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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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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团圆饭吃着都是开心的。
但是,訾家的团圆饭,永远吃不出团圆的滋味。
思行在小时,不喜欢去父母家。因为每次去了总感觉是终极审判,母亲总像对自己有仇一般,拿一双极不是母亲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着,然后想方设法找出自己成长中的错误,然后开始质疑与厌恶。仿佛,自己不是她的孩子,只因为这个孩子喜欢爷爷奶奶多一点。但客观地说,爷爷奶奶的环境对她幼时来说是必需品,总不能你给不了她关爱还不许别人给吧。当然,爷爷奶奶是不许思行跟那个家有丝毫的贴近,也像是仇敌。
思行记得清楚的是,每次爷爷非要去父母亲家,自己就害怕,爷爷奶奶也哀声叹气的。尤其有一回,思行惹了爷爷不高兴,爷爷就把思行带到父母亲家,让思行回家去,上学的学费也让父母亲交。
思行不知自己是什么,只知道坐在爷爷的车上,爷爷说自己没良心,不听话,那就给她送回去,让她看看到底她爸妈要不要她,到底谁对她好。当时的思行,在车上呜呜地哭着,她的童年,她的生活,每一句话都说得小心翼翼,每一步也走得小心翼翼,就连每一个笑也笑得小心翼翼,而今,终于爆发了,被爷爷拉去,要接受和面对残酷的现实。
那天的天气她实在记不住了,但是她记得清楚,那天爷爷把她放下,她怯懦地迈进这个所谓的家,每一步都走得软绵无力,她根本没有确信,丢下自己那么久的、视自己不成才的父母会给自己学费。那时,他们正吃着晚饭,饭桌上坐着父亲、母亲、两个姐姐和妹妹,他们都低头吃着饭,喝着漂亮的波菜鸡蛋汤,吃着馒头,就着各式的菜。那菜,思行实在看不清楚了,因为泪水已经将这些淡化开去了,像一幅泡了水的水彩画,所有的色彩都在泪中褪去淡去。她站在门外哭着,又怯懦地含着泪往门边躲着,身后的爷爷咬牙切齿地说:
“你问你爸!”
思行更哭得怯懦,父亲大口吃着饭,母亲大口吃着饭,姐姐们大口吃着饭,妹妹懵懂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大口吃着饭。思行的肚子咕咕地,但,眼下,能不能上学似乎是比吃更要紧的事情了。但他害怕,父亲母亲脸上露出厌恶之色,姐姐妹妹见她也如旁人家孩子一样,无人招呼她。父亲的嘴嚼着馒头,喝着汤,吃得“叭叭”的,额头冒出汗,那“叭叭”的咀嚼声冷漠得胜过刀剑,连母亲,也一个好眼色不给。
“爸,能给我学费钱——”思行突然喊出来,但“吗”还未说完,父亲便“啪”地拍下碗筷,始终头也不抬,冷漠地说没有!
“你们听着,都不要跟她学,跟她一起能有什么出息。”是母亲鄙夷的话语!
那一刻,思行感觉整个世界崩塌了,她扯开嗓子嚎啕大哭!没人问她饿不饿就算了,没人问她开不开心也算了,没人告诉她谁会一直护着自己也算了……但,总要让她有学上啊!
可以不吃饭的。
可以穿不暖的。
可以多干些活的。
甚至,可以被鄙夷。
只要,有人告诉她,她被爱着,被需要着,被珍重!
那天的天,她忘记是什么色彩,心里对父母的绝望比那大大的海洋都广阔。她使劲地哭着,眼睛根本看不到外面,她的哭是歇斯底里的,是积攒许多年的,一个小小的孩子都会积攒委屈了,别看她有时活得多么光鲜亮丽,那是因为她想抓住阳光的尾巴,因为,她知道,自己如果寻找不到阳光与快乐,便会很快死掉,死得无气无力。
也许是爷爷心软,也许是哭声动人,呵,爷爷抱着思行就上车,上了车就一路往家骑,一路上,爷爷也伸着头呜呜地哭着,是不是,做这样的决定,他也有些许的后悔。或许,这其中的错,不单独在其中任意一个人身上,只是大人很会找替罪鬼发泄罢了。
那晚回家的路,思行也记不得是怎样的一个色彩。天就是纯黑的,以往成群结队像小星流的萤火虫也熄了灯火,这样的夜,不配拥有任何的光色,只需要深深浅浅的黑,只要黑。
她自嘲,自己看着生活得很好,实际在心里与灵魂被抛弃。
她下车,站在门口,不知道奶奶还要不要自己,还会不会搂着自己,毕竟,都是爱生气的大人。但奶奶看着爷爷哭着回来,便也突然一把泪下来,拉过思行,一句话没说。
是奶奶引导着思行躺在床上,躺在自己暂时的被窝里,暂时很温暖的被窝里。
思行自始至终,都不愿意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出怎样有分量的话、值钱的话,让大人改变对她的看法。或者真能获得一个永久的家。因为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终生都将流浪,整个躯体与灵魂,都将流浪。她躺在被里,床边坐着奶奶。奶奶烤着炭炉,爷爷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哭着,诉说着整个经过,奶奶边听着边擦眼泪擦鼻子。如果放在以往,能有人这样为自己,思行会很感动,很感动,但此时,思行像死了一半的心,干涸地望着大人,内心一点涟漪都没有。
“哎呀!”奶奶最终哭了,“这是做什么孽!哎呀!”
“他奶啊,那一家子都坐那吃饭啊,坐那吃饭,连问行行饿不饿的都没有,我站在门口,他爸他妈连出来瞧都没瞧——”爷爷一边舔着干裂的嘴唇,一边吸着鼻子,“小孩就站门口哭,就站门口哭,她奶,你说就是养条狗也有感情,这更何况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呀……”
“别说啦,别说啦!你一说我胸口又闷,又上不来气了!哎呦妈呀,造什么孽啊!她爷爷啊,就把行行当我们孩子养啊,好好抚养她,让她成才,让她有出息!”奶奶拍着干瘪的胸脯,她是坚强的人,不愿意过分悲伤烦恼;
“养能养,将来要是再来要呢?噢,人家是父母,要也是有理——”
“哎呀,她爷爷,你想那么远作什么,脚长在行行腿上,她想去哪里,你能拉着?”
行行转身向里,听着这一切,她还是没有任何的内心波澜。而确信自己还能上学,还有归处,她就放心地迷糊睡了。那一夜,她眼角一直挂着泪滴。
“哎,遭罪啊她奶,你说人心怎么这么狠——”爷爷平缓了下,不解地说;
“嗯,还不是你拿工资。当初没想到时代这么发展,买东西生活要这么多钱,当时就想着,反正一起生活,那就吃喝拉撒都花你工资本,都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哎,我就那么说一句,爱仁接班爱义使工资卡小本,哎,那时才几块钱工资,也没有多少,谁当回事——现在多了,就都惦记了,咬着不放了!嗯,都有手有脚地,趁年轻,怎么不能苦……”
“她奶,照我说,你一开始就不应当说那个话——”
“哎,后悔也莫及——谁知道分家呢,爱义不是个东西啊,那思行妈,进门就想做太上皇——哎呀,这些小孩只看到大人享福,看不到大人辛苦,这家怎么传?”
“嗯,可悔可遭,都是懒东西!那爱义第一好吃懒做!可算孬种!生那么多孩子,事业事业糟糕,做人做人糟糕!哎,自己也是成家,就随他——”
“不随他能怎样,就是小时候享太多福、惯的!随他。”
“嗯,这辈望不到那一辈,还生儿子养老呢,这养什么老,这都养气。哼哼~”
“睡吧。过一天算一天,多思无益。睡吧,以后在钱上永不能亏着行行,这是你有,没有就不说了。”
“知道,知道。”爷爷说完便小心起身看了床里的思行,然后轻手轻脚地拉了电灯绳,提了木板凳出去,然后又反手轻轻地关上了门。
打这以后的日子,爷爷奶奶决定一门心思抚养行行,她能走多远走多远;打这以后,行行像开了窍,成绩要多好有多好,出了名,爷爷奶奶是自然骄傲。
离家多年的小叔逢年过节回来,爷爷奶奶总会避开思行与小叔讲话,又过了不久,小叔带着一个婶婶回来,婶婶是城里人,又是自我感觉高人一等的人,眼皮也是在天上。但行行只管埋头读书。小叔有时候带着婶婶回家,他们虽没有孩子,但奶奶似乎一点都没生气,只是,小叔一直拿思行开玩笑说,这不是思行家,如果思行想在这里生活,不如认小叔做父亲。但思行没答应,她与小叔像朋友,小叔的眼神里是对她暂时是没有忌讳的,毕竟,都不缺钱。
但思行心里却清楚,婶子一直觉得亏了,爷爷一直在自己身上花钱,等于是也花了他们那一份。
嗨,都是些个神经病。
一个孩子,一个善良的孩子,便是无价之宝,比那人民币多许多温度与价值。
所以,思行渴望小学毕业,渴望初中住校,渴望高中,渴望大学,离开这个牢笼。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突然放弃了许多恨。爷爷一直想证明自己和奶奶对自己有多好,作为父母,思行的爸妈是多么的不合格;而思行的父母则要拼命证明,爷爷奶奶抚养思行是因为那个未按照许诺给出的工资本,这二老是心亏,抚养就是弥补他们家,并不是真心对思行好,甚至,他们还会耽误思行教坏思行,思行在老家是母亲觉得心安理得的事,她不在老家,谁还能使到钱?而日子过去很久了,孩子是谁抚养跟谁亲,思行妈妈突然觉得自己未占到便宜反而丢了一个孩子,只因为思行压根就不理解她不喜欢她不明白她的心还认为爷爷奶奶比她好……
总结到这里,思行知道自己是这个家族的症结,婶婶的态度,姑姑的态度,一切,错不在自己,而是这种关系。错不在自己的出生,错也不在自己的成长,错也不在自己的花钱……于是,她想拿出最大的勇气,来与全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她不想自己永远背着那些负面的情绪,像一个不健康不正常的孩子。当姑姑与姑父不停地夸赞思行的学业时,思行的内心闪现出美好的憧憬——走进一所学堂,一所真正自由的学堂。也许她不知道,未来的路要走得很艰辛,但,她面前真的摆出了一条路,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所以,她知道,她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因此,她不愿意计较。
所以,她想每个可以团圆的日子,家人能真正团圆一下,即使是象征性团圆一下也好。即使母亲的鄙夷让她心底滴过血,但她仍要与自己和解,不愿再花时间去恨这些事。所以,她极殷勤地劝说两家吃一回团圆饭,每年的中秋节,是她最劳心劳肺的时候。
但大人的自私与自大,让她看着焦虑。
不说过年,只说每一个八月半,思行总是在放学后独自骑着自行车去父母亲家,然后等父亲下班,她总是想一家人好好的,于是,她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地说:
“这周的中秋节,大家一起过吧,爷爷奶奶准备了许多好吃的,我们一起团聚一下吧!”
父亲见是思行背着书包来说,便不当回事地笑了笑,没说什么,母亲呢,站在水井旁,用大大的铁舀子往茶壶里舀水,然后放到炉子上炖,然后她立刻显示出一脸的委屈,回去的委屈,她的眼里立刻汪满了眼泪,她是一个很会悲伤的人,并且能把悲伤不断放大不断加深,不断将这种压抑传递到每一个人身上,思行见到她最觉压抑。
“你回去吧,到时候再说!”父亲从屋里换下工作服,极无所谓地对思行说;“你回去吧”这几个字让思行心一下子又震颤一下,想来还是自己有奢望才这样,思行低头强忍着泪水,踏上车子就往回骑。
也是奇怪,这条路这么笔直好走,却往往走得她心疼。
于是,刚回到家,思行刚把自行车停好,委屈地低头走着,她试图大声喘气地平息自己内心,但孩子哪有那么快恢复,于是,她就提着书包进了锅屋,挂着泪坐下来,一声不发;
“你今晚放学又去你妈家了?”爷爷恶狠狠地质疑思行,似乎,这是犯了多大错一样;也是,自从上次的事情后,他恨不得思行与父母这辈子春秋不相见,永诀别,不往来,为此,他曾想过让思行转去言刚的学校,但最终因为六年制与五年制学年不一样课本不一样而作罢,思行那时候倒也是乐得去改变自己的环境,竟也愉快地幻想了好一阵子,离开两边的人,自己该是多自在。
“我想你们和好,一起过个八月半——”思行的话还未说完,爷爷不知哪里那么大的气,一把提起思行的书包,猛地从锅屋的小巴门上扔了出去!那书包沉重的身子,无法在空中停留多久,便“嘭”地一声坠地,像飞机坠机,牺牲了满仓的战友……第一次扔,思行愣在那里,一股麻痹如电流一般生猛地从头钻到脚后跟,钻透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但她竟不觉难堪难以承受,只顾淡定地流眼泪,心啊,被划着划着就习惯了,这一回,有点疼,估计下回就会更好点,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可以流泪,但不要哭出声音来,因为哭出声音来,自己又能到哪里去诉苦呢?谁会有空闲的心和手来抚慰自己呢?
“我想你们和好,一起过个八月半,这样一家人和和美美不好嘛?”思行只是用袖子平静地擦了一下眼泪,但很快,眼泪又挂满了脸上,“你们都说我难哄,难养,我怎么觉得你们大人最难哄。一家撵我,一家扔我书包,这样,不是说以前联系过孤儿院吗,就劳烦您再打个电话,把我送去,这样,我也不用那么苦。”
思行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说出这样的话,但这个方法于她来说就成了最好的方法,嗨,管怎么都能走下去,孤儿院肯定能给上学的,而且,高中大学都能贷款的,我只要好好学,肯定能走出这里,以后就自己赚一分吃一分。
“齁说了,齁说了,”爷爷怒目圆睁的眼柔和下来了,挂满了泪滴,然后悄悄地轻轻地走出锅屋,提起思行的书包,拍拍打打地,奶奶一脸黑,什么也没说,爷孙俩的战争,她很少过问,思行也想不清楚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她奶,吃饭吧,盛饭吃吧。”
“我给你盛饭吧。”思行起身,不想看爷爷多变的样子,怎么感觉自己就像她养的一个物,一定要完全听他的,在框好的范围里,做既定的事,错与对必须他来决定?可是笑话,我是一个鲜活活的人。爷爷见思行好像不生气,还孝顺了,竟开始觉得自责了。
“行行,以后齁去你妈家,他们不会对你好的,不会真心疼你的。”爷爷很耐心地说,似乎害怕思行吃亏一般,但思行很快就明白,这就是爷爷自私的表现,他把自己对子女的恨与相处的结疤硬往自己身上压;
“你说那些有什么用?!吃饭都堵不住你嘴!”奶奶斥责着爷爷,“她哪怕去那被她爸她妈活剐了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吃饱了。”思行放下碗筷,不由得喘不过来气,“奶,你不会说话吗?你非要对着我说这些话吗?你觉得很高明吗?你觉得我会怕吗?”
思行说完,极疲惫地拎着书包进东屋写作业。
阳光啊,西斜的阳光啊,每回都从玻璃窗里斜射进来,固定玻璃的铁钉头被夕阳拉得又大又长,那一柱阳光正好斜穿过自己的课本和作业本,当然,那又大又长又黑的钉头影子正好投在自己的胸口,思行开始自嘲:刀子都不怕,还怕你这钉头。她伸手向窗外,铁栅栏生满铁锈,将一层绿色油漆拱得细碎,落满窗台,那些个过去很时兴的想法,就像这老化的油漆,在太阳下谢幕到窗台,然后再被风带走,再混入泥土。但,铁栅栏还在,自己还是在笼子里般,而低头处理自己的作业,思维敏捷地穿梭,自己似又生出一双垂天之翼,可抟扶摇而上九万里。
想到这里,她竟不由自主激动地笑了!每一个晚上,她都觉得黑夜对她好极了,它公公平平,不偏不倚,而且极其宁静,也没什么脾气。
但奶奶不觉得熬夜写作业有多么好,似乎,她觉得思行好就行,不必要很好,不必要很突出。思行心里也是奇怪,好也是她叮嘱,努力也是她叮嘱,这怎么很好了后,她反而限制自己学习了呢?其实,长大后的思行才知道,当她沉浸在学习中,她的身上似乎藏着一种改变命运的力气,这种力气可以摧毁一切束缚一切以爱名义的精神绑架。奶奶所惧怕的应该就是她由精神而生出的一对强劲翅膀,这翅膀一但打开,会一飞永不回头!
所以,每当思行沉浸在学习中,只要稍过九点,奶奶本来面朝里躺着,但突然,她会突然转身半起斥责喊道:“都几点了,还点灯熬油!还不睡!白天都干什么!”
当然,也有突然非常心疼的时候,她会一边吃水果一边感慨:“现在上学真不比以前,想成个才不容易啊!写写赶紧睡吧!”
每当这时,思行就会抓住机会,把想了很久的事情告诉奶奶:“奶奶,我姑父说我的台灯还是黄光,对眼睛不好,会很早近视的,哪天你跟爷爷赶集,能给我买个白色光的台灯吗?或者,把这屋的灯换成电棒,这样就亮多了,我还能写快点——”
“嗯,这事你自己跟你爷爷说,不要跟我说,我懂什么,不就买个台灯嘛,又不花多少钱——”
“换了灯头,也是节能的,但还是会比这个黄灯头耗电吧,爷爷很节省,你知道的——”
“嗯,他那个人,就那样,拿钱有什么用,过的叫什么日子!行,这事包在我身上,哼哼~”
“好的,要尽快呀!”
然后,等一切进入正轨,彼此客客气气,思行便又做了说客。
“明天中秋了,大家一起吃个饭吧。我就想吃个团圆饭。”思行边吃着边跟爷爷奶奶商量着;
“一年到头,吃就吃一回。”奶奶也不冷不热地答道,“谁不想吃个团圆饭,一家子一年到头开开心心地。”
“这话就是这么说,她奶,那我今天去集上买点鸡鱼肉蛋,好好弄弄!”爷爷也很配合;
“你去买就是了,还跟我报告什么。”奶奶扔下筷子笑了,“有好猪蹄,买两根猪蹄回来炖炖。”
“等去看才能知道呢。”爷爷连声答应。
“随你吧!”奶奶似乎不抱希望。
爷爷所谓的鸡鱼肉蛋,就是鸡鱼肉蛋,不是代指所有的美味菜肴。这个大家不要误会。而且爷爷这个人,是个很奇怪的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人,舍不得给吃舍不得给穿,并且,他自古以来就是极其节俭的一个人,盐水瓶的橡皮塞都是一切两半给思行当橡皮用的,还拿过臭烘烘的陈年老墨汁往钢笔里灌,他是一个非等别人证明他是错的也不低头的人!
所以,不出意外,他的三轮车没有满载而归,没有猪脚,没有鸡蛋,没有鸡,有条大家鱼,有块五花肉,剩下的,他从自己的小菜园里摘了把豆角、青椒,割了茬韭菜,拔了两根蒜苗,把所有东西放小八仙桌上,还略有些自鸣得意,然后像办了极大事情一样,又拿出六个草鸡蛋。
思行正写作业,抬眼一看,便万分嫌弃,爷爷从窗户里给她打招呼,朝她招招手,思行无奈地放下笔走出屋子,两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淡淡地说:
“哎,您每次做事情总是不出意料地让人失望,多买点菜多花点钱,疼掉哪块肉我给你粘上去,这是八月十五哎,中秋节哎!八个人吃饭啊,哎!白费我的好意。”
“呵呵呵,她奶你看行行怎么唠叨我的?”爷爷竟还觉得骄傲,把老头帽子往上掀了掀;奶奶一看有人说了,就也不理他,提着陶盆就去井水旁杀鱼;
“买点东西奶俩还一起都嫌弃……她奶,不是我说你,你要会买不如你自己上集买——”边说着边又提起帽子透透气,然后再戴上,再提起来;
爷爷的脑后勺有个软软的大疙瘩,小时候算命的跟他说是“凤凰墩”,小时候这个墩子不大,可随年纪增长,这个软包越来越大,像在脑后装了一个小灯泡,爷爷也有自命不凡的时候,他不说自己家祖上做过马匪,他只跟思行说自己上了多好的私塾,打了多少的胜仗,获得多少军功章,学了多少先进文化……再一者,就是脑后这个“凤凰墩”了,凤凰栖息的地方啊!奶奶每次都打趣他,说凤凰能找到这块风水宝地,那真是凤凰家的祖坟埋了好地方!思行也觉得是这样。
“别掀了,再掀凤凰飞了,就剩土堆了!”思行唉声叹气,觉得爷爷太不够意思,太不会办事,给台阶都不上,真是的!
“哼,话先别说,等下你就要赞美我了!”爷爷煞有介事地先喝茶,思行蹲井水边求奶奶把鱼鳔洗干净给她,扣上线拽着逗小咪子,从记事起,她就喜欢这样,小咪子闻到腥味跟追魂一样,鱼鳔到哪,它便义无反顾地钻到哪里!
“奶——”思行怕奶奶一刀下去把这泡儿放了气,便急了;
“都多大了,还玩这东西!”奶奶一边骂一边嫌弃地清理鱼鳔,思行刚伸手,奶奶沾水的冷手就一巴掌打过来,“你是猫啊!”然后,奶奶扣上线才递给思行;
“嗯,我买的东西,有一样,你肯定喜欢。”爷爷总爱卖关子,喜欢让人猜,但思行对他失望了,眼皮都不抬看他,而身后的小咪子早已馋得喵哦喵哦地;
“她奶,你猜我买了什么?”
“你愿买什么就买什么,谁管得了你。”
最后,爷爷没办法,就到车厢里,把黑皮包放一边,把蛇皮袋拿下来,然后,抱出一个与他气质极其不匹配的崭新天蓝色的包装盒——是台灯!
“喏!”爷爷朝思行示意,思行一看,心里就乐开花了!
“哈哈哈!谢谢爷爷,谢谢爷爷!哈哈哈!”思行抱着台灯就往屋里跑,他要把那个台灯换掉,用好的,终于有新台灯了!窗外,奶奶埋怨爷爷舍得花钱买台灯不舍得花钱过节,爷爷脾气立马就上来了,立刻摆出一副六亲不认的姿态,边吸烟边嫌弃地回怼:“嘛!”
呵,谁能奈何得了他。
思行放好台灯,机警地双手抱胸站在甬道上,与爷爷相对,然后思行一本正经地对爷爷说:
“丑话说在前,如果你再生气动我学习东西,我就把你老訾家那些年做马匪为非作歹的事报告给公安局,还有,虐待教书先生、滥用劳工。附带一句,你那后脑勺就是个肉瘤子,有时间还是去医院切掉吧!”
思行说得一本正经,爷爷却越听越开心,奶奶也笑哈哈。原来,大人也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才行的。
也许,这辈子,能心甘情愿让思行挖苦的人只有老爷爷一个了。这么去说他,他还是乐呵呵的。慢慢地,思行才明白,一个人如果能自嘲和自我挖苦,并且觉得很快乐,那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渐渐地,思行开始有意识无意识地展开自己以往不愿触及的内心,真的,她突然觉得一切生活都是幽默的有趣的呀,成为她最舒适的存在方式嘞,有了这些,她还可以淡定地接受冷嘲热讽、白脸黑脸。
不用说,那一年的中秋团圆饭吃得有多尴尬。父母亲姐姐妹妹来的时候,手里提着月饼和烧鸡,幸亏提了烧鸡,要不这桌子菜真的让思行抬不起头。她去活动父亲来过节,可是说有满桌的美味的,一晚上,思行的脸都埋在衣领下,热烘烘的,大家吃得干巴,散得也干巴。
自此以后,大节小节都各过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