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奶奶画名字 ...

  •   当学问可以这么快变现这件事真切地发生在奶奶眼前,她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她看思行思果的眼神似乎多了景仰。
      思行想自己良心安宁,剩下几天就一直呆子老家陪二老,因为她知道,只要上了大学,只要飞了出去,这里的一切都将原封不动装在自己的脑子里,回来,是多么久远的事。
      夏日暑假的尾巴,拖来初秋般凉爽的傍晚,思行总要帮爷爷遛狗帮奶奶送菜啊什么给本家,然后,她就要在那些本家亲戚家玩一会儿,甚至,还要辅导一下本家小孩的作业,而且,他们也已经把思行姐妹四个当成了榜样,像谁学习?——像四个姑姑学习!每次回去,思行的手里不是提着本家给的菜就是花生,甚至,本家几个老大娘就留着思行在家里吃饭呢,把最好吃的都给思行。
      这些本家,都是种地的,还喂猪,看鱼塘,或者农忙后就出去打工。本家的几个好嫂嫂,都是能干的人,就说鸿心大娘家的大嫂,就算背着孩子,她也能下地干活,她身子板高大,比大哥还高,做起事情来如风如电;二嫂嫂手最巧,个头不高,但是又漂亮又机灵,家里管得非常好;三嫂嫂最开朗,最会笑,干活都是乐呵呵的;四嫂嫂最淳朴善良,与四哥最是伉俪情深;而顺大娘家的嫂嫂就更厉害了,一个教书一个打工,比男子汉还会操持家里呢!另外的嫂嫂离得远了,瞎大爹的孙子——思行的两个哥哥,一个到了远方安家开商铺了,另一个也在外地工作安家了,都成了老家的客人。
      “行行啊,去上高中多久能回来一次啊?”鸿心大娘耳朵不好,根本听不见了,她矮矮地,头发全白了,戴着黑铁丝发箍,脸皮黄里透红,她是双眼皮,应该是圆脸,高高的小鼻子,精巧的嘴巴,她的面皮很紧很光泽,像皮筋一样,很难起褶皱,年轻时,她应该很美,可现在,她总是穿着白布斜襟褂子,穿着黑色裤子,薄荷叶似的鞋子,她瘦瘦小小的,一直带着笑,说话轻盈,像一阵打耳边过又不愿惊动你的微风,又像是嘴里含了汤圆不舍下咽,阻拦了声音;
      “据说一周放一次,高一能休周末一个整天,高二高三就不行了,两个星期休息一次——”思行不习惯大声喊,就把声音加重;
      “哎呀,去那么远市里上学你会想家嘛,小姑纽(乡下爱称小孩子就当姑姑的叫“小姑纽”)?”思行也不知道鸿心大娘听懂了没有,只觉得红心大娘巴巴地望着她,用她那老花的却又很明亮的眼;
      “会想的——”思行只是小声地回答,语气里充满心虚;
      “大娘大爷年纪都大啦,你这乍一走啊,怎能不叫人想呢,哎呀,小姑纽啊,我就是瞎嚼舌根啊,小孩终天都不愿跟我说话,就只能见到人家嘴动听不见声音你说不该死啊~哎呀,光顾讲话啦,这都快十一点半了,猪又该喂了,我得去锅门烧点猪食,还有一个老崴(怀孕母猪称呼)要下窝了,我得去看着下,给她多吃点才行……”鸿心大娘讪讪地说着讪讪地笑着,她也许不知道跟这个即将去城市上学的孩子谈猪啊老崴是多么尴尬,她只见思行没什么反应,就呆呆地站在她的旁边,她便以为自己说话没被听到,就又讪讪地陪着笑又小心翼翼地喊道:
      “我去烧猪食喂猪啦小姑纽,你在这自己玩玩!”
      而每到这时,思行就赶紧摆摆手说再见,就指着家的方向拔腿就跑,大娘见思行回去,便笑着送着她,然后就去门口猪圈忙了。
      思行同情这些大娘,也喜欢这些大娘。她们不像母亲那样觉得生活亏欠她们,她们总是逆来顺受,笑着或者苦笑着迎接生活的所有波折,然后,内心还留有对这天地间广博的爱。
      思行就这样用眼睛和心铭记着老家所有的人物,每一天过得都似灿烂柔和的夕阳,橘黄色的,让人心平气和。傍晚的光景最是特别,西斜的阳光像给万物施了魔法,将每个影子都拉得细长,似乎要把每一个影子的长度拉到最大,是不是西沉的太阳也有无数条不舍离别的心思呢?柿子树、杨树、燕子树,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花草树木,在夕阳中静静地立着,也许造物主知道世界的多变与孤单,于是,创造了树木,创造了一旦扎根就守死一方的树木。思行这时才知奶奶嘴中的道理:人挪活,树挪死。
      思行家在靠西边,每次迎着晚霞回家,她都是倒着走,因为倒着走,后背能感觉到实实在在的温暖,像木柴炭盆烤的一样特别舒服,再一个,她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细细长长的影子,头依旧小小的,但是那双腿和胳膊却奇长无比,抬起脚,一步似能上天;伸开臂膀,一弯便能拥抱世界。自己是大大的影子人,大过一切,不管路多远,脚下却只需一步。
      以往常叹天地之大,脚步难测量,而今,影子像是深藏内心的灵魂,趁着夕阳的宁静,出来放风下,它轻轻舒展,铺在路面、草丛、树木与院墙上,它紧紧跟着自己,寸步不离,告诉你抬手举足的意义。
      晚风从来不含蓄,空气里有什么它便裹挟什么。它也从不费事挑拣,呆愣愣地一头扎到一个方向,行得通便扶摇而上;行不通,撞到墙或是树,便惊了一地的落叶枯草纷飞。春天它带着微寒,夏天它就裹着燥热,秋天就披着一丝凉意,冬来就心狠手辣裹雪飞。冬天,从来都是鹅毛大雪,齐孩子的小腿弯,它也不计较自己冻坏了多少双脚、多少只手,吹裂了多少脸颊与耳朵……
      思行漫步走到老家院墙的外面,细细地想听听老家的声音——没有。以往,她总能听见狗儿猫儿嬉闹声,或者爷爷奶奶做菜声或者爷爷奶奶拌嘴和开玩笑的声音,又或者,家里来了客人的声音……而现在,却什么声音都没有。思行随意地瞟了不远处树荫底看小牌的人群,里面坐着外面蹲着,后面站着,老爷爷可能还留恋那小牌,还没看结束吧,他老人家看牌的营生总是应着季节的变化而制定散场时间,现在酷夏,他总要把太阳看到不见影子才肯罢休啊,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太影不下去烧柴火锅燎人。
      思行笑了下,只当爷爷也活成了小孩子,贪玩了。爷爷都不干活了,那奶奶就更别指望了,她肯定是躺床上开着风扇背朝外,右手还拿着蒲扇,听着戏曲眯觉呢吧,那还是轻手轻脚些,老奶奶半夜咳嗽睡眠不好,白天她能安稳休息上半小时也是福气了。
      “吱——”很小的声音,思行用柔力端着老家的大铁门轻轻推开,但铁门还是习惯性地吱声,原本的宁静,起了细纹般的褶皱,但好在没有惹得鸡飞狗跳——
      “嗯?奶?你——”推开门刚伸头闪身进去,思行便见到奶奶穿着淡青色的小西装上衣加黑色的灯笼款透风防蚊裤子加肉色丝袜浅黑镂空凉鞋,灰白的头发盘在脑后,小小的一髻,别着她的菱形发簪,头顶上顶着她擦眼的白手绢,整个人蹲着,蹲在细长的水泥甬道上,小小的一只,小小的一只,显得轻轻的、飘飘的,那背影就像一朵摇曳着即将凋谢的水中纯白睡莲……
      “哎呀,丫头回来啦!”奶奶并未转身,只是轻轻而又吃力地向后挪着步子,她的右手里抓着一块红砖头,左手拿着那张被痰盂压得四边卷起像盘子的纸——奶奶在写自己的名字!
      “奶——你想写名字了?”思行连忙上前,能为奶奶做些什么是自己打小就愿意做的事情,况且,她现在看着这样的奶奶,心里是万分心疼的,又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如果奶奶生在这样的新社会,她该是多么幸福呀。
      “我这还叫写字,充其量也就是瞎画画——丫,你看,这前面写的怎样,像不像?哎呀,这眼也不中用了,到末了还真给你爷爷说中了,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冇用!”
      “奶,我给你看,我来教你。”思行赶紧朝前面的甬道上看去,浅浅的红色砖头印,没有中规中矩横竖撇捺,奶奶果真是照着样子在画画,把“舒”画得像一个有大又扁的屋子,旁边靠着一个喝醉了在吐的人,“季”字就更奇妙了,那个“子”字写得太大,像举重冠军一样,而“春”字,却是最秀气奇妙的,放眼望去,像是端坐的大家闺秀——奶奶的字迹,由重变轻,红砖头里有烧不透的黑心或者掺杂的石子,就写不出来字,可奶奶不懂,写不出来字她就使劲地描着原来的痕迹,直到把水泥地面描出一道灰白的印记——
      “呀,奶奶,你写的‘春’字真漂亮!你看,多秀气的字!”思行赶紧回到奶奶身边,把这个惊喜带给奶奶;
      “是嘛?我就说嘛,还能一个字都写不好,这个‘春’字打小就看俺父亲写,还有你上海大舅爹也写,印象还是有的——嗯,确实不错,哼哼~”奶奶得意地哼哼笑着,然后对着纸又看了下,思行见奶奶开心了,就蹲着跨到奶奶身边;
      “奶,我拿你的手写前两个字?你看看笔画?”思行小声地商量,她不知道奶奶到底愿不愿意接受,但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去教会奶奶真正识字;
      “嗯,管!俺家行行也是知识分子,喏,来,写吧!”奶奶豪爽地扔出砖头块给思行,然后拽下自己头上的手绢,擦了擦眼睛,复又轻松顶到了头上,她额前头顶的头发越来越稀少,不是掉了就是太脆断了,碎碎的灰白头发不时地掠过她干瘪的双颊和小小的前额。
      思行抓着奶奶的手,那是一双怎样枯槁的手啊!如细柳一般瘦,却又极其温热,像炭火盆,思行抓着奶奶的手不敢用力地写着笔画,她清楚地摸到奶奶凸起的骨节与垫手的戒指圈,整只右手掌像按在了尖头鹅卵石上一般;
      “撇捺横横竖,竖横折横……”思行边写边念着笔顺,奶奶抿着嘴笑着盯着笔画看;
      “要不说要找先生学习呢,你不找专门的人学,哪里能会这么多知识,这一个字写法就有这么多道道,那汉字都数不清,这学起来可不就是大工程么!哎呀,你们这些小孩也是争气,一点点学,回回都能考得好~”奶奶的手在最后一笔画时立刻挣脱了开,“管,今天也好好上次学!”
      “奶,给你个本子跟铅笔吧,那样写不累。”
      “不慌,小丫——我先练习!哼哼~”写了几个字,奶奶学着笔画,还挺得劲,便笑得呵呵的。
      思行见到堂屋桌上母亲送来的新煎饼袋子,就赶紧去菜园摘了黄瓜西红柿,然后拿了两个鸡蛋,点了爷爷的地锅,倒了油炝葱花,再倒入洗净切好的西红柿黄瓜片,翻炒几下,加两舀水,盖锅烧开,鸡蛋打碗里搅开,然后慢慢倒入锅里,滚开后,慢慢加盐,直到合适,然年后拿来大汤盆,盛出来放桌子上晾凉。
      奶奶仍旧在写字,瘦瘦的身形,连影子都小小的,毫无力气般地躺在甬道的旁边,奶奶把名字写得越来越好,一直快要写到大铁门跟前,但太阳也完全隐了身形,西边的天,火烧云般,橘黄灿然,奶奶的脸,透着认真的劲儿!
      “吱呀!”大铁门被打开,老爷爷回来了,今天的面色含笑,应该是手气不错;
      “我说开门门口蹲的什么东西呢——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朽木墩子呢!”爷爷还没来及转身关门便开始戏谑奶奶,但奶奶不生气,哼哼地笑了两声,头也不转,“哟,她奶,你这学写字呢!哎呀,不孬不孬,总算干件正经事!哼哼~”
      “俺还能干正经事,我能有什么正经事干!”奶奶也自豪地笑着骄傲地自嘲着;
      “哎呀,这回写得不丑,这个写了一整个甬道都是——行行,你看你奶多能!就是装裱店人不愿意干,要是愿意干我就花钱让他们装裱店的人把这甬道用好木框好玻璃给裱起来靠门口大柿子树上给人看看——”老爷爷双手撑着膝盖站在老奶奶身旁满含敬佩地看着,一句话奇思妙想,惹得思行也笑得岔气!
      “哎哟,哼哼哼~难得你还夸我,你能裱你就裱起来,谁拦你了,你有钱,有钱还能办不成事,哎哟,这俺还没听过嘞~”奶奶也不甘示弱地反击;
      “这事还真是有钱也不顶用!”老爷爷一听到这么用钱,立刻上了二分邪脾气,直起腰,见厨房黑灯瞎火冷灶,“喏,她奶,你就只管玩连饭也不做了?你早饭不做情有可原,这连晚饭——又不是寒冬腊月里——”老爷爷的埋怨又开始了,总有他看不惯的地方;思行默不作声地从堂屋抱来煎饼,那煎饼香香的,卷着小鱼辣椒或者小虾子辣椒就赛神仙了;
      “奶,我烧了西红柿黄瓜鸡蛋汤,再吃新煎饼不就行了!”
      “嗯,这管!吃饱就行!到底这行行没白养!来,小丫,拉我把!”行行拉起奶奶,像拽着一根枯枝般轻松,“少使点劲,你真以为还有多少肉——不是年轻时候啦!瘦了了!”
      “俺家行行就管,她奶,这回你冇话说了吧!”爷爷打着哑谜,奶奶只是笑,她把手巾拿在手里,不停地擦着眼,晚风撩拨她额前的头发,她只往后捋了两遍就烦了,逮到哪根头发扰了自己她就猛地一拽!
      “嗯,可遭,你这还没八十就要成秃子了——你那脑前门都要跟我一样光亮了!”老爷爷又戏谑老奶奶;
      “嗯,俺哪能比上你,你那脑后不是还有凤凰墩么,你家祖坟是埋好地方了!”老奶奶也不示弱;
      思行盛好汤,分好煎饼,就低头吃起来,奶奶直夸汤烧得好,明天再烧,爷爷就直接戳破奶奶的懒,奶奶就一直笑着;晚上,思行入睡前还是给奶奶找了铅笔和本子,奶奶仍旧是无所谓地连身子也不转,撂了句“放那边”便不吱声了;
      思行每每都会在高中的课堂上想起奶奶在甬道上联系写自己名字的场面,每一次,都极大地触动自己。知识可以离一个人很近也可以离一个人很远,但只要你愿意上前一步,你就能采撷一些。如果你的梦想大大的,那就多俯下身子,去捡起自己想要的颗粒。
      奶奶这辈子写了忘、忘了写,写了再忘、忘了再写,写了再再忘、忘了再再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她只要自己的名字,写下便是知足。然后,小小的铅笔头,开始在爷爷的烟盒纸上、纸箱上不懈地画着,但她仍旧容易忘,以致于最后彻底忘记,彻底熄了这颗心。
      就像爷爷说的,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也没用,最后,墓碑会有人为她雕琢。
      但奶奶的执着,无非是想看看自己留下的痕迹——在这世上留下的痕迹,是怎样一幅图景。
      就算最后还是不会,但她终究知道过。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