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鸡啊鸡啊 ...
-
奶奶的饮食品味,高。
奶奶的素材选取,严格。她一直遵照“最美的味道往往来自最简单的身边食材”这一规矩。
奶奶的方式,暴虐。那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无事生非。
这句话一点都不错。
入秋后,奶奶便不串门、不走亲戚、不旅游,也很少看电视。
因为只要秋冬来了,她就与床与被子结下不解之缘。
太阳起得老高,她才会起来吃早饭,吃完早饭追着太阳走两圈,又回去睡午觉了。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是爷爷最提心吊胆的时候,因为,奶奶总会在眯觉的时候,生出许多个离奇的想法。
这天,奶奶又躺在床上睡午觉,思行中午回家吃饭,吃完她照例都会跑到东屋跟奶奶聊两句,打声招呼,再去上学的。
奶奶喜欢渍牙。她年纪大了,牙缝本来就大,容易塞东西,并且,爷爷喜欢烧玉米糁子粥,这很让她苦恼,塞得满牙缝都是的,刷都刷不干净。于是,躺在床上没事,她就自己抿着嘴,用口水空气渍牙,因为牙缝大,爷爷嘲笑过她,说她吃过饭转两圈嘴就要去“拉风箱”了。
“奶,今天太阳好,你不出去转转?”
“吃好啦?要去上学了?”
“嗯,看你一眼。”
“嗯~行行,你把书好好读读,不识字不行的——”
“知道。对了,这周末教你写字吧!”
“嗯,写什么字,我这把年纪还练字,学习都是你小孩的事情——”
说这些话,奶奶一直如弓卧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一直朝里,后脑勺的工艺发卡特别的端庄好看。
“随你吧,我走了!奶,再见,我上学去了!”思行没时间去理论,到时候再说罢,她爱写就教她几个字,不爱就算了,家里没人能强迫她。
“去吧去吧,走路边,齁跑摔倒,晚上路上别贪玩,早点回家,这天冷了,熬点老母鸡汤喝喝不错……”
思行耳朵只捕捉到这几个字,收了进去,便也没多想。
但奶奶在家,就开始谋划了。
她先是随口一提:“她爷爷,杀只老母鸡炖汤喝喝!”
老爷爷一听,把端手里的碗和手指里的筷子“啪”地顿小八仙桌子上,然后满脸生气地说:“嘛!杀哪知老母鸡?!都下蛋好好的,你杀它作什么?!缺你吃还是缺你喝啦,一天到晚净琢磨吃喝,还能干点什么正经事!多大年纪了,脾气还跟小孩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烧树叶都跟要命一样的人,你还要吃他养的老母鸡?!
其实,思行也挺佩服奶奶的。
但这时,奶奶立刻撂下脸来,不开心。
“她奶,你也七十岁人了,怎么就想事情——这样呢,嗯,留几个老母鸡,是下点蛋给你奶俩吃,你说我吃过一个鸡蛋?哦~都还不是为你们营养……那今天杀一个,明天杀一个,那等你想吃鸡蛋你又找谁?”爷爷见奶奶生气,便耐心解释;
“哼,街上不卖鸡蛋?!就说这些话,杀个鸡就这么麻烦,真是地,跟你过还不如跟和尚过,这不能,那不能!”奶奶也撂了筷子生气了,思行见怪不怪,有条不紊地吃着饭;
“哼!说好听呢!你这些年吃的鸡蛋不都是我养的鸡下的?!你还朝天嫌鸡拉屎脏——嗷,那吃鸡蛋怎么不说呢?!都是鸡□□拉出来的,你怎么不说?!嗷,你说买鸡蛋吃,这我就要跟你理论了,头回我给街上买一包洋鸡蛋回来,你吃一个啦?!不是你说那鸡吃了鸡饲料下蛋不好吃?——你说你这个人怎么没有足劲呢?嗯!可算讨厌!……再说,那鸡个个活蹦乱跳地,终天不着家,你也不好逮……”爷爷一股脑地叨叨不停,奶奶自知理亏却屡教不改,吃完饭碗一扔就走了。
就这样说几天,爷爷都不会动手的。
甚至,他还从街上买了只老母鸡回来,但奶奶嫌两年下蛋老母鸡太年轻了,连正眼也不瞧一眼,于是,这只鸡诚惶诚恐地扣在树根,有吃有喝胆战心惊等死等了两三天。
突然,在一个天黑风紧的夜晚,月亮也隐藏了起来。深秋即将入冬的天啊,在晚上显得很沉很沉,似乎咳嗽一下就能将天振得崩塌下来。夜晚的冷,是凝固的感觉。血脉的凝固,不能奔涌;花草树木像是石头雕刻出来,僵立在那儿,冬青树的叶子越发黑厚,也散发着寒光。风如冰雾,一袭来便钻透每个毛孔,它又像一面墙,可以穿透人身体的墙,可以镶嵌住人的墙。冷,在这片土地,是厚重的手,庄严。
但奶奶在鸡上墟后,却直接披着衣服起来,然后径直走出东屋门。
思行还未反应过来去干嘛,自己要不要跟着凑个热闹——这时,外面就传来鸡飞狗跳的声音——原来,奶奶去抓鸡了!
那晚,鸡圈的铁栅栏门被扔到了谷场上,奶奶抹黑抓鸡,抓到哪只算那只!
于是,灵活的鸡嘎嘎嘎嘎、咯咯咯咯咯,喔喔喔啼,装打鸣的打鸣,下蛋的下蛋,整个院子像集市一样,热闹极了!村里值班的狗还带着全村的狗儿狂吠助兴!
后来,奶奶不知拽住了哪只鸡,她也不管,她只把那只鸡腿捆着,然后塞进石磨底下鸡下蛋的窝里,好明天杀吃。其他的鸡,早就逃命出去了!自家的狗好似给全村的狗传递了什么特殊信息,那晚,整个村子又跟开大会一般,狗叫声又此起彼伏、高低错落,像探讨什么狗生大计,一晚上,家家屋里也是不断传来主任没睡醒的懊恼呵斥声。
爷爷在看新闻联播,直把头扭到外面看了一眼,然后又继续吸烟看新闻,他的脸拉得要掉脚后跟了,但他还是坐住了,耐心地看了新闻,然后看了天气预报。
他知道奶奶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好惹。
反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洗洗便睡了。
奶奶风风火火搞得满院风雨,也极其满意地进屋,脱了衣服就抱着思行睡了。
奶奶应该是出了口恶气。
就是要吃老母鸡,真正的老母鸡。
但,
老爷子是最会早起的人。
思行睡到半夜就想到,爷爷这么不慌不忙,一定是想到对策了,想到解救鸡的对策了,而他能做的,无非就是……
果真,第二天早上起来吃饭,鸡被放了。爷爷天不亮就起来,把鸡放了,而且提前喂了鸡。奶奶第二天也起得不迟,她也是淡定极了,似乎想到爷爷会把鸡放了这件事,但是她不急不慢地,反而心情大好——这让思行看不懂了。
“她爷爷,鸡呢?”
“嘛,什么鸡?鸡都自己走了。”爷爷站在水泥甬道上,满脸的不屑,脸也往天上伸,一点也不愿意看老伴;
但奶奶听罢什么也没说。但,不得不说,今天是个宁静的一天,老爷子也是开心,胜利的心情一直让他自得意不能已。他一直搬个凳子在甬道上坐着,吸着烟,正对着鸡圈,一根接着一根,慢慢地吸着烟,奶奶呢,该睡觉睡觉,该吃饭吃饭,甚至,她还出去遛门,去看自己经营的那一片自生自灭的胡萝卜地。
一切又因夜幕四垂而安睡。爷爷送上最后一只呆鸡进圈,便死死地用铁栅栏堵住了鸡圈门。奶奶这一夜都没动静,爷爷便开心了,这一次,她应该是收回喝老母鸡汤的心了,哪有人会再厚脸皮再抓一只鸡?自己还不愿意杀鸡。思行也觉得,奶奶不会再抓鸡了,爷爷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想吃他养的鸡比登天还难,那是吃不得的。于是,他带着胜利的微笑去睡觉了,奶奶是个好面子的人,她也断断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次跟头。
等第二天一早,奶奶突然就起早了。她迅速穿好衣服,走出屋门,然后走进锅屋。思行通过窗户看到奶奶的身影,但很快,她又睡了,一眨眼的功夫,院子里突然又鸡飞狗跳般,爷爷惊慌起床一看究竟,但奶奶已经打开鸡笼,又随手抓出一只鸡,其他鸡便从缝隙里慌忙逃窜出去,思行赶紧跟了出去,等到到门口的时候,正瞧见奶奶把鸡往谷场一按,手起刀落,一刀把鸡头砍断,那鸡头上的眼睛还没睡醒,惊恐着,但很快就消失了精神……但那鸡的身体,却像触了电,疯狂地炸开翅膀喷着鲜血在院子里飞跑乱撞,一会儿栽倒又一会儿爬起来,没有头,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炸开翅膀,似乎努力想往天上飞!但很快,它便跌跌撞撞,像烂醉的汉子,也消失了精神……
“哼!”爷爷不停地舔着嘴唇,眼里像是含着泪,奶奶扔了菜刀,嘴抿得紧紧的;
爷爷的京巴狗本来对着奶奶叫,这会儿见到奶奶扔了菜刀往堂屋走,竟熊得连连退步,尾巴夹在后腿,嗷嗷地颤抖,往爷爷身后缩!
思行见到这一幕,她傻了。
这一刀,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狠狠地震颤了她的心。
她虽小,话不多,看着活泼,但,她远离父母,内心有千情万结,这一刻,却被斩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所有她刻意在内心建立起来的联系,都不复存在了,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竟然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这世上,自己有父母,却无法感受父爱母爱,她单项建立起在内心的万分渴求心里就也消失了;她同时对爷爷奶奶这种隔代亲,也有许多不确定和是否长久纯粹的思考,也有担心和焦虑,她想祈求的恒久不变,集万爱一身的心里压力也消失了……
这一刀,是血淋淋的。
但,这一刀,从灵魂上告诫她:你想要的,你得自己动手。
她突然知道了,自己可能会一辈子带着远离父母不被关爱的悲伤,但,从今往后,她会多一双选择的双眼,一份争取的心。她不会担心惹爷爷奶奶不开心,他们生气时会拿不给学费来威胁自己;亦或者,自己想与姐妹一起被爷爷警告自己与他们不一样,自己是四个孩子中唯一一个要被父亲送到孤儿院的;她也不会惧怕,母亲没有正眼瞧自己,觉得自己将来没有出息;她也不会担心姐姐们说自己穿得老土……
她与爷爷奶奶的生活,一半快乐,一半自我麻痹。但快乐是真正的快乐,麻痹也是真正的麻痹。
但这一刻,自己作为一个人醒来了。
她要好好学习,眼下的这条路,是走出这个症结点的唯一一条路。
母鸡的身体不再颤抖,爷爷认命地将鸡头与身子一同放到陶土盆里,开始烧热水汤,拔鸡毛。奶奶照例回去睡觉,思行捧起书,看着在床上背过去的身影,她总觉得这个老人身上流淌着一股生命的能力,她爆发得酣畅淋漓!思行突然觉得她如伟人一般,伟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名字,也一定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才行。于是,思行撕下一张田字格纸,用秃头铅笔大大地重重地写下三个字“舒季春”,然后把这张纸轻轻放在奶奶床头,但奶奶一转身,接过枕边的痰盂,吐了口痰,就直接把这张纸压在了痰盂底下。
思行的心有些失落的,但她突然有一个信念,奶奶总有一天会很懂自己的。
晚上喝汤的时候,氛围却又乾坤扭转。爷爷开心地红着脸,一碗一碗地喝着鸡汤,吃着馒头,夸着奶奶的手艺好,奶奶也笑嘻嘻的,很是满意。谷场里,依旧是四只母鸡,新来的母鸡小心翼翼地融入其中,被奶奶炖了的,是那只“小掐皇”,思行本以为是“呆鸡”,但呆鸡傻鸡傻福吧,中午才睡醒。
“她奶,你说这是不是命?平时这小掐皇就是作恶多了!你说哪只鸡有它精?!嗯,可算个孬种鸡,到底会吃,你看这炖出的油多厚多厚,香喷喷地!”爷爷喝得脑门冒热气,大门牙贴着韭菜叶,笑嘻嘻地说;哎,这一切都在思行预料之中,你说他老人家每次结果都要服软说好话,那过程为什么就非要挣扎两下呢!不懂不懂!
“亏你啊,全家都亏了你,没有你,哪能喝到这么有味鸡汤,那一两年母鸡还管吃嘛,肉松垮垮的,炖着没味儿!哎呀,亏你老爷爷啊,行行也多喝点!”一般奶奶最爱吃的美食,一般不给思行吃,她奶奶的口头禅是行行小,以后吃的日子多着呢,应该省给老人吃,以往,有骨头汤,行行跟爷爷只闻到香味,却喝不到汤,但慢慢,行行不争不抢,爷爷尽量分配,营养还是不错的。
“嗯,就是可惜了下蛋鸡,呵呵~”
“喝也堵不住你嘴!不喝就刷锅!回回这个那个护着,吃——谁都赶不上你期!”
爷爷一被骂,就笑嘻嘻地老实了。奶奶也露出难得的微笑,跟看到三百送来小野鱼一样,饶有趣味。这样一顿鸡汤,可以换来一个月的安宁。这一个月会风平浪静,不生事端。奶奶不仅成了慈禧,也成了百兽之王般,从屋里走出来,院子里的鸡和狗没有不后退抖腿的,个个如拜大王。爷爷后来的那只公狮狗小加加,怕奶奶怕得真切啊,每次夹着尾巴缩着脖子,蹲在窝里,碗里的水喝完了,也不会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