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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故去的依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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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奔波,拉起了思行为奶奶生病奔赴老家和医院的序幕。
幕起。
车子奔波在黑夜的公路上,天点着清冷的月亮灯。两旁的松树和杨树都似化作了魑魅,要不就是张牙舞爪,要不就是暗沉邪魅,车子走在路上,视线可及范围就是车灯探照的范围。
路,是不平的。车灯车身随着坑洼起伏。多么寂寞的路啊!
父亲坐在前面,担心面包车司机瞌睡,就想着法子去聊天。
“这大晚上的,还麻烦师傅跑这么远路——”父亲微笑着寒暄;
“说哪里话,我就是跑车的,这个不算远。大哥一家这么晚急着进市里是有什么急事吗?”司机立刻也活泛了起来,对父亲的寒暄热情回应;
乡下人镇里人就是这样的好,本都是老乡,再谈谈话,寒暄寒暄,那大家就会无话不说;
“哎,老母亲病重救护车拉到了医院,我们一家赶去看看,照顾下!”父亲说到老母亲病重,眼睛里突然闪耀着一丝星光斑点,思行一直认为父母亲与爷爷奶奶积怨太深,没什么感情,尤其是父亲,平时没事绝不亲近自己的母亲,他长期扮演的角色是被宠坏的不孝子,他也从来不解释,父亲对自己的伴侣和对爷爷奶奶都是不冷不热,甚至直接坏脾气,大家都觉得父亲无情无义,如他们常抱怨的那般,但思行坐在后面瞥见父亲如此般的眼睛,她有些震惊,也许埋藏在骨子里的亲情就是如血浓于水,只是包裹它的说辞太多了,让生活不能遵从本心了。
“大哥,这话管!中听啊!!我老父亲也故去了,我出车在外,赶都赶不上最后一程,哎,人啊——”
“我们就是尽自己所能,不争不抢,有钱就多出点钱,没钱就多出点力,多照顾照顾——”父亲动情地说道,母亲面无表情,因为所有的照顾,洗衣做饭洗澡擦身倒尿都会落在她的身上;
“快到了!再有十来分钟——”司机报着时间,他似乎比我们都赶时间;
“妈,我难受——”果果一直靠在窗户边,大姐都以为她太困要睡着了,但等果果抬头大家一看都吓坏了,果果话还没说完,口鼻就开始涌出东西来,思行赶紧抽除驾驶座后面的袋子给果果等着,等果果吐完,抬起头,大家才看清果果的脸蜡黄,嘴唇毫无血色;果果一呕吐,二姐就受不了了,打开窗户大口地换着气,大姐也是,氛围所迫,思行胃子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一股气顶着胃子,让胃子里的食物顶着胸口,整个胃子到脖子地方,都开始泛出清水,一时间都涌到了舌根,她的肚子突然莫名地疼了下,然后没忍得住,她赶紧又拽下一个袋子,呕吐起来,呕吐后,她趴在一边,风从窗户里正好吹在她的鼻子前,她一动都不想动,突然想起以前在姑姑家吃饭,在寒风中追公交车的场景,然后上车,吃了荤又喝了冷风,于是她晕车吐得厉害……
母亲生气但不发作,一会儿拍拍这个背一会儿摸摸那个头,思行和果果靠在座椅上,大姐二姐挤着母亲,一时间,车上便充斥着呕吐的味道,让人难以呼吸。父亲示意母亲把窗户全部打开,母亲只是轻轻摇了下,将车窗下降了几厘米——
风,忽然一下子窜进车里,将一切都清扫干净。风的寒冷将心里的翻腾感冰冻了,思行竟迷迷糊糊想睡了,可两分钟不到,就不舒服了,风太冷,开始让胃子觉得受了凉,胃子开始痉挛起来般——
“妈,太冷了——”思行无意识地喊了句,头也不愿意抬;
“哎,遭罪呔,这些小孩坐车晕车还这么折腾——”母亲伸手把车窗关上,就留了一丝缝隙,父亲没有吱声,“晕车难受我是知道的,都像我,我打小就不能闻汽油味,过去你大舅开拖拉机让我坐,挨近一点我这一天就不想吃饭,跟要命一样,这点这些小孩都随我——”母亲说着,打着哈欠,继续拍拍这个,摸摸那个;
“晕车不是什么大事,多坐几趟就行了!”父亲的语气里突然有种嫌恶,似乎,晕车呕吐的插曲让他挂不上面子般;
但司机没有停车,他兴许是想早点回家,车子仍旧飞奔着,他只是时不时从后视镜看一眼,看看是不是吐在自己的车上。
终于到了医院门口。车门被思行和果果一把推开,离开这辆面包车就像离开毒气室一样,外面的空气立刻进入鼻息,清凉舒适,但个个因为晕车呕吐,已经虚弱到直接下车就坐到了医院前面的绿化带边的路牙上,个个抱着腿,互相靠着。母亲站在一边,为难心疼,想买点什么东西给孩子压压,但是她身上一般不带钱,伸手问孩子父亲要,又不知孩子父亲能说些什么;
思行见到父亲仍旧没事人一样地付钱给司机,然后寒暄,然后微笑着离开。等父亲转脸看向她们的瞬间,父亲脸上的寒暄立刻消失了,转而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面色,仿佛晕车给他丢了面子般;
“起来,都坐这风口干什么,跟要饭一样!”父亲招呼一下,便径直往医院走;他的背影是多么的干脆利落无情啊;
“起来吧小孩,进去找暖和地方坐坐,坐这里要受凉的!”母亲没办法就催着她们;
“别动我!”母亲想拉果果,但刚碰到果果,果果就像被针扎了般喊了起来,炸了起来;
“让我们坐一会儿,你们先去看奶奶什么情况,等下我带她们去找你们——”大姐也是嫌恶,她努力说着话,说完便把头枕在膝盖上用鼻子努力喘气,换出胃里的汽油味;
母亲犹豫了一下,两边她都不好办,但最后,她还是惧怕“理”,惧怕乡人的评述,惧怕人家说她不在奶奶的病床前,于是,她被迫地丢下孩子,委屈地离开了,紧随父亲决绝的背影;
好在,奶奶只是咳嗽发炎,一口气没上来,然后痰糊住了嗓子说不清话,救护车一边拉着她一边就帮她排痰,现在就是躺在床上吊水。老爷爷坐在旁边,她不会照顾人,找不到买吃的地方,也找不到缴费拿药的地方,小护士耐心带着他办理,但他毕竟年纪大,黑夜里又精神不佳——
“我但凡自己能弄我就不打电话给你啦!”老爷爷坐在凳子上也是委屈,折腾了缴费住院拿药找各种医生拿各种报告,老爷子的精气神就像被抽干一般,双眼累得发红,“嘛,行行呢?!她奶有病也不知来看看!”突然,话锋一转,老爷子要思行来看奶奶;
“小孩都来啦,你不要喊,都在门口坐着——”母亲忙着给奶奶擦洗,奶奶虚弱无力,老爷子点了根烟,更加不讲道理;
“来了怎么不进来?蹲门口作什么,看奶奶还要我去请啊!”老爷子咄咄逼人,似乎,抚养思行,就是可以随叫随到随意支配般,他给思行附加了很重的道德人伦;
“哎,你别朝我喊,有事你让我做,让你儿子做,小孩怎么不进来你怎么不问,个个都晕车,脸色蜡黄,吐了一路,你还喊小孩,喊小孩来有仙丹还是什么能药到病除?!”母亲也毫不客气;
“哎呀齁说啦,她爷爷,你这嘴怎么就搁不住呢,小孩都来了,晕车在门口,你不去看看,买点吃的——”老奶奶声如游丝,细软无力,悲凉伤痛;但自己的儿子只是进来看自己一眼,问了情况,便挑了个最需要跑腿的活儿出去了,让他照顾病床前,他难以做到,因为与父母之前的隔阂,并未消融。
爱义就这样大阔步在走廊里办着事情,把该拿的化验单拿着,去找该找的医生,他要尽份责任,但不代表他心里无怨;后来情况稳定要转病房,转到楼下,爱义就蹲下身子背起母亲就往下走,米芳在旁边瞧着点怕磕着碰着了,等一切妥当,老爷子就合衣躺在老奶奶旁边的病床上,父亲熬着夜,蹲着凳子上,母亲找了房门口的凳子也歪着睡着了,四个孩子就坐在奶奶对面的病床上熬着。
老爷子毫不客气地数落了思行,说思行是白眼狼,没有良心……但思行太难受了,哇啦一口又吐了出来,直吐到满嘴泛苦水才停止,然后又不停地干呕,直接趴在地方起不起来。老奶奶心疼地伸着打吊针的手,指着老爷爷:
“你现在说她有什么用,好好时候你说就说,你想当她爸妈的面给思行多大难看?你要拿她命就先拿我命,咳咳,思行妈,找医生给瞧瞧,我这有年人治着用处不大,死就死了,行行不行啊,日子还长着呢——”
“哎,就在你们跟前,死就死,死也是死她爷爷手里,收走吧!老和尚,都是这老和尚没本事,把小孩送走,没本事你要生那么多作什么!呜呜——你带走吧,死了俺就不欠你什么了,因为行行,我倒是忍气吞声多少,你给俺抚养思行,你不是真心地,你就是图回报,今天都在,那就把话说开,你要就是把这孩子带走俺从今以后就当没生,死活都不要跟我说,不要在我面前念叨,要就是,抚养她就是你俩老杠帮你儿子渡难关,不要为难思行,这小孩一路过得还是个小孩?笑都不会笑!受罪呔,受罪呔!”母亲突然跳起来,从门外怒吼到里面,她一手掐着腰,一手一直指着大家,她心疼却又恨,所有情感交杂;思行只见到父亲冰冷冷地站在旁边,她的恶心感就更强了,果果拽着自己,跟自己说什么,自己却什么都听不到,她趴地上,胸口双手胳膊都是呕吐的苦味,半夜,护士路过,只不过伸头瞧了眼;
“呜呜——”奶奶竟然放声哭了起来;
“养你个龟孙,吃里爬外!”爷爷起身忽然一脚蹬在思行的头上,她不觉得疼,却感受到自己一下子被碾在了尘土里,自己什么都不是,残落前额头发上的尘土慢慢地落下,思行能看得一清二楚,似乎自己第二次沉溺在了那个冲口,这次,是心了。
“你踢什么人!思行不就是花了你的钱嘛!你就能想怎样就怎样!”大姐突然跳起来!“这个家也真是过够了!老的不像老的,真以为所有人都稀罕你钱一样!”然后大姐便离开了房间;
“走!回家!”父亲立刻站起来,脸上仍旧挂着干笑,他似乎毫无波澜,只是又使劲地按着性子咬着牙客套着,“俺妈,你好好养着,这人多太吵了,我先把娘几个送回去,我再来!俺大,你在这先盯着,我走啦!”说完,父亲仍旧是一个决绝的背影,大步向前,他冲到街道上,拦了辆出租车,仍旧客套地询问价格,差不多,他就招呼着站在门口的娘几个,挤进公交车,思行被果果拽着,大姐拉着二姐,四个孩子依偎在后座;
“你先回去吧。”父亲没有走的意思;
“嘛,你还留在这作什么!真是的!”母亲责怪,伤痛;
“我这一回去再来,还要花两趟车费。不折腾了,回去好好带小孩,我去谈。”父亲关了车门,在门口点了根烟吸着,努力笑着目送她们。
思行彻底灰心了。以往他会觉得爷爷只是因为父母不孝顺拿自己出气,而现在自己明白,爷爷压根就不能明白,抚养的爱护,让孩子健康地成长,他只是固执地按照自己的方法处事,稍不顺心,他会各种闹腾。哎,自己可撑的最破一把伞也朽掉了。
彻底,彻底,彻底了,彻底是自己一人行走在这路上了。
“思行,从今往后不要沾老家,俺就不信养不活你。就算贷款,我也能培养你!”母亲咬着牙,不停地往窗外吐着唾沫,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大姐应和着:“就是!”
“你们压力那么大,这样撕破脸——”思行忍受够了,但她隐忍,没有把自己的观点完全表达,只是想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别人会快乐些;
“嘛!我都不怕你还怕了!你是嫌俺家穷看不上信不过还是怎地?!哎,我就算砸锅卖铁也能供你们上学!离了老家就不成事了,我就不信!”母亲立刻反驳思行,把思行的好意误会了;
“不是。”思行的话很小声,出奇,坐了出租车,大家都不晕车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我也想尽份力——”
“哎,别说啦!老说这些,你砸锅卖铁也只能砸一次卖一次,天天唠叨这些!”大姐立刻反驳,这些话都是考生的压力,孤注一掷的压力;
“这些不要你小孩管,你就给我都好好学习!嘛,你爸赚不到钱我出去赚!我以前赚得少啊!”母亲提起以前风光的时刻,又一想到自己是因为孩子放弃了职业,眼泪便也下来了,“哎,天天付出,哪有人能理解俺……”
“嫂子,有事回家好好说说,小孩也别跟你妈妈吵,生活都不容易,是吧,都互相体谅下,呵呵~”突然,司机师傅一席话化解了尴尬的氛围,大家都沉默不语,一直到家;
到家便洗洗就睡了。
躺在床上,思行脑子清醒,睡不着,只睁着眼,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一片空白。
“思行——”果果突然哭了,“我们家怎么这样啊——”
“嗯?你哭什么呢?”思行起身,打开灯,拉开果果的被角,果果的眼泪早已流得满脸都是,“咱家不就是这样的家庭嘛,这没法选。”
“思行,我想离家出走,我不想在这个家了!都是神经病!”
“我也想过。彻底离开家。但是,又不知道离开家奔哪里。我拼命学,就是想离开家。找一个或者,建造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家。但,太难了好像。”
“思行,你什么感受?——爷爷踢你头——”
“嗯。懵了。疼倒是不疼。就是觉得太羞辱了——就因为花了他的钱上学,他就能这样踢我,伤我自尊。”
“就是!气得我要咬他!”
“但没觉得难受多长时间。睡吧。”思行关了灯,转身便睡了。以前觉得花老爷爷钱上学真是心虚自责的,但现在,这些情感的坑似乎都在慢慢地以各种方式填平。
半夜,父亲回家了,大铁门吱呀一声。
堂屋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思行警觉地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是父亲扔下钥匙的声音。
是父亲洗漱的声音。
是父母聊天的声音。
“哟,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在那守夜的嘛!”
“哎!可算海了——俺大当我面哭得雨泪腔行地,说养行行多不容易——哎!俺妈也说——”
“哪有养孩子容易地——这两个老地就怕行行以后不理他——做什么事,哎!”
“海啦!越老越糊涂!我不蹲那,我明天还上班,我打电话让爱仁来了——个把小时就到!”
“哎,还不知怎么跟你弟诉苦——”
“嘛,随他说,都说到今天了,你还计较这一晚——我做事问心无愧,身正不怕影子斜!”
“俺也问心无愧——随他说去!”
“后面小孩放学就不要让他接了,接了以后话多,俺就没钱,也能自己养孩子——不行,要不搬到市里,先租房子,学校的住宿费一年下来三个小孩要万把呢,租房子还绰绰有余——租个两室一厅的才八百一个月!你再能做吃喝,省不少呢!”
“哎,行啊,吃喝住宿省了,我在城里还能找个班上上!反正小孩都是早出晚归地——”
“哎,管!”
“哟,现在商量事情好商量,离开家就一句话!哼!”
“哼哼,这不是生活逼的嘛!”
……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