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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鱼啊鸡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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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行的爷爷养着一只公鸡打鸣和五只母鸡下蛋。
也就是没有一只“闲”着的鸡。
它们都是有用的鸡。
并且,每一只鸡都有一个名字。
并且,每一只鸡都是老人儿。
“大公鸡”,就叫大公鸡,打鸣用的,也有一大本事,后面再说。而母鸡就不一般了,“瞎眼鸡”是位老奶奶了,两只眼睛,一只瞎了,还剩一只也瞧不清了,它吃粮食,就是一半脸朝上翻,然后用另一只半瞎的眼试探地啄着地上的黄玉米粒,它每次总是啄偏,黄玉米粒就像会溜滑的小花朵,一下子哈哈笑地躲开了,然后瞎眼鸡就再斜着眼迈着奇怪的慢步跟着追;
“固固头”,脾气比小姐暴躁,它的脖子像去新疆学了新疆舞一样,前后左右摇摆,而且脖子上的毛一年四季炸着,喉咙里还咕咕地叫着,像含了一口浓痰不化。
“秋鸡”,就是秋天霜打的鸡。乡下骂人冷天穿得少,冻得索索的,跟秋鸡一样。这个秋鸡就是这样,一年到头,都是缩着头,翅膀扎着,像穿了两大棉袖抱着身子——它的翅膀总不能很完美地收回去,总是很萧索的样子,像被秋霜打了一样,走路也是抖抖索索的,夏天望见它都觉得冷;
“小掐皇”,北方说人不讲理,会争能抢,就是“掐皇”。这只母鸡,从破壳而出,就带着天生的傲脾气,每次喂食,他都咋呼地张开翅膀,从南跑到北,从北滑到南,把其他鸡都感到谷场边缘,然后自己吃。这种鸡,思行深思很久,它的血统可能是带有斗鸡的血统,它的腿比其他母鸡健壮,而且,那双眼,是一年比一年犀利,是有一种老年人的深沉与笃定,有时感觉像奶奶的气质;
“呆鸡”,不用说了,干什么都慢一百八十拍。早上放鸡圈门,其他鸡瞎的瞎、冷的冷,但都一开门都出来,而呆鸡,就不一般了,它蹲在鸡圈里,像没睡醒一样,有时候老爷爷等不及了,气它,就捏着鸡圈的铁栅栏门,朝鸡圈里喊着:
“还不出来,等我铺红毯迎你啊!”
然后,呆鸡就诚惶诚恐地出来了,缓步走下红砖搭建的台阶,有时走得太慢,爷爷上去就给它屁股一脚,把它推到谷场上;又有时,其他鸡在天黑前都回家了,唯独不见呆鸡的影子。这时,思行便会看见爷爷端着单瓢,站在大门口“来来来来来”地喊着,每次都要喊着半个多小时,才能看见呆鸡慢悠悠地回来,这时爷爷就会跟在呆鸡后面,呆鸡就像犯错的小呆孩儿,一脸无辜地走着,爷爷就像抓住犯错孩子的家长,一边走着一边骂着:
“你还知道来家啊!你还知道有家!眼不瞎耳不聋,天都黑了还在外,眼瞎啊!你说你傻,笨鸟还先飞,晚回来——你能吃到什么?……还是外面东西比家里好吃,这都吃饱了?!”
爷爷一边埋怨一边还拉了门灯,然后把留下的一份杂粮轻轻倒在谷场,这只鸡就慢悠悠地吃着,吃完很久才知道回窝睡觉。
鸡没有一只是“闲”的,公鸡打鸣,母鸡下蛋。每天,公鸡总是按时打鸣,母鸡也像是约定好一样,每天两个蛋,四只轮番下。所以,没有一只鸡是闲着的。
它们打了鸣、下了蛋,都像大功臣一样,耀武扬威,要吃要喝,思行喜欢拾鸡蛋,握在手心里滚热还带着烫呢!奶奶爷爷最喜欢小孩子勤快,拾鸡蛋就是思行勤快的一个表现。
但,没到秋末冬初,奶奶就坐不住了。
她是个极会吃、又很会讲究吃的人。
她也向来嘴馋舌刁。
当别人朝肉鸡、肉鸽、塘鱼等家养的东西投去热情时,她是满脸的不屑。
她的饭桌,总是很精巧秀气的。
她的碗筷盘子,都是小巧的,做的凉菜或炒菜都是放着盘心一点,讲究现做现吃,她最讨厌老爷爷一盘菜吃三顿,最后还要喝菜碟汁。
她喜爱吃河鲜,一定是最鲜的,爷爷上街买来的大家鱼,她是不兴动手的,只有老爷爷自己笨拙地杀鱼炖鱼,老奶奶也从来不上筷子。那她怎么吃河鲜?这也简单。村上有个外号“三百”的人,三十多了没娶到媳妇,没娶到媳妇就不用养家,就没压力,那他就整天游手好闲般,可巧了,他最爱去南河堰里钓鱼。
而且,这个村里人要是去南河堰钓鱼,一定要经过訾家大门口前的大路。钓鱼起早,思行爷爷捡树叶也赶早,于是,只要看到三百扛着鱼竿拎着桶走过,爷爷就赶紧直身压低声音喊:
“三百,回来走这噢。”
三百秒懂,立刻乖乖地答应:“行呢,俺老太太,我下午走这,呵呵~”
下午三点三百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訾家门口蹲着,身边水桶里新钓上来的野生河鱼不时地翻着水花,溅水到地面上。思行一看见三百蹲在门口笑得害羞,再看到身边的鱼桶,就立刻懂了,就赶紧转身回屋喊奶奶来看鱼!
其实平时,奶孙俩稍有和谐的时候,她们一直喜欢争,小不知事不让老的,老的也没爱心不让小的,那吃什么好吃的,爷爷都是买两份回来,她们各自吃各自的。而平时,奶奶不喜爷爷这样小心翼翼没出息的生活方式,还拾草拾树枝,哎呀呀,真是祖坟埋好地方了!再加上爷爷娇惯思行,爷爷出事,思行护着爷爷,思行闯祸,爷爷就护着思行,爷孙二人,一个帮派,所以,奶奶有时骂爷爷,便将二人一起骂了!
所以,思行总体感觉奶奶不是好忽悠的、好对付的。
好像还有点不怎么喜欢自己嘞。
于是,她们平时尽量保持距离,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此时,思行知道,应该是奶奶少有最高兴的时候,也是自己靠近美食近一步的时候。不得不说,跟爷爷混,鸡蛋炒米饭都咽不下去——那海盐粒比米粒还大!但奶奶有一双神奇的手,比下馆子的菜还好吃!奶奶喜欢素净,又喜欢松脆喷香,所以,油焖小杂鱼,能馋得人把喉结都咽到肚子里!
“奶!快,三百在门口等你!他今天去南河堰钓鱼了!”
“哎呀!真的啊!丫头,你去把你爷爷喊来家,哼哼哼~”奶奶果真笑了,连忙关掉电视,拿着湿毛巾,擦了擦眼睛,一路小跑似地往外走,“三百今天钓的鱼多吗?哎呀呀,这南河堰里的鱼就服三百的钩,这人啊,都不是处处倒霉的~”
很快,奶奶就漫步到门口,三百见到思行奶奶便立刻站了起来,局促着,腼腆地打着招呼:
“俺老太太,你身体好些?这鱼你看看瞧……”
三百便说着便把鱼桶往前送,怕看不清,就赶紧伸手捞出水草,然后左手倾斜水桶,右手拿着一把水草去把多的水过滤出去。
“哎呀呀!这些小鱼真俊啊!今天昂刺鱼不少啊,还在那个冲子里钓的?”奶奶禁不住伸手去触摸这些半大不大的鱼,倒了一半水的鱼桶,露出密匝匝的鱼,各式各样,昂刺鱼、鲫鱼、水皮参鱼等,黑的白的,胖的瘦的,长的短的,得有个四斤。
“俺老太太,你要喜欢,就都拿着!呵呵呵~”这可不是三百在孝敬思行奶奶,这可是三百在跟思行奶奶做生意呢!家鱼一般八块一斤,草鱼就贵些,一般都是给十块一斤。
这时,思行把看小牌的爷爷拽回来,回来干嘛呢?毕竟他是拿工资的,买什么总要让他过个眼,然后让他再付钱。
“哟,今天鱼不错嘛,三百,你好好钓鱼,吃不了也能上街卖。她奶,是要一半?”爷爷颤巍巍掏出塑料袋裹起来的钱包,很担心奶奶又冲动,便试探性地问了下,嘴里叼的烟头上的烟灰,都来不及弹一下——
“都留着,去去五脏六腑,你真以为还能吃多点!”奶奶极嫌弃地说,爷爷真是拿钱小气,还是奶奶厉害,不拿钱又大气,而且会花,反正奶奶不松口,爷爷一定会付钱,只是他钱包的那四十块钱,得抽上个十几分钟,他总是频频投来质疑的眼神,希望决定有所变化,三百接钱的手凝固在半空,一动不动,连那害羞的笑也尬在那里,半张着嘴含着灰秋秋的黄牙,三十多岁的三百,敞着上衣,佝偻着背,但肋骨一根根,胸腔瘪瘪的,他个子又矮小,此刻就显得更矮小了,只是那常干活的手臂跟小腿的肉像捆上了“砂蒋”跟大“可留”一样。
“行行,去打水去!把石刀拿来在石灰甬道上磨磨!”奶奶转身就走了,到锅房去穿围裙戴护袖拿盘子拿剪刀;爷爷付了钱,就立即把三百的水桶提进院里的井边,把鱼倒在灌满水的铝盆里,他倒得仔细,连一个水草叶子都没留下,末了还盛了点水,帮三百涮了下,然后就提出门,给三百。
甚至,有一段时间,三百再次经过门前,眼巴巴地望着思行爷爷,思行爷爷头低着捡树枝,就当没看到。
奶奶做的油焖鱼,是顶松脆的。
奶奶收拾鱼,爷爷过一会就开心了,便拿着剪刀,端着小竹罩子,到门口去剪花椒和花椒叶。哎,他的花椒树,长得太高,一年四季也不见长几片叶子,奶奶说过,爷爷舍不得喷药打虫,似乎,多长两片叶子就要了他的命,所以,那几棵花椒树,最突出的就是花椒针,不过也够了,虫子总不会全部吃完,总会剩下两口,不够吃就到街上买,但若这样,真不知道他种花椒树是图个什么乐子。
奶奶的鱼,是裹了薄薄一层面,下了油锅,炕得两面金黄,然后加少量水和各种调料闷收汁。所以,那小小的草鱼,连鱼鳃都是有味道的,够下二两酒。那身上的肉,用筷子一夹,便撕下半个身子,放嘴里一嚼,既香又带劲,鱼刺都软化,吃前带着沾一下微辣的鱼汤——赛过神仙啦!
思行太懂了,这不是自己能常吃到的美食,她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还咽着口水,就是吃不够吃不够吃不够!
爷爷也吃得开心,但他从来都很含蓄,往往吃到末了,轮到他意犹未尽时,他才会腼腆羞涩极了,但仍双颊红红地对奶奶说:
“她奶,再有碗汤再有个馒头,我还能吃下~”
“哼!这才对嘛!就跟谁短你吃一样!有,都有,锅里汤还多呢,上面还有两三个馒头,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嘛,还是外人啊,作客啊,还不好意思,趁能吃想吃爱吃,就多吃点,旁想多有什么用!”说罢,奶奶便拿过爷爷的碗,亲自为他盛汤拿馒头,爷爷也客气地伸长两条膀子等着接着,然后埋头再吃。
奶奶做饭,少见。
当然,刷碗收拾锅台就还是爷爷。
因为奶奶吃好饭就到门口溜达消食了。
爷爷桌前锅后地,跟小媳妇一样繁忙。
但,吃饱喝足抹干净嘴,他就突然忘记刚吃了谁做的饭。
“嗯!一顿饭烧一草堆,真用不起这劳工!那火心就不能剔剔啊,连锅都不会烧,真是个蠢材!让你烧锅做饭就是伤天地!嗯!”爷爷的抱怨声没了他往日教导思行的“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精神,思行最最讨厌的就是他们有事没事的吵架,她夹在中间会很难受,但面对爷爷祈求同盟的眼神,思行不得不转身瞟两眼,看奶奶在不在身边,然后底气十分不足地说:
“是啊,哪个树叶不是你弯腰弓背扫来的呢,烧去的树叶哪片又不是炖鱼的呢,奶奶本来就是大小姐,她老人家肯赏脸烧柴火锅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咱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哎,吃都吃了,鱼肉还是挺香的,而且奶奶这顿也吃了不少饭呢,这都应该感谢你的钱你的树叶你的锅呀!”
思行想说些个实话,也果真就幽怨地说了实话出来,爷爷看着思行,竟一句话说不出来。他把锅门收拾好后,然后又把刚晒干正好烧的一摞树枝抱了进来,那树枝码得跟挂面一样整齐,放锅门还真像个艺术品。
“嗯,浪费东西伤天啊,就算是草、树叶,也该物尽其用啊!”老爷爷又开始向思行灌输一番道理,思行懂他的意思,就是别人烧这个土锅得按照他的方法来,错了一步,他就不舒服,处处看你不顺眼。人家爷爷进门第一句问的是吃些什么,而思行爷爷一进门就盯着锅门草问谁烧我锅了。
所以,爷爷的土灶台,别人烧不得。
因此,爷爷奶奶很少一个烧锅一个炒菜。
因为,他们总是争吵。
爷爷烧树叶跟撕书一样,一片一片地放,那锅底都是些文火,看着火红红的,实则没什么火力。而奶奶做菜又爱煎炸卤炖地,所以,每逢做荤菜,奶奶总会穿着围裙坐在锅边的高脚凳上,提着铲子瞪底下烧锅的爷爷。
“她爷爷,没树枝出去抱一抱来!肉炒不下油怎么香?!烧点锅跟使自己舌头舔一样,哪百(北)辈(必)能开!这饭要等到死才能吃上——”奶奶把铲子狠狠地磕在铁锅边上,爷爷本来装作看不到,连烧锅也我行我素地,但奶奶这么愤激,怒目圆瞪地,他刚那骄傲的劲突然就没了,然后诚惶诚恐地小声问:
“她奶,就这树叶都没断送——火还不够?——这锅底不是都应你要求是大火吗?”
“你都全会你来做,我蹲这算什么呢,连个烧锅都不能说两句,哎呀,你是能为人啊,俺哪里能跟你比呢,你来吧,你炒,行行不是喜欢吃你炒的菜嘛!”奶奶边说边用手巾擦着眼睛,像极了受委屈哭了般,爷爷对这架势是零免疫力,赶紧转身把树叶后面盖着皮纸的一摞劈好晒干的干柴掀开了,那干柴乳白色的长条,像卤好撕成一条条的瘦肉干,爷爷赶紧抓了两三个小木条,按资论辈地往锅里送,不久,三柱火苗伸长舌头有条不紊贪婪地舔着大铁锅底,锅里,奶奶的铲子翻炒不停,肉被炸得劈里啪啦,芳香四溢,奶奶的脸也逐渐绽放出笑容;
“她奶,你看,这下管了吧?”爷爷本想奶奶夸夸他;
“管啦管啦!哎呀,谁这辈子见过,烧根木柴跟烧亲爹亲娘一样,是个大人物~”奶奶笑着,变着法子夸着,爷爷不管怎么夸,听着就笑,然后慢慢地,他把未烧完的大木柴偷偷往后拽,放灶门口扑灭明火头,然后又“扫麻溜”地换成树叶,奶奶盖上准备锅闷会儿出菜,他就立刻把小木棍头抽出塞到下面的草木灰堆里,自己自然也是为自己眼前的机灵得意洋洋。
然后吃饭之时,一碗刚过,吃得面红汗流,就开始自己打自己脸:
“她奶,这肉炖得多香啊,就光给我吃点白菜,我也还能喝一碗汤!”
“哼!谁缺你吃了,掐掐扭扭地,思行,去,给你爷爷再盛一碗——”
“哎呦,这旁天都是两碗,今天再喝一碗不就多了撑了嘛~”爷爷嘴上虽说,但手依旧把碗递给思行,思行拿起大铁勺就是两大勺进碗;
“哼,能吃能喝是福,还限什么量——她爷爷,你要多吃,把我那份也吃了!”奶奶还是关心爷爷的,而这句话,足以感动爷爷好几天呢。当然,奶奶不管什么菜只吃第一顿,再热她就不爱伸筷子了。当然,几天后,老爷爷也还会因为树叶树枝生气乱咕咕地。
奶奶呢,也嫌弃爷爷,但奶奶喜欢爷爷吃得好,穿得好,她会偷偷把爷爷穿得拉丝的中山装扔了,或者一气之下剪成拖把头拖地,逼着爷爷穿新衣服。她除了半夜会突然醒来喊思行上学不要走很远外,再一个就是告诉思行永远不要忘了爷爷多么疼她们奶俩,有好吃的都是紧着她们奶俩吃,余下的对爷孙俩的情分,倒是都放着不常表达出来。
也许他们之间的关怀就是这样。
慢慢,思行就发现,不能再随意表达自己喜恶什么,要多想点,不能跟风摇摆,那样显得太肤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