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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红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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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单调,除了吃喝拉撒拉呱,剩下的日子只能留给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阴晴圆缺去调和了。那时的农村,简单得像淡墨画本,一张张翻开,极简单却极有道德感。它总是崇尚家族制,一家人遇到事情,总是一家人上,然后聚餐,然后热热闹闹地散场。这里的散场,从来不会凄凉,各自都带着被需要、被帮助和感恩的心,便更满怀期待下一次。
如果农村也有景,不一般的景,值得全村大人小孩出动的景,那就是红白事了。
红事,就是喜事。嫁娶之乐,红喜字会沿着大路两边的树从新郎家一直贴到新娘家的门口,新娘上车,一路都能看到夫家的红喜字,这样,一路望去,心里便会将离家之痛减半,更多了些许的欢心和期待。每次村里有嫁娶,那比小磨盘还圆的鞭炮被拉开,一直从门口拉出,拐了个大弯再一直通到旁边的大马路,只要婚车已出发或者一转弯要到家,蹲在路边看似休闲吸烟的男子就赶紧猛地吸一口烟,然后趁着烟头火头最盛,便赶紧跑上前去对着鞭炮的芯,边还作出迅速逃跑的架势,终于——
“啪!”第一声鞭炮炸响,炸出了新人自此往后白头偕老恩爱一生的序幕。
鞭炮炸得越是喧嚣,婚礼便越显得隆重和热闹。
那时,全村的人,大人小孩,都围在路两边看着,新郎家总是买到许多糖果,甚至包着小红包,放在笆斗里,婚车被人紧紧围着,新郎就使劲抓一把福糖,使劲地往人群的后面撒,就这样,撒一把走几步,一路上欢欢喜喜热热闹闹,新娘在车里看着热闹欢笑的人群,压根就羞得抬不起头来。那个自己要依托终身的人,在前面欢喜拼命地开着路,这一刻,她宁愿驻留一辈子。
而新郎家里的至亲,则是把新郎家的几道门都堵得里三层外三层,鞭炮炸到后面是越来越响,新郎牵着新娘在迸溅的鞭炮礼花里,缓步向家里走着,他是好容易花了真心和时间才把心爱的人从车里请出来,他拉着她的手,在七大姑八大姨前仰后合的哈哈大笑中羞涩地走着,一道大门,新郎拱起手,拜了又拜,新郎的母亲赶紧拿出糖果和烟,赔上无数句的好话,然后拿出红包,僵持半天,第一道门到底放行了;
到了院子里,连炒大锅的厨师也撂下锅里正炒的菜,一手颠着勺子,一边转身看着一对新人呵呵傻笑,厨师都胖呼呼,笑起来也都很慈祥,主家会喊:“这回菜多些甜,少些咸呀!”
厨子也会配合地回答:“好嘞!”然后主家便走进厨棚,塞给厨师大红包跟烟;
然后是第二道门,有时在院子里,有时在堂屋,这个要看闹喜的人怎么个闹法了。
最可爱的是堵在新郎新房门口的一堆侄儿侄女外甥外甥女或者弟弟妹妹,这一帮小孩,最可爱,家长把两三岁甚至一岁多的孩子往门口一放,以为他们能要出花样来,红包、烟、酒啊,但是,小孩子最真实,坐在地上,张嘴点的都是糖,新郎新娘乐得捂嘴笑,父母气得跺脚笑,然后新郎把笆斗直接拿来,一呼啦全部倒在他们身上,像下起了一阵糖果雨,孩子们的阵营立刻就溃了,他们只低头抢糖,一边抢一边吃,然后满院子追来追去!
进了新房,要点长生灯。但,长生灯一般都被嫂子宁走了,新郎便得喊来嫂子商量,要给几条烟、几袋糖,多少红枣、多少桂圆,然后,才帮新郎拧上灯头,然后擦洋火,新的玻璃煤油灯就点着了,临窗的桌子,一边一盏,长生灯一夜不灭的,寓意长生,然后嫂子会端来一碗面条给新娘吃,新娘挨了一天,刚挑一根入口,便眉头紧皱,小声地跟新郎说:
“生的?”
“生的?”新郎也惊奇地瞪大眼睛,突然,这边的嫂子就上了戏码,大声喊道:
“生的好!生的好!早生贵子呀!”
哦,原来这场戏是这个寓意呀,两人相视一笑,羞羞涩涩;
思行见过好多个哥哥的婚礼,这一套早就看腻烦了,她从来不去堵门要彩,只是简单地站在那里,但是哥哥们见到她总是偷偷往她口袋里塞糖塞烟塞红包,甚至,还有不是很熟悉的人,也会往她口袋里塞好吃的,花生、桂圆……奶奶总是座上客,爷爷总是礼薄桌子上的主事人,所以,思行跟着爷爷奶奶,一天总要吃上好几顿大餐。
奶奶跟思行讲过,堵门的大人最丑,小孩才最好看。思行不是很懂,也许,小孩就算好看,自己也没法去那边堵门,伸出自己的手去要东西。
喜事,是全家族全村的喜事。
白事,也是全村的白事。
在白事上,乡下人为表示哀思,都会请吹唢呐班子。这个班子,一般一个乡有一个,专门办白事。他们有挂大斗的车子,上面有简单的音响、鼓、唢呐、笙、箫、笛子、扬琴、电钢琴、古筝、琵琶、二胡、铜盘等;甚至,还有演出的道具和服装;他们会根据主家的费用安排节目。
老訾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非訾家的红白事,是不允许孩子出去向前的。在这一点上,爷爷奶奶与父亲母亲的观点惊人地一致。所以,当别的小孩一听到哀乐升起,都会不自觉地伸头往外面跑,但是思行一听到这些声音,心里却是惧怕的、往回缩的。
但,有一天,奶奶的老朋友去世了,那位在疾病里挣扎几番生死的老奶奶,最后被从医院拉回来不久就死了。奶奶沉静了好久才说:
“思正这回管了,到底给他算到了——这不是嘛,七十五熬过去能到八十八,这到底,在七十五就没熬过去……”
奶奶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端着空碗,碗筷无力地垂头,似下一秒就能脱落;爷爷吸着烟,轻轻地吐着,然后认真地说着:
“俺这边两家还有礼唻,白事都是不请的,要自己去,那时行行老太死时,他家来礼十块,现在你去,就不能按照十块钱,怎么也得五十才行,现在钱没有过去值钱了,多就多点吧……”
“嗯,钱上有什么计较的,别让人家说就是了,多给十块八块的……”
“她奶,你说这人,前阵子还喂猪抱草——这怎么就那么快呢——”
“嗯,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老的都不走,年轻的怎么上来。哎,这人还是讲命的。”
“哎,什么命不命的,那是迷信,要紧是,病了有药治,躺下有人伺候——哦,哪有什么神仙,那要是有,怎么不单单叫那恶人死?”爷爷突然又不信神仙了,他是极其认真的样子,吸着烟;
“吃好了?吃好就刷了。”奶奶不再接话,直接将碗筷轻轻扔在桌子上,然后找来小铝盆,倒点水壶里的开水,再从水桶舀半舀凉水,拿起自己扎的红黍头刷子,蹲在高脚凳上低头不语地刷着。思行不愿意听爷爷奶奶谈生死,她本就惧怕,但奶奶还是开腔了:
“行行,我死了你哭不哭?”
“——”思行一听到这句话,眼里立刻充满泪水,她觉得自己太小却离悲伤和分别这么近,且爷爷奶奶去了,自己靠在哪里哭?向谁诉说?
“现在哭什么,我又没死。”奶奶责怪思行,爷爷蹲坐不语;
“你们能不能不要老是问这样的问题。”思行脸上虽然挂着泪,但语气极其平静,爷爷听罢呵呵地笑着,“就不能好好地,活到一百吗?否则,你们想想,我就是一个小孩子,怎么哭也不能把你们哭回来,那,哭,有用吗?”
思行的潜台词其实是,会哭,但不能把你们哭活,不如好好活着,等自己真正长大,有事业,即使生病,自己也可以帮你们治一治,只是,不要在自己手足无措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死掉,那样,彼此都有遗憾。
隔代抚养啊,本质是追寻的什么?绝大多数还是代替自己的孩子尽抚养的责任和义务呀!
那么,你把爱给孩子,孩子把最纯的童年依赖与陪伴给你,这就够了,为什么要去要求死后这个孩子要怎么做呢?难道也要跟着哭死?思行不喜这样的试探,但奶奶就是这样穷追不舍;
“我死后你不哭都行,但,你不能把你爷爷忘记了,没有她,就没有你今天。我肯定早死,你要有能耐,就好好孝敬你爷爷,你爷爷跟谁都不亲,将来跟你一起生活,他才最开心——”
“能不能不说这些。”思行再次忍,她不是不愿意承担,而是,自己为什么要早早地就有这种心里的负债,这么压抑,爷爷奶奶养自己,那是半养半放,随时都有状况,自己的学业还是问号,这个要自己怎么去应承?将来就算流浪,自己一人吃饱就不愁,但带着一个老人,自己怎么带?还有,爷爷拿钱,小叔婶子本就计较,为什么,还把自己往那个漩涡里拉扯呢?
“齁说了,她还小,”爷爷开腔了,“嘛,怎么轮到她养我,我没儿没女?!”
“哼,俺这三个小孩没见过你这么疼,你但凡能把疼思行的心分一点给这三个孩子,我也就知足了!让思行养你老你就舍不得了,到底,你那钱她上学花的少啊?!”奶奶立刻抄起围裙擦眼睛,那时,她也是熬过苦日子的;
“嗨,你也这样说,”爷爷顿时鼻头也红了起来,然后把烟头按在破茶缸里,“我哪次回来不是把粮票什么都拿来?噢,说我不疼,我不是省吃俭用,你要什么给你换什么,我征求过什么?还说我不好,牛肉啊果干啊布料啊,我什么不往家里拿,这些小孩吃的穿的哪里差了,人家都饿前胸贴后背,你们呢,还有火炭烤火——还我不好,你要怎么个好法,闺女要上学我就寄钱,儿子要学什么,我也是想办法借钱寄回来——说我不好,我在外面是死是活,你们才是不关心的,噢,别说这些伤人心话——多少生死场,我跟你说过?你是吃苦,我都让着你,但也过一辈子了,那脾气怎么还跟小孩一样呢,你都当奶奶的人,哎,我活到今天也是瞎活哦,我是哪件事情都没做对,但让思行上学,肯定没错,这我还是拿钱的,不拿钱倒罢了,你那病有钱就看,没钱就算,儿女要是有心就带你看——但现在谁不是有家有道的,个个过不好,谁还管老的,我给你看病花钱我疼过吗?都说我不好,这几家有事,我哪次空过手,哪次回来不给点,照我说,都是这么大人了,自己不能苦呀,不能苦那成家生小孩作什么——她奶,这些我就是不说,我不好说不好吃的,你跟我过一辈子这点都不知?我拿工资,是为我自己啊,是为我自己,我早就走了!”
许久,奶奶不吱声。奶奶只顾地叹气;思行觉得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冷血了。
她不敢多要多花一分钱,就是害怕所有的钱都带着附带条件,那她所接受的好就不是真正意义的好,就是都带了附加条件的,这样,她会抵触,抵触奶奶把抚养当作一笔有来有往的生意经营,抵触自己成了投资的商品,抵触,每一步走得极其压抑难受,她渴望纯真之情,并且,她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但感恩的心,只有自己主动给,而不是提前预定好向自己要。
那晚,一家人极其不快乐。
思行写完作业就睡了。小学的她,就觉得有一座顶不起来的大山压在自己头上。奶奶曾嘲笑说到:“你有什么好怕的,养你爷爷你能缺钱花?!”
思行更加痛恨,奶奶把自己当作附庸。她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将来拉开距离,不是自己不知感恩,而是,自己不要重复走大人的路,一味知道索取。她有时厌恶自己,上学与生活,不就是在索取吗,自己就是在喝爷爷奶奶的血啊,就是在索取啊!
抚养与培育,在思行的意识里,从来都不是充满家长对子女的无私爱意的。所以,她把每一分钱都花得小心翼翼。
所有的积蓄起来,让她把这个庞大的家族混杂的利益关系逐渐理得明晰了。她总能一句话说到点子上。她知道自己是所有人心里的症结,这个罪自己担着,是自己的出生打破了所有的宁静。她不怨恨别人,因为厌恶与恨,让她的心像腌咸菜的大缸,发臭发烂,所以,她要呼吸,她要活着,她要救赎自己,她要与所有人以至全世界和解。
怎么去和解?以往是努力拉在一起,凑成团团圆圆、和和乐乐的美梦,而今,她不要这么白费力气了,她要换个方式,她要把直接冲到自己面前的泡沫挑破,并传达自己的真实内心。她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是,再蜷缩成一个小小孩子的模样,她无法走出这个泥淖,也无法去成长。
就像小叔婶子的眼神和话语,每当把思行折磨哭,他们便说这是开玩笑,同一个孩子开玩笑,这也是搞笑,对一个孩子,用“开玩笑”几个字就能完全洗清所有的不痛快般。思行在心里有自己的一本账,但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把家人设定为好的,然后慢慢靠近她们的内心,再探得他们的想法,如果他们不领情,自己也便退缩回去,生活,并不是离开一个人就转不起来。
她看父母姐妹的眼神,像对待朋友一样。对父母,她假定一个前提,就是父母是因为孩子太多无法照顾才将她送走,并不是不爱自己才将自己送走,那么,这样看,父母也是有苦衷的。后来到初中,去父母家,她发现母亲每周都要烙煎饼吃,而且在锅棚草窝里一蹲就是大半天,最后起来的时候,她是半弯着腰、一点点挪动自己的腿,父亲从来不会伸手帮忙,他清高地在花园修剪花草,还会时不时把不屑的目光投向母亲,姐姐们和妹妹似乎觉得母亲所做的都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她们习以为常,母亲也习以为常。思行看到这些,突然觉得,世间最值得同情的是母亲吧,这样的一生,暗无天日,她还在坚持,即使她不善待生活,但也是了不起的,让人心疼的。那么,自己以前受的委屈就不算什么了,无所谓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以前受的委屈还是少了,远远不够,也远远不如大人生活的艰辛。
爷爷奶奶,她也是理解。她觉得自己尽自己的陪伴,也不是什么付出都没有。爷爷奶奶有些观点,是又老又旧的,但那是他们生活所决定的,那么大年纪的人,自己不可能要求他们回学校再上一圈,重新接受新知识,只是,这些思想,必定会随着他们离去而离去呀!
思行对奶奶的原谅和心疼,是一次周末回家,一个大大的清早,奶奶拿着被痰盂磨得脏兮兮的纸片,另一只手拿着做衣服的白色粉饼,蹲在院子里的甬道上画着自己的名字,奶奶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呀!她看到奶奶画自己名字的样子,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手用力地勾画着,尽管像画画,但她还是努力地将名字画出来,然后,和纸上来回反复地对照着,看哪里画得不像,再去修改——她面对知识的样子,是那样的幼小,像刚会蹒跚的婴孩般——这怎能不叫人心疼呢?
思行的叔叔,怎又不是一个可怜之人?每次喝醉酒,他都会带着思行和自己家的孩子,往南河堰的田间小道散步,一边走一边讲自己和黑丫的故事,自己也会感叹,他们那时的感情是真的好呀!他的眼泪与温柔,都留给了“不可得”,那样的爱而不见,人生如坠崖,怎么让人不心疼呢?
思行的大姐二姐,顶着巨大的压力,母亲不让她们沾一点家务,就是要学习好,那所有的互助情节都被掐断,成绩的高压,思行这样特立独行,对学习很狠手段的人,她们怎能不排斥?原来,姐姐们也是如履薄冰,怎能让人不心疼呢?
父亲,清高淡雅,志向远大,但母亲,纯俗务实,且从不抬他,让他觉得婚姻不合拍,又加上生儿情结,仕途葬送,到底还是一个可怜之人……
爷爷,错失与孩子相处最佳时间,错过与奶奶最美的青春,所以他培养思行,是一种内心情感的寄托,自己不是陪不了孩子,而是没机会陪呀,他与思行父亲隔阂最深,嘴上不说,思行也稍微知道,爷爷对她的好,多半是想间接传达对他儿子的关爱,但,可悲的是,本就不成熟的父亲根本意会不到……而奶奶最疼小儿子,便觉得疼思行是过火的,她是指望小儿子养老的。
……
一切的一切,理顺了,思行突然觉得自己的未来,是真正轻松的。
爷爷奶奶有养老金,那么,大家都会抢着养,抢着去继承,但自己不会。
父亲母亲姐妹,于亲情上并不厚重,当朋友相处是最好的模式。
所以,未来的自己,应该不会再有多深的情感债务了。
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老人了。
尽管很多不愉快,但,他们离黄土是最近的,也是最不要去计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