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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奶奶与耶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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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和耶稣,相处得并不愉快。
当然,奶奶与天上的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等众仙,相处得也不愉快。
奶奶的世界,万神之首,乃是自己,自己就是宇宙的中心,世界一切的缘起,都在自己。打思行记事开始,每逢八月半、除夕、中元、端午等等传统节日,爷爷都会在院子里摆上供桌,然后用稻草装个蛇皮袋,叠好元宝,爷爷总是虔诚地跪下,烧着元宝,贡上香,然后连连磕头,嘴里念念叨叨,起来还拉着思行过去磕头,爷爷说,老天爷就喜欢小孩子给它磕头,磕得越多越好,思行还真信了,趴下就是一顿猛磕,直到自己把脑子都晃散了才停下来。
每当这时,思行起来,爷爷就煞有介事地站在供桌旁,满脸不屑地暗示奶奶,意思是奶奶也该磕头了,毕竟,爷爷觉得自己善良极了,也那么虔诚,而奶奶平日“为非作歹”,要好好磕一阵子才行!
但,奶奶当作没看到,爷爷盯得紧,奶奶一生气就把炉灶上的炖着白菜猪肉的木锅盖掀开,然后“啪”地往水泥地上一摔,左手拿个空碗等着菜汁,右手拿起筷子就大口吃起来,爷爷没辙,就带着思行进屋;
“她奶,一年到头,你也要知点人事,噢,去磕几个头,也表示下——”
奶奶连头也不抬,不吱声,脸上露出怒色;
“照我说啊,该磕头的不是我——你就——不怕呢?”爷爷仍旧满脸疑惑接着说;
“怕什么?跟谁磕头!哪里有神仙,怎没显灵给我跟前?!”
“哎呀,毁啦毁啦!你眼里还有谁个?!”爷爷满脸的可惜,对这奇人,他劝不动,“我能要求你孬了吗?多谦虚点,积点福,也多过两年——”
“哼!就死我都嫌迟了!过什么过,跟你这样人过有什么趣味?!大道理说好了?吃不吃我做的饭?不吃就找你磕头的老天去要吃地,叨叨地,年年你也没个足劲!接着——”奶奶把炉子上的锅端上桌,爷爷赶紧用一块布垫子铺上,一下子就老实多了;
“行行,把炉门关上,把酒壶拿来,我要温杯酒喝喝!”奶奶又发号施令;
“嗯,你少喝点,酒有什么好,你气管不好,还终天喝酒,我给你泡的人参酒多好?”以前有蛇酒,是思行心里的阴影,她好说歹说才让奶奶放弃了蛇酒,终于,堂屋桌下,再也不会让人发癔症、怀疑那盘成一盘的青蛇还在白酒里翻滚吐泡,或者,半夜会睁着眼张着嘴,因浸泡太久受折磨太多而释放出毒液,毒害家人。
“就是温人参酒,什么都听医生地,那还吃什么,忌这个忌那个地……她爷爷,给你弄一盅?”
“嗯,我喝不喝无所谓,都行——”
话说着,奶奶已经给爷爷满上了一杯热乎乎的白酒,爷爷跟奶奶碰着杯子,吃着炖肉和白菜,奶奶厨艺是最好的,思行吃得不抬头,爷爷掐掐扭扭,夹菜像小姑娘一样,奶奶一气,下一大筷子,给他夹了一大碗!末了,爷爷吃得满面是汗,笑嘻嘻地夸奶奶:
“她奶,这猪肉炖粉条好吃呢!”
“哎呀,你这读书人能吃中,荣幸,荣幸!”
自此以后,拜中国神这个事情,在奶奶面前是行不通的,思行竟然敬佩了奶奶,太厉害了,超过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了,还有,她竟然喜欢“死”,太厉害了!
对于西方的耶稣,可能是个外国人,竟也引起过奶奶的好奇心,并也真的像样追随了他一段时间。
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晚上,一个神秘的人敲了訾家老宅的门,他就是西庄分出去的一个本家人,互相怎么称呼思行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这人称爷爷奶奶大爹大奶。
这一夜,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夜。
那是一个夏秋交季的夜晚,晚风仍保持着夏的温度,但轻轻地,也着上了秋的清爽。晚上的乡村,是无声的,谁家大铁门被打开,吱呀一声地,全村人都能听到,辨得出来。这个村子家家养狗,也是奇也。这狗啊,是家家有,但,往往,每天晚上醒着值班的就两三条,也就是自己家有再大的动静但轮班没到自己狗,它顶多伸伸头,而吠得撕心裂肺的确是别家的狗。
“俺大奶,俺大爹,我考察过了,东西庄没有任一人能像你们这样有资格去教堂,去跟主!”来者坐在木椅子上,挨着堂屋门边,极其虔诚的一个新式农民信徒,裤腿上下地的泥巴还没干,墨绿的解放鞋鞋脸松开,没有系上鞋带,但他穿的是发黄的白衬衫,把脖子上那乌黑脸盘衬得如包黑炭,门口的灯显得暗了,裤子隐藏在黑黑的影子中,但他的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鲜红的,行行见过,这个样式的姐姐也有,是《成语词典》。这个一通地奉承,爷爷吃着烟抿嘴笑着,奶奶心情更是舒畅;
“东边神也罢,西边神也罢,只要能把她奶这眼睛跟气喘咳嗽治好,我都没意见!”爷爷发话了,他把神仙当医生了;
“哎,俺大爹,这个是心诚则灵,只要用心祷告,主都会赐福的!我来找你们,也是因为大奶的病,如果入会能治好,大奶就省受罪了!我以主的名义来邀请你们,就是给你们带来福音,让你们脱离苦海,身体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来的人双手紧紧地摸索那本词典,皱着眉头解释,语气多么的诚恳啊!
“嗯!这都开放了,神仙也东西边跑动了?”奶奶终于开腔了,她因为被尊重被邀请而自豪,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心诚则灵,要怎么个信诚法?”
“俺大奶,这个也没什么要求,只要你心里想着就行,星期二星期四是小会,到聚会点,一起唱歌,一起学习,一起祷告,大星期天是大聚会,在大队那边,很快我们就把教堂建起来,到时候整个大队部的都去那边祷告!”
“噢,要建大会堂,那——东西村还不少人呢!”爷爷突然慎重地思考了下;
“我们每个村都有分会,发展一段时间了,现在就是要找你们这样的有身份的代表,把这个事情做好,这样,我们这些受苦的兄弟姐妹就有了带领,就有了神的庇佑,就能赎罪,拯救自己啊!耶稣,我主,是个伟大的神啊,为了我们,宁愿被钉在十字架上受苦受难啊……”那人突然像讲教一样,满脸的悲痛,思行趴东面里屋门缝听着,但一听到一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她突然手脚发疼,浑身颤抖,赶紧又钻进被窝,蒙着头,突然,她有点伤心,难道,奶奶为了治病,为了成神仙,要把自己手脚都钉在十字架上吗?这不是明显骗人的么,钉钉子不就把别人钉死了吗?爷爷奶奶都去跟耶稣,都被钉死,那自己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把自己也带去,钉在小小的十字架上?
突然,一张网在思行的脑海铺开,她像一条被网住的鱼,挣扎,却挣扎不开。
外面沉默了好久,气氛凝重,只听到爷爷“叭叭”吸烟的声音,那人突然很尴尬,奶奶咳嗽了两声,便什么也不说。
“我跟你大奶商量下,这个办法行呢,我们就去,再说,你大奶这身体,一星期要出去三趟,估计吃不消,春秋天还行,那太热太冷都要注意的……”爷爷下了逐客令,那人也很知趣地走了,他本来想留下那本词典,可爷爷说奶奶大字不识一个,放这里浪费,那人又想让爷爷看,爷爷自己开玩笑地说,驴屎蛋大的字都看不清,这些字跟小蚂蚁一样,就更看不见了,那人没法,就走了。
“嗯哼,这还能算个神仙,自己都被钉十字架上,自顾都不暇,还能救旁人?西边神仙骗人也真洋物~呵呵,她奶你说是吧?”
“谁知道呢!” 奶奶上床,脱了衣服,便给床里的思行掖被角,她对这些没有趣味,本来的兴致,一下子就没了。爷爷便不再吱声,自己便也回到西屋睡了。家里突然安定了下来,奶奶不由地又咳嗽了两声,然后伸手摸出床头削好的梨子啃了两口,吱吱地嚼着,梨子的香甜弥漫开来,思行便转过来,往奶奶挨近了些:
“奶奶,你别去跟那个耶稣,我觉得是骗人的,他要把你钉在十字架上,你就会死的。奶,你别去——”
“哼哼哼~”奶奶突然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祥和,亲切,思行把眼睛睁开,原来,拉了电灯,屋子里更亮了,因为那大窗外的月光啊,像夜晚升起的小太阳,把一切都照清晰,像第二天的清早,静静地,“他想钉我也不给他钉,怎么出生自己没办法,怎么死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再说,俺这还有行行,还没把俺家行行培养好呢!”
“奶,我能成才吗?”
“哎呀,丫头,成不成才关键在于你呀,我跟你爷爷保证你不缺吃穿,旁也帮不上什么忙!”
“奶,成才能变成什么样?”
“嗯,成才啊,就骑高头大马扎红花,哼哼~跟你大舅爷爷一样,有知识有文化,将来能到大城市,去上海,去北京……要不就跟你其他舅爷爷一样,去外国,做很大事业——”
“奶,我能吗?”
“这谁知道……”聊着聊着,奶奶便嘴角“噗噗”地要睡觉了,思行便打了个哈欠转过身,也逐渐要睡了,就在思行将要走入梦乡,奶奶突然像想起个急事醒了说道,“行行,别走远!走太远爷爷奶奶看你都难看!”
第二天上学,行行下了爷爷的车子到了班级,刚放下书包,身后就走来一个隔壁班的学生朵儿。朵儿是隔壁班,也姓訾,但不是八大家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訾家,她长得很瘦很高很白,头发剃得很短,同一个年级,大部分的孩子都是行行的朋友,也都想做她的朋友,朵儿也曾经想做她的朋友,但朵儿太害羞了,总是不上前。思行外表看着开朗,实际内心是极细腻的,她懂朵儿的羞涩,但是平时围着她的朋友实在太多了,她想找朵儿都没时间。而今天,朵儿笑嘻嘻地站在她的身边,这时,她才看清楚,朵儿的皮肤比雪还白,眉毛淡淡的,她的眼睛是细细的,鼻子也是细细的,嘴巴也是红红的细细的,脸也是细细的,胳膊和腿也是细细的,她的头发,像婴孩的头发一样,黄黄地贴着头皮,她一笑,露出了有点黄的牙齿,刚掉的牙才冒出小牙尖尖~她的衣服是淡粉的,裤子是校裤,白色的球鞋,而思行,穿的是最新流行的耐克运动鞋;
“行行~”朵儿一把拉住了思行的胳膊,思行出于礼貌,立刻也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朵朵!”
“行行,昨晚俺爷爷跟我说了,你奶奶也要去跟主了,到时候我们一起玩!嘻嘻!”朵儿拉着行行的手,开心得快要跳起来!
“啊?我奶没跟我说要去呀?那边好玩吗?”
“挺好玩的!他们唱歌,祷告,还有人家结婚会发喜糖吃,病给治好了都会买好吃的过去的!”
“可是我奶不一定去啊!”
“俺奶奶今天说去找你奶奶的,肯定去的!”思行听了朵儿的话,这么肯定的语气,竟让她心里有些失落,什么时候,奶奶对别人俯首称臣了,奶奶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神啊!
果然,中午放学回家,奶奶的手边便多了一本红色的大辞典,思行凑近一看,是《圣经》。真是奇怪的书名。奶奶脸上笑眯眯地,一直不由自主地哼哼两声,然后不断地摩挲着那本厚厚的书。
“她奶,行啦,摸摸就行了,今晚让行行带你去跟主——你紧摸也有什么用?斗大字放你眼皮底下都不认识!”爷爷一边盛汤一边笑着开玩笑;
“嗯哼哼,不是说的嘛!把这里经都念了,就一身无病痛!二百块一本,也不是家家能买得起的!”奶奶语气里是骄傲的,就如摘了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般;
“哎,有没有用还不知道,这钱就花出去了,一个响都听不见!照我看,就是想着方法骗钱地!”爷爷一手拿着煎饼,一手撕着泡进咸菜汤里;
“好不好地,用用不就知道了!”奶奶对西方的神,因陌生而对他心存护卫;
到了晚上,吃完饭,奶奶打扮一新,把每个指头的戒指都擦了一遍,漱了口,洗了脸,穿了浅灰细线厚毛衣,上面走着深蓝的富贵花,藏青的裤子,脚上换了小单黑皮鞋,她的头发一直用一个菱形的嵌白花簪子别在脑后,她清瘦,但气质好极了!
思行牵着奶奶的手,走在清秋的晚上。这晚上月亮太热情了,洒下浓浓的清辉,它把路上凸起的石头都打出不浓不淡的影子,这影子是宁静温和的,你仔细抬头,月光像跌落的天河,直泻人间,天上星光成海,耀眼夺目,看久了,竟有些恐慌,万一,世界倒置了,我们就要跌进那无尽的光亮中,会永远没有黑夜,永远没有休憩。
奶奶的到来,竟是这样的隆重。东西村跟主的人都聚到一起,见思行牵着奶奶,都站起来,极尊敬地招呼着,还不时摸着思行的头。思行轻轻牵着奶奶,奶奶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还会很大声地夸思行眼尖能走夜路,把她带得好。思行不说话,但内心早已活起来:这个李家奶奶的手好粗啊,摸得我脸疼呀;那个张家奶奶手都没洗,都是麦秆味道;那个王家老婆婆,刚扭了把鼻子擦在衣襟上,那手就碰到她嘴皮里了;还有那不认识的奶奶,有的手像臭脚丫味道,有的嘴里臭烘烘,有的今晚喝玉米粥,一张嘴都是胃子反酸的味道……
他们让了一个最好位置给奶奶——用新的蛇皮袋装了今秋最鲜的稻草,让奶奶蹲在上面。思行拉了两下奶奶的手,看了看奶奶,奶奶也挺为难,她很瘦,屁股没肉,在家坐沙发都是摞上两层沙发垫,也就能坐一会儿,便要出去逛一圈,而今直接蹲草垫上,她真怕一屁股坐下去就上不来了……这时,朵儿突然跑出来了,她兴奋地拉着思行的手,原来,她奶奶刚到,朵儿奶奶来了,径直走到思行奶奶身边,然后要求会点人家搬了椅子出来,这时,思行奶奶才擦了擦眼睛坐下。
这家院子里有个葡萄架,挂着四五串大大的葡萄,朵儿直接把思行拉到葡萄架下面,然后他们借着门灯找那已经发黑发红的熟葡萄,然后摘下来吃。而前院,一会儿传来唱歌的声音,什么:信耶稣,身背十字架……老人的声音齐聚在一起,竟发出了震颤心扉的轰鸣声,像是神之启示,竟让思行有些感动;然后,就是讲经,讲经人用通俗的话讲着圣经的故事,每讲一句,她就“昂”一下,抑扬顿挫;讲完经,然后再唱歌,唱完歌,就是会员自愿发言,讲的都是信主后,自己以前能吃一小碗饭,现在能吃两大碗,或者是自己以前腿疼,在家祷告几天,不用吃药就好了;或者,自己孙子发烧,祷告下退烧了,感谢主啊,感谢耶和华,感谢耶稣;最后,是祈祷。
神圣的祈祷。静谧得只能听到一院子似蜜蜂采蜜嗡嗡的声音,每个人都跪着,思行的奶奶没办法也扶着凳子跪着;每个人的嘴都念念有词,向主忏悔的,向主祈福的,思行站在那里,她看着奶奶在最前面,身形是那样清瘦,奶奶的声音像敲击了地砖,传到她的耳畔:
“主啊,你要是能为人!能把我这一身病治好,我给你磕头上香啊!你要是能保佑思行这孩子一辈子康健,我也给你磕头上香啊——”
奶奶的祈祷,不卑不亢,却诚信十足。
思行从未见过奶奶对哪个神低头祈求。
祈祷的时间太长了,太长了,思行的心里开始着急了,因为她开始听到奶奶的气喘声,而且夜深了,天明显凉了,果不其然,长达四十分钟的祷告中,奶奶就气喘咳嗽,眼角就会挂泪,行行看到奶奶,扔下手里的葡萄,撒腿便穿过祈祷的人群,朝奶奶跑去,夜,多么寂静,但月辉被门灯夺去清幽静谧,它消失了。门灯照耀下的跪地祈祷众人,似要将自己练成了跪佛,但思行从他们身边穿过就如穿过鳞鳞的土坟,她内心厌恶极了!
跑到奶奶身边,一把扶起奶奶——差点把奶奶拽到自己怀里——原来,奶奶这么轻啊!
“奶,起来!”
然后,思行奶奶便老疾复发,咳得喘不上气!思行立刻蹩着脚快速穿过人群,每一个跪下蜷伏身子的老人本都像一座小小的黑坟包,脚底的蒲草垫子再衬一下,就更觉得是荒郊野外,她内心突然惊慌了:难道,奶奶是被鬼狐魅惑了,妖怪施了障眼法,其实她和奶奶不在村里人家,而是被迷惑去了荒郊野外的乱坟岗?难道,奶奶的大限到了,就是让她去死的吗?——不,不能,奶奶不能死在自己眼前,有自己在,也不能让奶奶死掉!我要和鬼狐拼一把!于是,她赶紧扶起瘦骨嶙峋而轻飘飘的奶奶,一只手搭在奶奶的背上,才感受到奶奶后背被咳得发烫,带着汗蒸汽!众人如尸,有的继续祷告,有的睁眼看又闭上,有点忙起身过来问情况,奶奶不想耽误人家好事情,就摆摆手,思行聪敏,摸着奶奶的手却清冷,便拽着奶奶就往大门走,奶奶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思行说了:
“奶,我困了,明天要上学,你又背不动我,我要早点回去睡觉,你衣服也穿不多,再犯病,鼻嘴淌血,怎么办!”
离开人群,奶奶跟朵儿奶奶挥了挥手,便随着思行走了,那葡萄树下,站着无比失落的朵儿,陡然间,思行明白了,原来,有时候做事情,是要拣要紧的做,奶奶日子越来越少,而她和朵儿,还有好长时间可以玩。也是从那晚回家后,奶奶便开始咳嗽,开始咯血。奶奶自以为自己对西方的神没做到十分的虔诚,便躺床上,让爷爷给她念《圣经》。爷爷犹豫再三,他从没想过奶奶把耶稣大方交到孔老二手里——让一个读“四书五经”的人来传道,终于,一番挣扎,他自有苦衷般,放下手里针灸的银针,戴上黑框子的老花眼镜,局促忸怩地坐在木椅子上,他到老了还是只听奶奶的话,颤巍巍地翻开《圣经》第一页,读出了最别扭的声音:
起初,神创造天地。(这不是瞎说胡道,是盘古开天辟地的)
地是空虚混沌;深渊上一片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那盘古不劈开天地,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哎,净是瞎说,你能呢,要有光就有光了!)
神看光是好的,他就把光、暗分开了。
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一日。(不就是盘古开天地那一日?这西
方神什么不做就把功劳拿去安自己身上了,可算万代!)
神说:“众水之间要有穹苍,把水和水分开!”事就这样成了。
神造了穹苍,把穹苍以下的水和穹苍以上的水分开了。
神称穹苍为天。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二日。
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
神称旱地为地,称水的聚处为海。神看这是好的。(就这还《圣经》,信这个能治病,可算是没事做!)
……
而,终当爷爷知道耶稣为拯救苍生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时,他终于缓缓摘下眼睛,看着那个图片,发了会儿呆,似乎,他找到自己与耶稣的一些共通点,为别人愿意流血,牺牲生命,这样,他才敬佩了耶稣,但奶奶觉得爷爷读不出那个味儿来,还满脸动容,眼圈发红,她就没了耐心: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神,却赐予你光芒跟感动,那怎么能行!
于是,这件事情就终止了。
那本红色的《圣经》放在奶奶的床头柜上,上面压着吐满血团的痰盂,打那晚开始,奶奶便又是以前那个熟悉的奶奶,不信天不信地,只信自己。等她好些,能下床转两圈的时候,朵儿的奶奶又来了,又邀请她去跟主,说什么要跟就跟到底,不跟主会认为心不诚的。奶奶不吱声,当朵儿奶奶看到吐的血痰,便一下子什么都不说了,只叮嘱思行奶奶好好照顾自己,他们会在祷告的时候替她祷告的。
到了第二年春天,思行奶奶奇迹般地痊愈了,能遛门,能干活,能唱歌,而且还跟思行一起看《还珠格格》,她顶喜欢小燕子了,喜欢她的大眼睛,活泼机灵。那时候,电视信号是靠自己竖起来的天线接收,思行爷爷在门廊的水泥柱子边用粗铁丝捆了一根大竹竿,大竹竿上捆着天线,竹竿在风吹日晒雨淋中,变得白棕弯曲,像钓鱼的鱼竿一般,所以,不需要风吹草动,竹竿就收不稳信号,它会自顾地在上面点头哈腰,而要想看小燕子,就非要把竹竿身子扭个九十度,但扭了九十度就绝对站不稳,所以,更别说大风天气,爷爷没办法,就披着羊皮袄出去扶住天线杆给这奶俩看《还珠格格》,每次屋里笑得哈哈地,爷爷就在外面吸着鼻子喊:
“她奶,快结束了吧?还有几分钟?”屋内沉浸在剧情中的奶俩没有回声;
“她奶,放到哪里了?那皇帝老儿找到儿子儿媳了吗?”依旧没人搭理;
“都不理,那我松手了?!”爷爷刚一松手,屋里就传来奶俩笑嘻嘻的喊声,老爷子就又满足地再扶着;那时,每逢秋天开始,老爷爷的手上就裂满口子,像小孩的嘴一样张着,血红的,一道道,比黄土高原沟壑还深还多,他总是泡好手就涂上果油,然后找个塑料袋包着,只要不透气,僵硬的手一会儿就柔润下来。思行从没见过皮肉可以这样绽开,年年复年年,爷爷说这是当兵打仗没注意落下的病,又说是小时候玩黄泥捏泥人惹的,如果医生有能力可以换双好手,让他再上战场都愿意。奶奶常会嘲笑爷爷,说:
“你那手还算个手!哎,猩猩爪子都比你利索。也就长着像个人,有双手!”
“嘛!我这手怎么了?!孬吗?我天天做饭你不照样吃?!有本事说人呀,那下回做的饭炒的菜就不要动筷子,还我这手不是手了,你那手好,手好也没见你做什么,长那双好手有什么用,那不白长了!”爷爷也不甘示弱,一提到这些话题,两人的争执就起来了。
“哼哼~一句话不给人说。”奶奶嘻嘻笑得开心,爷爷本来生气这也不生气了,就开始烧热水灌热水,扫地,“我是说,她爷爷,天冷了,树叶树枝就不要去拾了,门口堆得东一堆西一堆——”
“你拉倒!做——不做,烧起来谁也没你戚,古语有云:有时当思无时。就弄今天烧今年烧,那明天跟明后年就不打算了?噢,你不操持家,你知道些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东西,我做事不要你管!”
“哼,我活够了还管你!孬好也是拿工资人,你就买点桑树条烧烧也省事,非要做哪些不上台面事,你让爱顺拉一车桑树条,给他点钱,不都好过?!”
“哎!我说你这个人啊!毁!海啦!你就因为拿工资才不能处处显摆,闷声大发财——那家家都需要钱,我今天烧爱顺家的给点钱,明天烧其他家的给点钱——那她奶,我成什么人物了?有点工资就要了不起、看不起人了!”
“嗯,不管,你爱怎么拣就怎么拣。”奶奶也有缴械的时候。
“这事不说,小朵爷爷遇到我又问你怎么好了还不去跟主,这你要去就去了,也捐了两张红票子,要我说,你要决定去就继续去,心也诚点,这天上王母玉帝是对你没好颜色了,你再把西方外国神得罪了,你这地府进去得榨油锅哦!”
“嗯哼,不去了,没什么趣味,东家长李家短,你跟他说,不去了,不跟了。跟到现在也没见好,都是自己养好的——”
“嗯!你呀,倒是把哪个神放心里!到死谁来带你!”爷爷一边骂着一边气得笑了,这才是自己老伴,这才是她呀!“她奶,要说你自己说,你要交钱我给钱,别的我不管!”
“我以为洋大夫厉害,这洋神仙也厉害,哎呀呀!”奶奶也是一阵唏嘘;
“你那长脑子都瞎用,没个足劲!”
“哼哼~思行,看到了吧,这次给你爷爷说到了!”奶奶笑着看着思行,心服口服地;
后来,这件事以归还《圣经》为句号。那天,是思行把《圣经》背到学校,给了朵儿,并告诉她,奶奶的身体不适合晚上出去,不适合操劳。朵儿接过这本厚厚的书,至此,思行和朵朵的交集竟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