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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你该这么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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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一次默写得了一百分都是值得顶在头顶骄傲的,还要宣扬个几天才行;初中时,排名稳定靠前也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情;高中了,能扛下去每节课似乎都是本事,考得拔尖与低分,都会让你出乎意料。
所以,初中开始,自己就不愿意说成绩,渐渐地,连别人的夸赞都视作不是自己的。
高中,就自不必说了。
大姐二姐上了车,思行本来懒洋洋地斜躺着遮着脸,但大姐坐前面,二姐开后车门,她摔了一座的试卷跟书都要重新聚拢下,她不停地抽出伸出的大课本与资料,书堆跟流沙一样不停地倒着,二姐漠然看了眼,然后也用胳膊使劲地给她挤了下;
“东西都带好唛?”老爷爷转头问着,他的凤凰墩卡了一半在帽子外面,显得别扭,“拉拉车门关关好,果果估摸在门口等急了!”
大家都不说话。
大姐拽过安全带,然后就闷着,二姐也是盯着窗户外。思行把冰糖葫芦串拿出来,往前面一伸,大姐咬了前面两个,然后用手拿着一点点啃,旁边的二姐顺着扭下了后面两个,红色半透明的糖渣子撒在了思行的书堆上,思行直接右胳膊轻轻往前面一推,这堆书就哗啦滑落在车厢底,思行毫不客气地用脚踢了踢,把原本凸起的地方踢了几本到大姐和爷爷的座椅底下,二姐看到,什么表情也没有。
老爷爷见一车没点气息,就自顾地开车,他肯定认为自己辛苦来接孙女,但个个还不领情。不几分钟就到了二中,街道是冷的,残冰败雪,凛冽的风摇得车窗玻璃都晃,地面被太阳不热的光晒得灰白,风一过还起细尘;四季常绿的小香樟树像入热水焯过一样,叶子向下垂耷着,枝条失了水分,弯着腰,干渴、酷冷与风尘,时时提醒它这是冬的地盘,你必须俯首称臣。
果果站在学校门口,两手插在橘色棉衣口袋里,马尾辫,裹着厚厚的黑色围脖,她挺直了身躯,书包和行李箱就放在脚边,她眼角带笑地扫视着街道上的车子,当看到老爷爷的车子,上了高中的果果竟然还能欢快地跳起来!
“啊,老爷爷,姐姐们啊!哈哈哈哈!等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害得我都不敢蹲门卫室里烤烤火!”果果见到人,第一件事不是背书包提箱子,而是使劲地拽开后车门,然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撅着屁股就往里面爬,果果最听话,穿得最严实,把自己裹得像头熊,衬裤棉线裤加校服裤,把那本就不瘦的屁股撑得更壮,就这样,她生生地从满脸嫌弃的二姐身上爬到了中间,沾了雪水的脚把思行的书踩得一个个脚印——
“三姐,我心灵感应你又考了第一!我要抱抱你,沾点喜气!”果果带着一股寒气就扑向思行,压得思行喘不过气;老爷爷笑嘻嘻下车,给果果拿书包提行李箱,后备箱的门他老人家关不上,然后只能再打开,再重新摆放后备箱的行李,然后再关,关不上再摆一下,最后,后备箱依旧是顽强地张着小嘴巴一路回家了;
“好好的心情,哪壶不开提哪壶——”思行推开思果,但思果却无所谓;
“大姐,你考得怎么样?排多少?我惨了,回去肯定挨削了,我都滑到全校一百名以外了,老娘亲还不要把我头拧下来呀!”果果自顾坐在中间喊着,老爷爷嘴里叼着烟笑着;
“消停会儿,烦不烦,就你考好了是吧!”二姐终于开腔,话里有话,满脸的厌弃;
“不,连连受挫,这个寒假我要闭关,吃的玩的都不要喊我。”思行抱着书包,紧贴着自己的胸口,然后把剩下的糖葫芦给思果;
“你不过年啊?”思果觉得惊讶;
“还过年呢,我连日子都不想过了。”思行闭上眼,“我觉得这个学期我就是浑浑噩噩地没睡醒,创了许多历史新低——”
“高中学习不比初中,沉静下心来吧。城里的学生本就有资源优势,这个你是比不了的。”大姐也客观地说了句,这句话像是知心话,确实让人宽慰一些;
“哎,我之前回去跟妈说这些她还不相信,英语听力就是要用复读机,她还说我找理由买复读机听歌——根本就不给你机会讲道理——”二姐接着说道;她在家很少标新立异说出自己什么观点,她总是与大姐的观点一致,难得,她在背后正面地说道了母亲;
“复写机?读什么?能为学习好怎么不买?赚钱不给小孩花留着作什么!”老爷爷突然大义凛然朝窗外吐了烟头,然后也在背后严厉地批评母亲,满脸的正义,“有些钱该花就不能存!复写机哪块有卖,走,一人一个!”
“哈哈哈!”果果与思行被老爷爷的义愤填膺般的慷慨逗得乐呵呵地,大姐跟二姐也笑得满脸通红;
“算了吧老爷爷,不便宜呢。”大姐劝说着,“我同学说在百货大楼的四楼是卖电子产品的,新华书店那边也有——”
“嗯,走,拐个弯就到了,小孩学习还能耽搁嘛!”老爷爷拐了弯加了油门便往新华书店赶。老爷爷带孙女逛街,立刻点燃了大家的心,氛围一下子就活跃起来了,老爷爷很煞有介事地把车门关了两次,又转身到车后把行李箱又捣鼓了下,然后使劲按下后车厢,这回,后车厢稳稳地闭嘴不喝风了。
思行没想到要买复读机,但既然人人都有份,那就不拒绝了。老爷子跟着孩子们的步伐,别扭地扶着电梯扶手,上了一层又一层,最终,来到新华书店的顶楼——电子学习用品区。这里的空调开得格外温暖,一上来,大家都感觉脸和手都被烘得热乎乎的,老爷爷的脸颊也立刻红了,他还不停地掀掀帽子,露出凤凰墩的肉包。
“大叔要点什么?这都是你家孙女?还有外孙女吗?看着面相就像一家子呢!”服务员的眉眼嘴都是美丽的月牙形的,见到老爷爷带着四个孙女,这个服务员还没把手从玻璃柜台里抽出来就赶紧把招呼和微笑送到;
“复写机!高中要复写机——给我拿四个!”老爷子人还没到柜台,就立刻点好了商品;
“大叔,是复读机吧?听英语听力的是吧!”服务员立刻笑语起身,把这群客户热情地招拢到自己柜台的旁边,“真好,四个孙女都上高中了,学习肯定好!”
“哎,小孩学习吃苦,需要什么就得买什么,这个不能耽搁,我这放假时接小孩才知道小孩学习要复读机听英语——”老爷子煞有介事,姊妹四个就站在旁边捂着嘴或抿着嘴,服务员也打量了老爷子一样,乡下人穿着,像是没什么赚头,但老爷子双手背在身后弯腰眯着眼看玻璃柜台里的电子产品时,她又瞄见了老爷子手里还捏着汽车的钥匙呢——
“大叔,你要买哪个价位的?我给你介绍介绍!”服务员继续微笑沟通,说话间,已从玻璃展柜里拿出了两种复读机,一种是银灰色,一种是淡蓝色,“大叔,这个灰色的是299,蓝色是特价199,你想要哪一种?”
“这点要一百九十九?!”老爷爷纳罕着唏嘘着;
“大叔,给小孩上学要投资的,城里都用这个,上学上得好的都能给家里赚钱的,今年中考,全市第一就旁边小区的,人家初中就买这个复读机学英语,全市第二是一个镇上孩子,听说姊妹俩都考得好,人家也是用这个,大叔,小孩学习不投资不行呢,不投资人家就超过你了——”服务员将复读机的功能无限夸大,但提到全市第二也在用,老爷子一下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全市第一用不用我不知道,全市第二没用过我是知道的——俺家从来没给小孩买这些——”老爷子话里有话,作高深莫测般;
“你家没买?大叔,你家里?”服务员更疑惑了;
“这全市第二不就在你面前——”老爷子立刻手指着思行,思行此刻没有任何骄傲,还觉得很难为情;
“哦,就是思行思果姐妹俩?天啊,这才看到真人!行,大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做主,给你打折,你拿这个银灰的,是步步高的,质量好,三年保修,有保修单,坏了随时找我,你拿四个一起850怎样!全市最好的一家姊妹,我愿意做这个生意!”服务员立刻单面拍板子;
“850呢~”姊妹们唏嘘着,哎,以老爷爷的气魄,三十都要思量的,更别说几百了——肯定没戏;
“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东西真有用才行!”老爷子倒是没急着接那个服务员的话,而是狡猾地转了话题;
“大叔,这个质量你放心,我卖复读机这些年了,你就放一百个心,我在这楼里都六七年了,是老卖货的——”
“你先拿一个来试试再说,不能买回去不中用还要跑回来。”
“行,大叔,你看,这一打开放进英语磁带就能做听力,按这个就是录音,你说什么就录什么,这个是快进这个是倒退——”
“小孩来试试,别光站,来试试——”
这时,四个孩子早就在身后笑得嘻嘻哈哈地,老爷子能买这么贵的东西,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说没打算买吧还要像模像样地试,你说尴尬不尴尬,那这么多人试了玩了再不买,那还不被人戳脊梁骨呀!所以,没人愿意上前,上前就是丢人,但真丢不起这人,都高中了,都要点面子的,但老爷子却一直坚持着,把服务员递过来的复读机直接塞进大姐手里,叫大姐试,大姐尴尬地按了两下开关就递给了二姐,然后是思行,然后是思果,最后再递给爷爷,但爷爷非常不满意;
“这就试过了?喏,千把块钱东西呢,嗯——”
“一起买四个太贵了,要不先买个用用,紧大姐用,她快高考了。”思行朝爷爷建议着,因为老爷子很少这么花钱,他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的,这样子去花他的钱让思行心里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也许,这也是老爷子需要的“帮衬”话;
“这个?——那先拿一个用着,用的好不够了,那——再说——”老爷子挺不好意思地吱唔着,满脸的尴尬,但这个解决方法绝对是让他称心的,“那就拿一个吧,小孩发话了,先拿个用用看,用的好再说,四个850,那一个就给你算个整——215块——”
“大叔,这单个不好这么卖——”服务员突然为难,皱褶眉头,脸上带了不愉快;
“嘛,四个生意也是做,一个生意也是做,怎么不好卖了,用的好不是还来嘛!”
“大叔,你买多能打折,买一个不好打折的。哎呦,你这有年人,怎么跟你说你才明白呢,这个都是有进货价的,不是瞎卖的,卖得太低公司也说的,那我这以后还怎么卖呢~”
“哎,旁话不要多说,再加五块,不卖就走了!”老爷子突然上了邪脾气,估计是没戏了,姐妹四个转身便顺势走了,左右柜台及来往人都慢慢聚集着,跟看戏一样;
“哪有你有年人像这样讲价地,一分钱一分货,都这样卖还吃什么,真是地!”营业员花容失色,一下子满脸的不愿意,说话也毫不客气,但老爷子也不客气,手也不招就转身走了,这样不知是否让他称心如意了;
“卖,卖!带个吧,带个吧!你有年人都开口了——”服务员突然喊道,语气里是无奈和焦急;
“嗯~”老爷子极其得意洋洋,满意地转身,旁边看热闹的都说卖了就算了,能卖就卖,这么大年纪,也是为孙女上学诚心要买的,服务员也连连点头,这时,老爷子走到柜台旁,别扭地拿起复读机,煞有介事地又检查了下,然后又检查了包装,然后才把羊皮袄解开,右手往羊皮袄里面中山装的左胸口的口袋里掏,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透明发黑的塑料袋裹着的一团,一点点打开,里面还包个淡蓝发灰的手绢,然后打开手绢包,一层层地,里面就是钱,他先掏出两个一百,新新地,让人羡慕,然后再一层层包回去,再放到中山装左口袋,再扣上羊皮袄纽扣,然后,右手又从右边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子,是一个红色塑料袋子,慢慢打开,里面都是零钱票子,然后老爷子抽了半天,凑够15——
“大叔,不是20嘛?”营业员理着钱,搓着百元大钞的角,对着天望了望,又追问那五块钱;
“够了,足够了,哎——”
“大叔,呢,东西给你新的,用的好真的再来买,我是诚心想做你生意的,你家孙女成绩都这么好,投资这点钱不算什么——”服务员还没说完,老爷子就提着复读机就忙去找孙女,也不理会人家说什么;
“你觉得老爷子会花钱买吗?”大姐先起了话头;
“我觉得悬。”二姐接着就说道,“老爷子这回就是自己给自己戴了高帽子自己又下不来,哎,拿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呢,都不花到点子上,自己又舍不得吃喝——”
“你们别这么说老爷爷好吧,他有这心我觉得不错了,跟以前比,进步了好多呢。”思行自己埋汰老爷子可以,但听其他人埋汰就觉得老爷子挺可怜的,虽然小气偏执顽固,但总体还是马马虎虎可以的了;
“哎呀,算了,别说了,说了老三就不开心了!”大姐突然嫌弃地止住了二姐;
“我觉得老爷爷能买呢,据说她很有钱,那钱都不给人花是想将来带棺材板里的?——老奶奶说的——”果果搂着思行的脖子,万分乐观;
“嗯,那真是黄河水都澄清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也是老奶奶说的——”思行也戏谑一句,买这些东西跟老爷子气质太不匹配了,跟这个家的气质也太不匹配了,这个家会强迫人去厌恶远离自己得不到的一切,用极其鄙视的目光,如孩子穿校服时间多,其他衣服很少,很少买衣服,但父母亲却骄傲地对左邻右舍说,俺家的孩子就是不喜欢花花绿绿地,就是一门心思学习;再比如,出去玩一定是吃饭后,或者回家吃饭,父母总是说外面的饭菜脏;父亲工作不善交际,因为他觉得人一旦交际了就要额外花钱,有人提拔他做个部门小领导,他却如拿烫手山芋般扔了——因为他觉得一家子要养,当领导应酬多,那哪有那么多闲钱呢?有那个钱也不能花应酬上啊,但他不知道的是,领导位置都有专属的应酬报销啊……
所以,自圆其说是这个家庭最大的弊病,这样不断为自己不舒适不进步的生活找满意的借口,那还有什么不是理所当然恰到好处的呢?但外面的世界在变化啊,科技在发展啊,人的思想不是也应该动一动吗,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安逸找理由呢?
四个孩子看在眼里,三个是不得不执行,思行是看着厌恶着做着反抗着。
没钱、穷,是在嘴边但不愿接纳和承认的,因为孩子成绩描绘出来的蓝图让家长太骄傲了。一面以精神支持,一面又腐蚀精神。学习的厚重感可想而知,怎得喘息,必得把一条道走到黑。也好在,为了自己,也必须一条道走到黑呀。
当老爷爷把一个崭新的复读机盒子提下来,四个孩子都没主动伸手去接,老爷子面色带着些许的后悔般,最后,思行接了复读机,放到了后面;
“你这些小孩听着,都要好好学习,这么贵的东西都买了,不好好学能对得起我嘛!”
“我暂时用不着——”大姐立刻踢回这个好意,二姐也立刻踢回;
“嘛?都不要那还站那里要买它作什么?”老爷子莫名地发火;
“你说话说清楚,别胡乱发火,买也是你自己要带我们去的,你不是说一人一个嘛,这买了一个还这么样,要不回去退了,我们初中没用不也过来了嘛,学习好不好不是有这个,是因为我们自己心里想学好,想有点出息,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还把脾气当笑话耍,耍给谁看呢!”思行突然爆发了,她就厌恶这种感觉,被施舍被控制般,道德上永远还不起;
“行行,不说了,老爷爷就是想我们好好学习——”果果劝行行;
“噢,我就不能开口了,说两句你就嘴咯咯地!”
“你想说个痛快那不如买四个,我们一人一个,你怎么说都不带回一个字的。”思行不想孤军与老爷子冲突,就设法拉进所有人;
“嘛,你爸你妈不苦钱啊,不能自己买啊!”
“给你,我爸我妈怎么不苦钱,买不买是我们的事!”果果一下子拽过袋子扔到前面,“我们不要是家里钱不多不好花在这上面,学习所有事情我们都能想方设法搞定,你愿意买那是你的心情。”
说完果果就哭了。
关于家庭,原来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东西,并不是思行一个人过得不尽人意。
“哎呀,犯得着嘛,我都高三了,没有复读机不是也考得很好嘛,真是地,还因为这个事情吵,真是没事找事,学习本来就是自己的事情,别指望旁人,学得好也是自己的,再讲下去就扯远了,留点精力学习吧,高中都不容易,大人也都不容易,别说了!”大姐扭头示意,大家就各自默不作声。
到了父母家门口,思行把书啊什么都抱了进去,老爷爷嘴张着要说什么,但看思行满脸沉郁,便也没敢多说什么,但末了,还是极其阴郁地带着诘责口气说道:
“这个,不去家啦?”
换句话就是:你在这干什么,这里又不是你的家,你不回老家想干什么,我辛辛苦苦培育你……
“这学期我考得都是班级倒数,我需要地方学习。”说完,思行头也没回就扎进了书房,与姊妹一起。这时候,四个孩子的命运是一体的。
父亲在门口目送老爷爷离开,讪讪地笑着,母亲蹲着锅门烙煎饼,并未起身。
烙煎饼的火燎着那几个字,真希望自然而然,它们都消失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