,她是谁,你们知道吗?”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过去学校的骄子,这样的话语,不足以激起他们心中的波澜,礼堂里寂静下来,一下子,丝毫无声。
“想必大家都知道訾思行这个名字吧,我们学校,高一訾思行,高二訾思必,高三訾思言,据说思行的同胞妹妹在二中,也是佼佼者,很遗憾,我们一中不能聚齐这四姐妹。但,今天,我们有幸见到了抚育思行的爷爷——訾老先生——訾老先生,是位老革命家,他……”
后面的话语,思行再也听不进去也听不清楚,她的心砰砰地跳着,她突然惊恐地望了佑宁一眼,这一眼,带着恐惧,佑宁笑着看了她一眼,然后突然皱眉疑惑——思行觉得自己又要被揭开了,所有自己不愿提及的不愿回忆的不愿重回的……她呼吸起伏跌宕,握笔的手颤抖着,她觉得自己蜷缩了,嘴巴舌根突然很干,整个头脑都嗡鸣了,往事不愉快的一幕幕——
她低着头。
年级组长请来了爷爷,爷爷跟大家打招呼。
他的声音似乎只为自己抚养过思行而骄傲,骄傲的是自己的抚养有了结果,那种骄傲,叫思行慌乱恐惧反感——
“不到两三岁,他父亲就养不了了,就放到我身边,我跟她奶奶就一把屎一把尿地抚养她……上小学,手都冻得害了,也坚持不让我们开车接送……初中,时间学习不够了,就回她妈妈家学习,我们每周都去看……只要是学习上的需要,我从不说一个‘不’字,要自行车买自行车,要台灯买台灯……”
思行听着爷爷的报告,两眼噙着泪花,还好,礼堂的灯光在人群坐定后灭了,窗帘也遮住了外来的光,黑压压的人群,喘息声重,氧气被偷走了,思行包裹的外套被脱干净了般,她觉得自己太赤裸裸了,眼里彻底没了生气,只剩下起伏不定的喘息,黑暗中,她的手心流着汗,她双眼涨着泪——她轻轻翕动鼻子,幸好,礼堂里是黑暗,无人能寻找到訾思行,思行厚重带着吸鼻的声音,然后默默起身,幸好是在墙边后排,她很容易就逃了出去,推开门,一股清风拂面,她趴在走廊的栏杆上,这么久的时间,老爷爷还是记仇的人了,记仇自己没能在奶奶生病的时候做事情,或者计较过年时没有主动回去……为什么要说这些,被丢弃的、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童年——
“訾思行,你怎么出来了?我刚感觉你有点不对劲——”佑宁也推开门,走了出来,思行赶紧把波动的情绪狠狠咽回去,然后轻描淡写地笑了下;
“怎么不听了?”
“思行,你挺幸福的,有关心你的爷爷奶奶——”佑宁真的羡慕地说道;
“是啊!对啊!”思行假装开心扬起声调,“我知道呀,——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这话的人——”
“我父母一直上班出差,我不是上课就是上补习班——”佑宁把耳机递过来一个给思行,思行戴上耳机,耳机里是佑宁自己录的语文文言文解释及古代文常,还有英语听力——
“嗯,确实比你幸福。”思行不想说什么,就还回耳机,转身进入礼堂里,现在已经是提问环节了,关于思行的一切,任何学生都可以问,可是问到最后,老爷爷也是老糊涂,他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思行初高中是怎么拼的,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思行幼时上学,好在,老爷爷淳朴的叙述让年级组长跟班主任都很满意,最后的总结就是,自己想学,怎样的条件都能学好,向老一辈革命家致敬,向訾思行一家学习。
等大会散去,思行站在楼下送爷爷,爷爷坐进车子,年级组长一遍遍握手道谢,班主任也与老爷子握手告别。等他们走后,老爷子便给思行叮嘱着:
“行行,在学校不像在家,还是要遵守学校纪律的。哦,还是要多注意。对了,最近需要花钱吗,需要多少我给你——”
老爷子说着就开始掏自己的红塑料袋,一点点打开,思行赶紧止住:“有吃有穿不需要,赶紧回去吧,我要上课了,路上注意安全——到家打个电话吧!”
老爷爷便一脚油门走了。
每层楼都趴满了学生,訾思行的故事就要在学校传扬了。
看似高大而决绝的思行,被爷爷的报告拆得七零八碎,然后,自己只能一天都不下位置地坐着教室里小心翼翼地拼凑着,想到最后,她在心里给出了继续生存的方式:不要脸了。
脸为何物,只是自己觉得非要有多好的形象罢了。她自己也后怕,自己这么拼地对待学习,好像是把学习这件事当成一件密不透风的外套,她渴望披上这外套,遮住内里所有不想外显的东西。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到了家,家里又是一片死寂。父亲干笑着,母亲生气挂着脸,妹妹姐姐们也拉着脸,思行不知道得罪谁了。
“你老爷爷来电话了,说安全到家了——”爸爸又是干笑着,然后满脸的失望;
“学校开家长会都不跟家里说声,嘛,家里我跟你爸都死了,你还单独喊你爷爷去——去宣传你是孤儿,你爸要送你去孤儿院!”母亲拉下脸数落,然后一边抹着眼泪。思行不知道事情能发展到这一步。她只想着让老爷爷来把这件事情简单解决下,但没想到学校会来这一出——
“妈,别说了,不行就让她回老家去!她家长不是老爷爷嘛,就让她回老家!”果果突然使劲一摔,把那个思行住得好好的房门关死;
“嗯!别说啦!谁去不一样!那说的不都是事实——俺当时就是养不了地,老家不养就是要送孤儿院的!但过去都过去了,我们要向前看——你大晚上说小孩作什么,开家长会我又没时间!”父亲毫不逃避,但话语刚硬刺人,思行提着书包站在沙发前,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该干什么,就这一件小事就这样——
“哎,俺这就瞎养呔,你把心掏给她吃人还嫌腥呢!我跟你爸白天熬黑夜熬,租房买吃,都紧你小孩,俺哪里舍得吃舍得穿,这倒头来开家长会还找你爷爷,哎,就你爷爷是你亲人,俺算什么人!”母亲继续哭着数落着;
“行啦,你别跟小孩面前哭闹,大晚上了——”父亲说罢便起身回卧室;
“你都是当老好人,你孩子不找你开家长会你心里舒服?!都多大年纪了,老不死地,张口闭口都说俺坏话,说俺不养小孩了,家里说说就算了,哦,这到外面还当把事说——俺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妈——”思行刚想解释下,下了自习,自己心里也是不舒服,但也不想辩解,她后悔了,知道这事不对,她想解释,但母亲不停,她猛然起身,突然一甩手!
“妈什么!俺不是你妈!你哪有妈,你是石头里蹦出来呔!”
嘭地一声,母亲把自己的卧室门也关上了。
思行站在小客厅,停了几秒。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她又做错了什么。
她坐下来,坐在沙发上。
她能去哪里?
好久,她的眼泪都下不来。
她觉得自己病了。
整个脑子都是空灵般。
她抓起书包,木呆呆地轻轻推开大门,她不想再惊扰谁。然后,抱着书包走在凝寂的月光下。月光与路灯的天下,住宅楼都熄了灯火。偶尔,一辆车子擦身而过,带来一阵满是汽油味道的暖风。夜晚,路显得寂寞悠长,天显得高远落寞,月,俯察人间,踩在水泥路上,思行没了睡意。晚风撩着她的头发,一掀而过,她抱着书包在胸前,兀自地走着,梧桐树睡着了,树叶闭合了双眼,像撒了银粉的雕塑,走在这夜里,像走在自己四季不起烟尘的心里。
转过一条街,烧烤摊前,焦香飘来,觥筹交错,笑声不绝。见到这些,思行才觉得生活的气息。似乎,夜有了人气,她输出一口气,害怕与孤独减少了许多。不知不觉,她散步到二中的门口,图书馆里,依旧灯火通明。看门的老爷爷,点着灯睡着了,思行慢慢走进,迈进灯火通明的图书馆,打开书包,像新的一天开始一般。
一直写一直写,直到,写得身体很累。
趴在桌子上,仿佛,她看到了井石就在对面写作业,还不时地抬头看她笑她。
思行心里突然一阵疼,但仍把脸枕在胳膊上,闭着眼疲累地笑着小声讲道:“累吗?写完了吗?有时间的话,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