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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算命听戏 ...

  •   思行觉得奶奶是一个思维跳跃的人。
      她不敬神仙,却钟爱算命。
      她对算命痴迷,倒也不是信算命的能算出什么来,而是,每回算命,她都能饶有趣味地坐在旁边当电影一样看,似乎,乡下的最能让她心动的、最最有趣味的景致就是算命了。
      恰巧,等所有人知道这个老祖宗喜爱算命时,便也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就说同宗族里的人吧,只要在大马路上或村里遇到算命打卦的,就不约而同地往思行家的老宅引,就连外姓人都知道往这边带算命的瞎子。
      奶奶算命,是极有气势的,她最爱算自己的寿星和孙子辈是否能考上大学有出息。爷爷从来不信命,比起信命,他更相信自己,这个又与他逢年过节磕头拜神仙相悖。每回算命,他都打着马列毛的旗号躲得远远的,还一脸鄙夷地瞧不起老奶奶。
      老奶奶算命,算着算着就图个乐子,就跟治病一样,她从来不听医嘱,算命也一样,她算着是算着,却也从来不听,而且她总是会想方设法考人家算命的能力;
      “喏,我生辰八字都给你了,你说说我儿孙怎样,说不出来才不管呢!”
      “老人家,按照命上算,你有贵子,来得快的有两三个,来得慢的就一两个,姑娘也是,来得快的两三个,来得慢的一两个——”算命先生用最大的概率数字说话,旁边的人还真的信了,但是老奶奶哼哼一笑,算命先生就急了,“哎,老人家,你别不相信,你命里有子,但成不了大材!”
      这句话出来,看景的人脸都绿了,尤其是那个领算命瞎子来的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这样胡说话的算命瞎子,真是一个都没说中,訾家就算没出总理,那两个儿子家也还是不错的,都有本事的。
      “嗯哼,你接着说,我这儿家的小孩命怎么样,有没有能上大学有出息的!”老奶奶对着算命瞎子的耳朵喊着,她不生气,就是想听听;
      那瞎子按照出生年月使劲地掐着手指肚,然后挨排个算着,算到思行大姐,那瞎子竟然说大姐要考八次才能考上初中,考高中是考不上的,大学就更没指望了;说思行二姐也是一样的悲惨;说到思行也是不出意外地惨,更别说思行的妹妹了,但算命瞎子进村前应该没打听来的人家是什么人家,竟是胡说,他还以为这家就是没用的人家,生了许多小姑娘,就连算到思行叔叔家的弟弟妹妹的命,瞎子也不客气。
      “嗯哼,是个水先生——”奶奶轻松地站起来,思行就搬着凳子跟着奶奶,奶奶回屋就拿了二十块钱,然后送到算命先生手里,“你呀回去看看书,好好琢磨,我那四个孙女都是学校第一名,都上初中了,高中都提前录取了,哼哼哼~去吧去吧,哎哟哟,下回学好了再来我这!”
      “哎哎——”算命瞎子突然很局促,整个人像息气的气球不断地萎缩起来,然后胳肢窝携着拐杖就灰溜溜地走了。思行心情是不高兴的,奶奶找的什么水平的算命瞎子,刚算大姐二姐时,思行心里还挺舒服的,可算到自己也这么胡说,她才从这件事真正明白,说话是要注意的,别一句话就让人跳,一句话就让人笑。
      奶奶却无所谓,等人群散去,她轻轻地拿湿手巾擦着眼角,然后仍旧不受影响地哼着小曲听着唱片,思行闷闷地坐在屋子里写作业,末了,奶奶听累了就转身进屋休息,一边吃着水果一边渍牙。
      “奶,你知道这算命先生是假的你为什么还让他说?”
      “嗯哼,假也让他说说,出来赚串乡钱不容易的,跟你学习一样,有的算命的学得好,有的还没入门,跟你那本家哥哥一样,不认真入门,到外人面前也丢人——到底,是要靠这手艺吃饭的,都不容易!”
      “他说那话让人生气!”
      “哼哼~那些话又说不到你,就当看景——”
      “哎,你怎么喜欢这个东西,爷爷就不喜欢,他相信科学!”
      “哼,他相信科学?科学是谁个?!天底下就数他活得窝不撩悴,还科学!”奶奶觉得爷爷不配什么科学之类的,她觉得爷爷每晚对央视一套新闻联播的钟爱是假装有文化,那国家大事还轮到他关怀,觉得自己能不够,怎么不见有干部来给他请安呢……
      而每回奶奶算命算得不顺利,爷爷回来都是强忍欢笑的面容,然后不停地把自己的慎重遗憾之情表现出来:“她奶,就这样人还配给你算命呢?!给我磕头我都不搭理——白瞎了二十块钱!”
      “哼哼!”奶奶笑着不愿意搭理他,“嘛,又没什么事,就算算命玩玩,谁还信那个东西,哎呀!我就算没文化也不能糊涂成那样——”
      “嗯,话是这么说,但是我又说喽,这么多人听着,以后传出去你让小孩怎么抬头做人?”爷爷担心儿孙辈被说不好;
      “嗯哼,就这点事还能担不了?你还能包管一辈子都能听好话奉承的话?那你家就还真了不起!听点这话也不为过,命算不对就是别人的,你还能跟一个瞎子计较~”奶奶的大气,也不无道理;
      后来,再有算命的来,那也是跟演杂技一样,只是,看景的人找了一个买单的人——思行的奶奶。钱给的多了,谁问就跟谁算。
      除了算命,奶奶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听戏。
      不管是京剧、河南梆子、评书,甚至下乡拉扬琴的,唱地方小曲儿,她也爱听。
      那是一个风已止步的中午。阳光在天空灿然又宁静,像一轮清月。新长出的杨树叶子娇嫩地垂着,一阵阵嫩焦香夹杂清香在空气中慢慢晕染开来。爷爷的方瓜架子上的方瓜秧苗伸出大大的叶子,叶子底下是灿黄的开得像海星一样的大花,还有挂着残花的瓜纽子,有的方瓜长得很快,爷爷怕发朽的瓜架和嫩生的瓜秧撑不住,便用柳条编了小筐子,然后用白色塑料匹搓成绳子,这样就能给方瓜做一个秋千了,一个瓜架下,就这样,谁长得快就谁先荡秋千坐凳子,它们整整齐齐,利利索索,充满艺术感。这是不奇怪的,因为老爷子连树叶和草枝都能收拾整齐,那收拾一架子方瓜就不在话下了。
      门口柿子树底下,几棵小苘趁着阳光开花,黄黄的小花,像小小的油菜花。小苘花摘下来,把花蒂掐下去,就能粘在额间作装扮的额黄;如果不把花蒂后面的黏丝扯断,还可以作耳坠,就直接将花蒂粘在耳朵垂上就行了。
      无花果树长得最默默无闻,叶子太大太密集,一眼看不出果实,即使长了果实,那也等不到我们吃,因为眼见的麻雀早就会停在门口,等柿子无花果啄得动便开吃,等你发现无花果熟了,再去掀开叶子看,那就真的剩下无花果皮了,还有一地的鸟屎。
      这样祥和的中午,奶奶应该是要睡觉的。因为按照惯例,天气极好,奶奶会睡觉歇歇;天气不好,奶奶就更要睡觉歇歇。等奶奶将唱片机停下,拨开唱片针,取出红色像小太阳一样的唱片塞进纸袋里时,思行就知道奶奶要去睡觉了,便用期待的目光欢送奶奶,这样,自己可以看会儿电视。但等奶奶刚到屋里的时候,家里的大铁门突然被人敲着推开:
      “老太!老太!路上有唱扬琴的,爸让我给你带来!”
      思行赶忙出去看是谁,一看确是一个面熟但绝不是本家的一个人,他跟这个村子隔了两个村子呢,也不是一个姓……但乡里惯例,辈分太长,都能喊老太。
      “嗯?哪个在外面?”奶奶立刻来了精神,揉了下眼睛就起来了,然后站在堂屋走廊底下,那湿手巾放眼前遮着阳光,眯着眼睛往前面看着,她不常出村,好些人喊她老太什么的她都是笑笑答应,但这回她确实想不到是谁,她常说,以前小时候都记得长什么样,现在老了,小孩长大都不认识了!
      “你是——那个——”奶奶疑惑地想着,拉长了声音——
      “老太,我是东庄双德家的小儿子呀!”
      “哎呀,是双德家的,都长这么大了!你刚喊我做什么?要去哪里听戏?”
      “不是,老太,祖孙俩唱扬琴唱到我们庄,我们哪里会听这个,就想着西庄老太爱听,就给您带来了,在门口呢!”
      “哎呀,那感情好!管,让他们等着,我洗把脸就去!”
      “哎!行~!”
      就这样,思行奶奶还没出现,门口就已经围了两层人。等奶奶从院子里姗姗而来,大家就让出了最好的位置,摆上了椅子,让奶奶坐着。这时候的爷爷在看小牌,能听到这边的动响,就主动让一个看“二行”的本家哥给奶奶送来一把零钱,估计老爷子今天也是赢钱了,奶奶也不数,直接窝了下揣口袋里,然后用湿手巾擦擦手,笑眯眯地等着听戏。
      来唱扬琴的是一个老头还一个小姑娘。那个老头耳不聋眼不花,佝偻着腰,满脸写着清苦,非常慈祥地看着身边穿红碎花上衣青色运动裤白帆布鞋还编了一个大麻花辫子的孙女。这个女孩,大概十二三岁样子,她的脸上写满偏执的自信,她的眉毛淡淡的,眼睛是上翻的白眼珠——她什么都看不见的,是天生白内障。每过一分钟,她便要翻一下白眼珠子,不知道她这么努力睁一下眼要去看清什么,她的鼻子是扁塌的,嘴唇薄薄的,很坚硬,上嘴头微微翘起,肤色是大麦色,她的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光滑的棍子,棍子的另一头被她老爷爷拽着。
      “老人家啊,”老爷爷看这么多人听唱,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枯枝般的手搓过眼皮和嘴角,“这娃可怜啊,头顶三旋,手抓空斗,从小就没人要,被扔地头啊,豺狗把小被子都撕碎啦,俺老伴以前跟俺一起出来唱戏,半夜给外面小解看到的,就可怜收留啦!前阵子俺们三唱戏,老伴给狗咬了,腿不行了,在家里歇着,这孩子跟她奶奶没学多少,老人家你多担待呀!”
      “你家里现在还好?下回再出来唱戏就到这里唱,不亏你的。”老奶奶好心地询问。思行望向那个姑娘,心里满是同情,可,那个女孩并未觉得自己有多卑微,反而很坚强固执。
      “老人家,家里就我一双好眼,现在出来,就能唱两天就回去,也不能走太远!”
      “嗯,这丫头要好好唱,你养她,将来等她又能为,再养你们!”
      “嗯,老人家,这丫头该是命不好,摊到我们这样人家——”
      “疼她就行!”奶奶一言道破真谛。旁人也跟着起哄说这小丫头命好,老人家便真的宽慰了,脸上都是幸福的笑。
      “丫头,把你跟你奶学的都唱一遍!呵呵~”老爷爷把树棍从姑娘手里抽出去,然后让小丫头站在人群中间。她仍倔强地努力地翻着白眼,但什么都看不到。思行发掘她的紧张和害羞,但是更看那骨子里的坚强。
      果真,唱不过五分钟,上下句便接不住了,然后中间跳了一大截,继续往下唱。
      “唱完了!”那个姑娘声音脆脆地说!
      “不对吧,这中间还有几段没唱呢,这曲子有十二段,你唱了开头两段,后面几段,中间的没唱呢!”人群中突然有听过的人伸头喊出来;
      “没有就是没有,唱完就是唱完!”小丫头斩钉截铁,白眼珠翻着,泛着莹光;
      “丫头别急,你再想想,是不是漏了呀,我听着也少呢~”那个老爷爷赔着笑又安慰孙女;
      “没有,唱完了!就是这么多!”小丫头斩钉截铁;
      “嗯嗯,管管!唱完了。”那个老爷爷把棍子递给那个姑娘,那个姑娘跟着棍子躲在她的身后,满脸的委屈,“老人家,对不住啊,就先唱到这里,这孩子没学几天——”
      “嗯哼哼,管,不错了,呢,这些喝茶钱拿着,给孩子买些好吃的,辛苦她了!唱得怪好听地,下回想唱再来唱,我们再攒个场子,来听的挨个都要出份子,怎样?”思行见奶奶掏钱塞给那个老人家,心里觉得奶奶仗义!那个头顶三旋的被抛弃的姑娘是幸运的;
      “老人家,不能这么多,没唱好!”
      “嗯哼哼,什么唱好唱不好的,都怪好地,来,拿着!”老奶奶做起善事来,是很慷慨的,她从不存钱,也不疼惜钱,思行还记得爷爷打趣奶奶,说她不拿钱,也不把钱当钱,花钱没个谱。
      等人群散了,奶奶突然不回家,直接去找了瞎大奶。正好,这年瞎大奶是在小达子家,爷爷在那看牌,思行奶奶就跟瞎大奶坐在路边杨树下,杨树下来去人走得多了,泥路面平整如细白面捏出来一样,踩着还软软地。瞎大奶对奶奶的到访很是开心,他们年纪相仿,但是瞎大奶却像是上个世纪的老古物,与思行奶奶坐在一起,她就如躺了几百年棺材才爬出来一样,她的衣服永远都是波色的,而且,似乎她不知道四季,她总是穿得很多很厚,思行觉得瞎大奶肯定不洗澡,因为她这样压根就没法洗澡,裹腿就是一直裹着,思行不禁会想,她的被子枕头又是怎样的呢?奶奶坐在瞎大奶旁边,就像是天上的神仙老人,眉目清澈,利索干净,且着装大气,还透着一股贵气,但这样的两个人坐在一起,竟能聊天。
      “吃啦?”奶奶扯着喉咙喊道;
      “啊?天还不错!晒晒太影乖好!呵呵呵~”瞎大奶张开一条细缝一般的嘴,吐出红红的小舌头,吓死人;
      “嗯,这可怎么好法子,耳朵也聋透了!”奶奶嫌弃了,“你还会唱歌不?年纪大估计都忘记了!”
      “唱歌?唱什么歌?是《大姑娘十八》?还许记得呢,呵呵呵~”这句话她竟然听进去了,于是,奶奶笑了,叹了口气,瞎大奶也不管,仰着脸对着阳光,胸前两只手拄着拐杖撑着,就开始唱起来,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唱到害羞处,姑娘小伙子初见啊,或者小伙子拉着姑娘的手说情话呀,或者婚娶啊,或者生孩啊……瞎大奶都会害羞地笑,那面膛,像是十八岁的姑娘般娇羞,她的世界,有世间的年轮,且雕刻得很深,可这颗心,比奶奶来得真自在真年轻,只要她一张嘴唱起来,就不会轻易停止,咿咿呀呀,咿咿呀呀,细细的声,像迟到的春风,咿咿呀呀地拖着温柔的尾巴拂过听着的耳朵,仍旧是每唱到害羞之处,便停下来娇羞地“呵呵~”轻轻笑着,然后继续唱着,有时候,她还娇羞地捂着嘴笑着,比头顶的阳光还绚烂,甚至会让人怀疑,她的躯体一定是被恶魔诅咒了,里面一定囚禁了一个年轻姑娘的灵魂!
      瞎大奶唱歌,可以自顾地唱两三个小时,自顾地笑,连口水都不喝,似乎,她有能力可以吐纳空气中的元素作为养分。有时她靠在墙边几个小时不动弹一下,会让你觉得她死了,但一旦有脚步声要靠近她,她便突然厉声呵斥道:
      “哪个小鬼?!来作什么!”
      奶奶听唱也消磨完了兴趣,便起身擦了下眼睛要离开,她没有跟瞎大奶打招呼,就自顾地走着。瘦瘦的身影,轻轻的脚步,略佝偻的背,稀疏的沾染了白的头发窝在脑后,发簪因为头发少了而容易下滑,风来了,吹向她的裤腿与上衣,拽出了奶奶清瘦如竹竿的身形。那一刻,思行才觉得奶奶是真的老,她只是精神在站着努力坚强呀!
      身后,瞎大奶的歌声依旧咿咿呀呀地,旁若无人地,顾影自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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