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茅》爇之

34、失去也收获

　　思行觉得自己失去了父母家，但她的怀抱却很好地拥抱了所有的亲戚。
　　生活虽不尽人意，不是顺着常规的流向向前迎接生活，但逆行逆走却是恰到好处，这种方式，虽一个人走得特立独行而孤独，但所遇到的人却是很多很多——调转个方向，就不需要原来那种追赶靠近的心，调转个方向，是与关爱自己的所有人正面相遇。
　　失去与获得。
　　获得与失去。
　　这一路是奇怪的。
　　她总是每年都随着奶奶去旅游参观外加走亲戚。奶奶固执地认为，蹲在乡下会把人蹲残废，没有趣味，她以前长南北地追随着爷爷大部队跑，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世面和景色也多了，自然，现在老来想让她跟一般的乡下老人一样，脸直瞧着黄土清数自己能活的日子，这是万万不可以的。她不多久便会收拾她黑色保养得油光锃亮的小皮包，然后换上小皮鞋，戴着墨镜。那时候村里有个开大货车的邻居，老奶奶总会让思行提前去人家询问几时去大镇上，老奶奶宁愿麻烦别人也不求老爷子，因为老爷子不愿意老奶奶老是出去逛，用他的话说就是：家里盛不下老奶奶了，三天两头往小孩家跑，都这么大年纪还觉自己跟小年轻一样……
　　但是说归说埋怨归埋怨，他还是会给老奶奶一些钱。老奶奶一般出去是不要什么钱的，老爷子给多少她都无所谓，如果给的少了，她就当没看到，接都不接，她虽然不拿工资，但是一路去思行姑姑家、爱仁家，是绝对不缺吃穿的。老爷爷每次都是等老奶奶生气不理他不要他的钱，他才悔悟过来，然后小心翻自己的桃木小柜，翻出两张百元大钞，老奶奶接下就放皮包里，也没有什么感谢的话。
　　“她奶，这回出去要过几天回来？你奶俩不回来那园里青货我就得送人吃了……”其实他的言下之意是赶紧回来吃新鲜的，如果不回来自己吃不完送人家那多可惜，自己辛辛苦苦为奶俩种的，别辜负他这番心意呀！
　　“嗯哼，十天半个月说不准，园里青货你愿送哪个就送哪个，你开心就行，我们去大城市还缺这些东西？！”老奶□□也不抬，只顾擦皮鞋穿皮鞋，对着镜子梳头，然后擦香，然后调整满手的戒指。
　　“哼哼，她奶，要我说，你戴满手戒指出去啊，那小偷看上了，就把你拽蔽旮旯连手都剁下来啦！你这还朝天擦，就怕人看不到，照我说，这出去在外坐车，人多地方不能露财——哦~”
　　“哎呀，就你懂！俺不懂这大道理，小偷看好剁去就剁去，死了才好呢，要不还劳烦你天天应承！”
　　“嗯哼哼~说这话就万代了！我这应承也是应该的，养你跟养猫狗一样，给吃给喝，你就不如猫狗听话罢了~哼哼~”
　　“她爷爷，还是养猫狗好，你养我我也不念你好，你在家好好遛狗养猫，俺们奶俩出去逛逛，给你清静清静！”
　　“那自得，少你奶俩我倒少多少事！”赶鸭子上架绕得一句违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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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终于等奶俩坐上进县城的大货车，老爷子却眼巴巴地跟在后面看着，给他送的机会他不把握还嘴犟，真是想不明白。奶奶告诉思行，老爷子不愿离开乡下，因为这里是他的金窝银窝，挪开一步就要命了。就算是每年到原来车队体检，都是清去晚来，绝不过夜。
　　这是个宝地方呀！
　　思行开始会觉得留下老爷子一个人太残忍了，多可怜的一个老家伙，吃舍不得吃，穿舍不得穿，这下好了，自己在家，还不知道怎么瞎吃呢。但当车子飞奔在去大县城的公路上，当离开家乡，当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奶奶看着外面的景致呵呵地笑着，思行突然就背叛了原来的心，她一下子就忘了老家，忘了过去，一下子觉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奶奶是打开铁笼门人，她真实地感受到外面的天大和地大！
　　第一站是姑姑家，姑姑家最自由，姑姑姑父因为奶奶的关系也宠着自己，比自己大许多的表哥表姐也带着自己玩，他们家没有规矩，院子里有桃树，家后有大大的菜园子，菜园子随便摘，没有规矩，姑姑爱吃长豆角，而且是生吃，每次去菜园，姑姑见到哪群长豆角长得正鲜嫩，她便直接拽下来，抖一下，然后直接放嘴里吃，像吃黄瓜一样脆，姑姑让思行尝尝，思行闻不下那个味道就放弃了。
　　姑姑家菜园后面有块很大的地，上面种满了花苗，思行与表哥表姐们拽着水管浇花，大夏天，表哥表姐跟思行打水仗，直到所有人身上都湿淋淋脏兮兮，连姑姑家的小黄狗也玩成了泥狗才回去。
　　姑姑的婆婆，思行叫老表奶，她个头矮矮的，瘦瘦的，牙齿早早地掉光了。但是她很温和，很温和地对待每一个小孩，她总是喜欢烧锅，在家里，思行觉得她的存在感不强，她不像奶奶那样到哪里去都气宇轩昂，会玩会吃。当奶奶带着小孩子在院子里打牌打麻将时，老表奶就在锅门烧锅，或者洗衣服或者刷碗，或者把菜园吃不完的菜整理下放小竹篮到街头卖。她吃饭也是轻声细语般的，不像奶奶，声如洪钟。老表奶因为牙口不好，吃饭都是用汤泡烂了才吃，思行奶奶有时候会在自己碗里趁热汤给老表奶泡煎饼，然后对着老表奶的龙耳朵大喊：
　　“你要吃点好的！不能瞎吃，瞎吃身体能好嘛！想吃什么让小孩买！”
　　“哎呀，我吃的，喜欢吃什么这街上都有呀，我就是牙口不好呀，吃饭要泡，吃得慢……”老表奶的笑是温柔的，不急不躁的，说话如吴侬软语，润泽动听。
　　在某些方面，姑父是怕思行奶奶的，思行奶奶去，姑父每天早上都要到偏屋请安般地问老丈母娘早上吃什么，他再去街头买，当然，手里还拿着一瓶温好的牛奶递给思行奶奶；
　　“嗯，别管我，我这还不知睡到什么时候，等我起来想吃什么我自己去街头吃，早买来家就凉了不中吃——行了，你去忙你的，都是大能为人，还巴巴来伺候我这无用人——”
　　“嗯，妈，瞧你说的，伺候请安都是应该的，呵呵呵呵~”姑父的笑声总是很铿锵，这样的回复也让老奶奶听着开心；
　　等姑父走了，老奶奶拍拍思行，喊道：“行行，趁热喝了！喝好你要起来就自己去桥头买吃的，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姑父刚在桌上放了一沓零钱，别管我，我再睡会儿~”
　　思行揉着眼睛起来，接过牛奶就喝，喝完就半饱了。然后起来刷牙洗脸，刚收拾完，姑姑去地里忙还没回来，表哥表姐跟老表奶去街上吃早饭也回来了，还买了煎包潮牌油条豆浆，思行见有吃的，就懒得拿钱，直接蹲桌子上吃起来。
　　姑姑家不会做早饭，他们家很民主。但是午饭和晚饭特别好吃，尤其是铁锅油焖茄子，再大的茄子一剖两半，划几刀，然后裹面下油锅炸，然后下辣椒佐料加水盖锅盖焖，这是一道让你吃后便会相思的菜。
　　而暑假，他们家都是桌子在院子里，清早的凉风趁着热乎乎的包子油条，美味极了，表哥表姐就这么看着思行，老表奶蹲旁边呵呵地笑着，吃完，表姐要去找朋友玩，表哥要去钓鱼，思来想去，思行决定跟表哥去钓鱼，但是表哥嫌弃思行吵闹，就走前门偷偷溜走了。但钓鱼的地方就在街头的河边，思行直接跑到大桥上，就看到了蹲在芦苇荡里的表哥，表哥让她安静，有鱼上钩，思行没动，但鱼还是跑了，气得表哥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去去！去找你表姐玩，去地里找你你大姑玩，不要在水边，你要是跌水里我可不救你！”
　　“哼，我告诉大姑你不带我还吓唬我！”姑姑不喜欢小表哥吓思行，思行本就敏感，姑姑倒是希望小表哥能像个大哥哥；
　　“哎哎，表妹啊表妹啊，别去啊，你去告诉你大姑，你大姑会来揍我的呀！表妹呀表妹呀，表哥给你钱买零食，乖呀！这个河里你真的不能来，上次我跟小风看到一个水桶粗的长虫啊，你要是下来了被长虫裹走吃了，你就回不了家了啊！”小表哥皮笑肉也笑，思行知道表哥不愿意带自己，给自己零花钱也罢，自己买点吃的；
　　“哈哈哈，表妹啊，我把所有零花钱都包着袋子里了，我扔桥上给你呀，你接好了呀！哈哈哈哈！”思行见表哥这么善心，就站起来伸着手准备接，表哥笑得灿烂了，还坏坏的，不就是主意得逞了，把自己打发走了嘛！
　　“嘭”一个袋子扔上来，思行没接住，直接砸小腿上了，不小的一个红色塑料袋子，思行赶紧打开，妈呀！她的手脚立刻发麻，表哥竟然还包了四五个摔死的青蛙！哇！思行跳脚了，哇哇地哭！他不敢看青蛙瘌□□，这是有阴影的，然后她钱也不要，一路哭着跑回去了，而小表哥还在后面喊：
　　“表妹啊，青蛙拿回去让你老表奶放锅底烧给猫跟狗吃——小表妹啊，你哭什么呀——表妹！小表妹！”
　　等思行哭得惨惨回到家，恰巧奶奶起来了，姑姑也回家了，奶奶见思行哭成这样，立刻放下手里的包子：
　　“嘛！出去玩还好好地，这哭什么！”
　　“小表哥朝我扔死青蛙！奶奶，他不带我玩，说河里有大长虫要裹思我！呜呜呜~”
　　“行行别哭，你小表哥要死了，看他回来我不揍他！”
　　“哎呀，吓你就吓到啦？”奶奶是鄙夷的姿态，然后又倔强地说，“他吓你你就吓他，嘛，谁还没个怕的！你表哥也是，好好带你都不会，走，下午坐车去你二叔家！在这过有啥趣味！”
　　“妈，小孩子磨邪，你齁生气，下午我们上街转转，你不是要做妮子大衣的嘛，街上开了好几家呢，去看看！”姑姑舍不得奶奶走，“等他表哥回来我说他！”
　　不一会儿，表哥果真回来，进家门前就伸头往里东看西看。表哥眼睛奇大奇圆奇鬼精，但头一伸便被思行的姑姑跟奶奶的目光捕捉到！
　　“呀，妈呀，地里忙清了？我还说去地里看看你呢！舅奶呀，你爱吃河鱼我给你弄了两条——呵呵~”
　　表哥的谄笑让思行也觉得好笑，见没人搭理他，而且气氛凝重，便如狐狸夹着尾巴般轻轻地靠好鱼竿，再笑嘻嘻地脱掉太阳帽，那笑容就更灿烂了！姑姑刚要说什么，还没说出来，表哥竟然一下子跳到姑姑身边，嘴咧开到了眼角，这笑又心虚又灿烂：
　　“表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给她钱买零食也不要，让她带几只青蛙给我奶烧给猫狗吃，她吓得哇哇就跑了，把我都吓了一跳！呵呵~”
　　“啪！”姑姑一巴掌就呼到表哥的后背，表哥依旧笑，只是脸立刻红透了！
　　“你吓唬她有大长虫？！你把死蛙子扔她腿上？！”姑姑咬牙切齿地斥责；
　　“我在河底又看不到！呵呵呵~”姑姑再想抬手打，表哥就一跳到思行奶奶的身后，猫着腰装鬼喊着，“舅奶呀救命呀，妈要打死我呀！舅奶呀，救命呀~嘻嘻嘻嘻嘻~”
　　这一下，所有人都笑了！
　　然后表哥就残忍地去锅台点火，把青蛙扔进去烧，然后锅门口蹲着他家的狗和猫，都一门心思地看锅底，香味出来了，都伸着鼻子去闻，等把烧得黑得跟树枝一样的青蛙扒拉出来，猫一个，狗三个，眨眼功夫就吃完了。
　　思行知道，大家打心眼里都是喜欢表哥的，表哥除了淘气点鬼精点，其他都挺好的。然后，果真，表哥就乖乖地领着表妹去街上买好吃的，即使遇到朋友找也是带着表妹。
　　思行本来不晕车的，后来不知怎地，又晕车了。
　　记得一次，从姑姑家出发去叔叔家，姑姑早上烧了肉汤，由于赶车时间紧，奶奶坐着姑父的车先去车站了，这边思行慢慢地吃着，姑姑一直说时间够，不急，但突然姑父跑回来说，车子来了，最多等五分钟就走了！然后，手忙脚乱，思行被拽着往街上跑，那是个冬天，风灌进肚子里，让肉汤反了胃，她很想吐，但车子不停，她总觉得车子像是跟自己开玩笑，刚要追上它就开得远远地，车上有奶奶，是不是奶奶不要自己了……
　　分不清现实与虚假。她如做梦中一般，拼命追赶不愿意停下等她的公交车，车就在眼前，但思行怎么也追不上，奶奶从窗子里探出身子，急得一直挥舞着手里的手巾捏，她的眼里全是心疼，但车子有固定的时间，到了时间必须开走，不能停留，思行觉得自己就要被抛弃在车站了，就要与奶奶分开了……真的就要失去一切了。
　　最后不知怎么上了车，不出意外，她晕车了，她趴在车窗边，胃子里泛着酸水，姑姑烧的肉骨头汤彻底变成了灾难，是腐蚀胃肠的毒药了，她月（三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保持一个最简单的姿势——将头伸出窗外趴着，也许公交车一不小心，转弯或者走在狭长的巷子里就能突然把自己的头搓掉。
　　婶婶当着奶奶的面待自己是不错的，只要不涉及到家族的事情，她与叔叔有时候真的恨不得能好好对思行。但是思行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到底，所有渴望的同心是很难的，更何况思行要活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只靠自己的本事去挣自己的未来，她敢失去，能收获，任一个同情她或者可怜她的人都难以把控她，与她交心。
　　于是，当思行越长越大，越来越倔强，越来越优秀有主见，那招来的东西，爱是一半，恨也是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