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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别样的教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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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奶奶用自己的方式教育思行。
他们在思行的脑子里早早地灌进一个意识:自己觉得没趣味,那还做什么。
一切的出发点最起码是自己内心有点欢喜的。思行的心被两股思想绞着:一个意识让她小心翼翼怯懦自卑,一个意识让她大大咧咧傲娇不止。在这两种意识绞揉下,她形成了第三性格般,能跳出自我,去观察生活,然后适当地调取合适的态度。想法是好的,但没有一个人刚一开始就是好猎手,能控制好一切。
记得一个下雨夹雪的早晨,老爷爷端着干瓢喂好鸡回屋,轻轻敲了门,然后站在门外半掩着门小声跟老奶奶商量道:
“她奶,今天温度低呢,外面又是雨又是雪,冷飕飕地,我喂会鸡这清水鼻子就下来了,端干瓢的手都冻麻了——你看这天,雨点还没住下来,雪刚下了就化了,这地上不好走,你今天也别出去遛门了,那滑倒可不得了——”
“怪不得呢,听着外面哗哗地——”老奶奶说话也没转个身或调个头朝外,她只顾地说着,
“这老天改常啦,又是雨又是雪地,她爷爷,今天别喊行行起床了,那手指头个个都冻烂了,俺还没见过这么个冻法嘞,今天就不上学,自己在家看看——”
“哎,我就说这事——”爷爷绕了半天,奶奶一语道破,“稀饭我送把草温在锅里,你奶俩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我等下去东边看小牌——老联科都走门口喊我几回了——”
“看就看看,你这拿钱的还能不如种地的,连这点钱都玩不起——去看看吧,多带点零钱‘撂幺’,那小达子冬天也就靠这个——”
“嗯嗯,知道呢知道呢,这些事还用你说,我还能就什么不懂!”
“嗯,俺就是多说,你是什么人物,哪有不懂的。”
于是,老爷爷笑呵呵地披着思行干姑姑翻新的羊毛大皮袄,然后把中山帽拽紧,就缩着头消失在雨夹雪里。思行在床上装睡听到所有对话,她悬着的心一下子平稳落地,这一天不用爷爷努力骑车、使劲伸着头在路上挪动了,也不用奶奶戴着吼吼的围巾厚厚的毛线帽厚厚的棉裤,一路咳嗽地护送自己。终于,在雨雪天气,自己也能请假了,像其他同学一样,请假在家了,不用把手伸到漏风的教室,不用双手僵硬像猪蹄子……
但学校去不了那课程就会落下来了,这可怎么办呢?自己的成绩本就中等偏上,母亲和父亲一直认为自己这样的成绩给他们丢脸了,甚至,母亲用这个成绩说事,说爷爷奶奶根本就是瞎带孩子,就是活活折磨她的心,冬天时候,爷爷手脚开裂,奶奶卧床,思行要洗澡和洗衣服还是需要妈妈来操办,即使爷爷奶奶带这所有姐妹一起到澡堂洗,回来后衣服还是母亲洗,母亲总是说思行的衣服很脏、很破,不舍得买新的……
哎,这不上学的事情如果被父母亲知道……
还未等思行想多少,房间的门就被谁一把推开,外面的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呢?!人呢!学校电话都打家里了,怎么没去上学?到现在还不起来!”
是父亲!
老奶奶惊得一下子转过身子,半欠着身子,眯着眼睛带着咳问道:“爱义啊?今而没去上班?我说咋呼呼什么,今天她老爷爷说外面雨夹雪,今天就不去上学——小孩手脚都冻坏了——”
“下雨下雪就不上了,哼,那将来有什么出息——起来!”父亲一步迈到床前,一把薅起思行,从被子里,一直薅着,提到床下站着,思行穿着奶奶的衬衣衬裤,迷糊地颤抖着,风穿透她的衣服在里面逛圈,她看到面目狰狞的父亲,黑黑的面庞,两排整齐的牙咬得咯咯作响,父亲披着厚厚的军绿大衣,穿着厚厚大大的老皮鞋,他直薅着思行,思行吓哭了,她想喊人,但爷爷打牌了,奶奶在身后不停地咳嗽,她听到奶奶不停地无力地拍打床边:
“爱义,你到底要怎么哦!你别把小她吓到冻到哟,这伤风感冒才好,爱义啊,你妈求你啦,把行行给我,我给暖暖呀,你把她吓着了,我跟你大再叫也叫不回来——”
父亲无动于衷,恶狠狠地咬着牙:“穿衣去,去上学!”
“孩啊,你妈都这样了,你还无礼欺腥——去喊你大回来吧,找吴医给我瞧瞧——”
思行被父亲拽到一边抱着衣服,站在门口抖抖呵呵地穿着,父亲仍旧不搭理床上半个身子挂在床边的奶奶,思行一边哭一边泪眼模糊地看着奶奶,突然,她看到奶奶的口鼻都流出了鲜红的血——
“奶吐血了!”思行一下子挣脱父亲的目光,惧怕不敢上前但却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老爷爷,奶吐血了!”
“上学去!”父亲把随意穿好衣服的思行推出门,然后关上奶奶屋子的门,思行无助地服从着,然后突然不自觉怯懦地抬着满是泪水的双眼,轻轻地喊了声:
“爸。”
然后,她背着书包走在雨夹雪里,奶奶被关在屋里,爷爷一会儿就要去救奶奶,如果自己上学,不偷懒,奶奶就不会吐血,不会这么可怜……就这样,她一路走一路哭,她未曾觉得天有多冷,也未曾觉得忘记穿袜子有多冷,也未曾觉得没吃饭有多饿……
哭着哭着,她便不哭了。因为她到了学堂。父亲以前如果说是距离远,那么此刻,他便成了一块无情的冷钢铁,奶奶是他的妈妈,他就那么无所谓地把门关上了……
上学的意义是什么,识字的意义是什么,就算很多事情做不到,但我们也不要凭借自己的喜好去伤害呀。思行坐在教室里,没有一个老师问她为什么迟到,也没有一个学生嘲笑她,她兀自地坐着,期待着雨夹雪停下来,但雨夹雪不停,不久,老师就宣布下午放假不上学了。
思行一句话不想说,老师跟同学看她的眼神似乎都充满了同情般,她想,应该是奶奶死了,大家都知道了,因为自己,奶奶去世了。
她背着书包,走在雨夹雪的放学人流中,她不知道怎么回家,父亲会不会孩监督着自己,不让自己回家,让自己来学校呢,或者,家里的丧葬仪式都摆起来了,像同村一些老人去世一样,吹吹打打,哭哭号号。脚步放缓,赤脚变得很冷,拐过一个弯,又拐过一个弯,再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站在爷爷家旁边,仔细听认真看,没有任何丧葬的仪式,思行才放心地回去,家里静悄悄的,锅屋烟囱里冒着热乎的烟火气,但伸头一看,没有人,然后,轻轻推开房屋的门,小黑影睡在门旁边,靠着炭炉子,见到思行,使劲地伸伸懒腰,小黑影现在不爱动了,爷爷说它是老人了,是能在梦里睡死过去的,狗能过到这个岁数也知足了。
“她奶,好些没?”爷爷的声音,他舔着牙齿,舔着腮,极力克制自己哭出声,他总是这样懦弱,“他就是畜生,能有一点人性——连畜生都不如——”
“齁说了她爷爷,齁说了——”奶奶无气力,但却毫无惧怕怯懦,“我这病啊,说走就走,我要是走了,你爷孙俩要好好过,把行行带好——让她学出出息给他们瞧瞧!”
“齁说了,吴医说了,没大碍,养养,要精心养,这都多少年没犯了,那说明能养好——”
“嗯哼,多活一天少过一天,有什么计较地,”奶奶很从容淡然,“我就心疼可怜这小丫头,哎,穿衬衣衬裤站床前给冻——”
“嘛,你心疼有什么用,那是他生的,他弄冻死活该!”
“嗯哼,要是真冻死我估哪个也没你哭得凄!这时候还说这话——”
“她奶,不行就让他俩口子带回家自己养——俺养还遭这罪!”
“嗯——”奶奶否定了爷爷的主意,“要想接回家养早就接回去了,这样折腾无非就是找地方出气,你那工资小本也没给人家花——”
“哎,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说这个事情,哦,我们就不吃不喝,思行在这教育,也是花钱啊,怎么就贪心不足呢!”
“她爷爷,你记住,给思行花钱不要心疼——”说完,奶奶就不想讲了,转身过去睡觉了。
思行轻轻推开门,爷爷见到思行,便赶紧心疼地接下书包,然后把炉子边烤得很热的袜子递给思行,然后转身去锅房用锅列子端了菜跟汤和馒头到屋子里。
“这时间怎么回来了?”奶奶突然问,
“学校放假了,屋子里进水了,窗户关不紧,就放假了。”
“嗯,吃好饭好好学习,以后多赚钱,到大城市去买大房子,自己住,暖和和还不冻手脚——”奶奶依旧脸转朝里,像一切都没发生。
“哎!”思行拿起一个大大的馒头,张大嘴一口咬了一半,然后拿起筷子对着白菜猪肉粉条便大口吃。
她的身边地上,是奶奶滴下来的血,还有擦的血纸,床边也滴着血,奶奶的鼻子塞着粉色的卫生纸,痰盂里吐满了血,但她和爷爷什么都不计较,该怎么吃就怎么吃,吊瓶挂在蚊帐勾上,盐水一滴滴走进奶奶瘦弱的身躯,将她的每个细胞窜透。
爷爷常说,这样用药,以后,奶奶会有很强的抗药性,他还开玩笑说,奶奶的肉以后都带着药水,能治病了,是唐僧的肉,吃点就药到病除。
那件事情后,父亲很久很久不来老家了。两家虽然相聚不远,但似乎埋怨越来越深了。思行因为被放老家抚养,自小断了父母亲情的根。无根便生怨,母亲用一切方式评判思行的不好,她的二脚趾长,指望不了养老,头顶两旋,心眼坏......一切的观察都为弃养找到最合适的理由。
奶奶爷爷似乎忘记不愉快的事情很快,他们不久便饶有趣味地养起了蚕,家里的几分地全部也栽上了桑树,他们把锅房南边的房子收拾了养蚕,用厚厚刺鼻的白石灰水把泥土灰灰的墙刷了几遍,奶奶说这是消毒。于是,家里又忙活起来,但不见了小黑影的影子,爷爷说小黑影走了,思行以为,小黑影是离家出走了,其实,小黑影是走了,是吃了小达子下的毒药走的,因为小黑影总对他叫,后来他就对小黑影下手了,爷爷说,小黑影中毒了,嘴巴挂满了黏涎,疯狂又痛苦地门口、堂屋、院子里跑,一边跑一边摔跤,最后,是把头伸进了门口柿子树下的草堆里死的。奶奶哭了,说要埋了小黑影,但爷爷说小达子药死的,就给小达子吧,别让旁人说我们家待人不如狗。
于是,小黑影消失了,小达子把小黑影就挂在柿子树上剥皮,小黑影还没死挺,小达子就赶紧剥皮了,说再等时间长毒药就进到肉里就不能吃了。奶奶骂小达子是畜生,爷爷直舔着嘴难受,到外面,他又不能宣扬小达子药死小黑影,还吃了小黑影。
这件事,让思行很记恨小达子,她也喊小达子,她觉得他不配自己称他二爷。
当养蚕后,蚕忙到了,思行便觉得爷爷奶奶不是在桑树地摘桑叶就是在屋里喂蚕,倒蚕沙。思行有时候太累了,就蹲在蚕房,闻着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和浓浓的桑叶的清香味,听着蚕儿沙沙吃桑叶的声音像细雨一样撒下。她是没耐心的孩子,看了一会儿便想睡觉,但一觉醒来,自己还在蚕屋,爷爷奶奶还在忙,那些吃得很肥很白的蚕很调皮,四处爬,爬上屋梁、床边,思行就惊讶地大声喊:
“奶,蚕爬走喽!”
“呸呸!什么爬!叫行~!快说!”奶奶不知哪里来的讲究,思行就赶紧改口。
养蚕换筐,先要用网格撒上桑叶让蚕爬上来,然后两人两头抬起来,就换了一个新筐,那原来筐里的蚕沙就好清理了,那时候村村养蚕,每家门口都有堆积如山的蚕沙,等春秋直接撒地里做肥料,好得很!
有时候爷爷奶奶要分开忙,奶奶从来不能出大力气,因为她本来就是多病又瘦弱。但那天中午,地里的桑叶还没摘好,又没带吃的,思行姐妹几个也一起在地里玩,爷爷本来是让老奶奶带孩子回家歇歇,老奶奶答应了,但谁知,那天老奶奶心情跟阳光一样灿烂,走出桑树地,她看到地头的三轮车,就突发奇想让孙女坐上去,然后她努力地骑车带着大家,孩子们开心地坐在车边和车厢里,车边的孩子用脚蹬着地面助力,三轮车便一路欢笑地出发了,但在上一个陡坡的时候,奶奶怎么也蹬不上去——结果在陡坡的中间,老奶奶放弃了,坐车边的孩子一下子就跳下去了,但是坐车厢里的孩子跟着老奶奶,直接滑进了左边的地头鱼塘里!
还好地里全是人,车子不知被多少人拽上来,老奶奶和车厢里的老三老四身上都湿了,但这回老奶奶没生气,反而笑得流出了眼泪,后来,大家一起推了车子回家,闻讯赶来的爷爷回到家就看到奶孙几个已经冲好澡换好衣服蹲院子里笑哈哈地给老爷爷刷车子——
“老长圈给地里喊我说不得了了不得了了,老表奶带小孩磕沟里了,我这慌了,你个老不死地还能想着骑车带小孩,还带四个,你要真把小孩淹了,你看小芳不找你拼命,你这老命不值钱,死就死了,人小孩还小呢!还一下带四个——哎呦,看你能为地!”老爷爷见大人小孩笑哈哈没事,就开始使劲数落老奶奶;
“嗯哼哼~要知道坡上不去就不骑了,我下来推,都下来推!哎呦,整天看你带我们奶俩轻悄悄地,我就想骑试试——幸亏塘里水少!哼哼哼~”奶奶仍旧笑,孩子们也跟着笑,因为,她们从未见奶奶这样出格这样开心,距离从来没这么近过!
“你呀也就看人轻松,还觉自己懂不少一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还看人~”爷爷也笑了!
然后,爷爷骑着车子去拉桑树叶,孩子们洗好就跟老奶奶一起捡小石子玩“拾羊窝”和“拾石子”,又是快乐无拘束的一天。
这个场景,很难让人想到,这个老人是伸手不拿四两的病人,是以往经常躺在东屋昏暗油灯下吐血的病人,是次次都平静与死神交锋的病人。小黑影走了,院子里才觉得空了,思行才觉得小黑影是真实的事物,不是自己身后的一片影子。她跟爷爷奶奶商量着,能不能再养一条狗呢,再让它叫小黑影,以后,要让小黑影站在明媚的阳光中,让小黑影跟在自己身边呢?
奶奶说,等等吧,不养土狗了,土狗终究是土命,等你小叔在城里找个漂亮的狗养。
果真,不久,家里就有了小京巴加加和贝贝。但思行却忙着学习,压根,又是错过了。狗与孩子总是互相看着,互相吸引着,但距离却是不能伸缩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