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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赞美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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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人觉得麻木或得意之时穿行最快。
米芳只能静静地等着,等一个好的时刻,来改变现状。可一等再等,孩子就要到生产时间了。果也是,到了下半年,又到八月半,一家之主爱义妈并不同意爱仁回家,就算过节也不给回家,她卯着一股劲,势必要羞退耻退这门亲。每每想到爱仁的出格不听话,死轴,爱义妈就把牙咬得咯咯响,鬓角翕动,像鱼鳃鼓收一般。老货郎人穷位卑言微,但有做人的尊严,你不能把他这点活着的尊严都打碎了呀!他不是要就死的人,往后父女俩就是再穷苦,那还是有许多年活头的,人家自己苦自己吃,为什么就被你压制得不痛快呢!于是老货郎先发制人,直接将黑丫许给一个同样跑乡卖货的年轻货郎,家里自然不富裕的,爱仁妈得意了,心愿成了,而爱仁孤身漂泊在外,星夜泪坠成河,母亲的手段了得,但自己不能没有黑丫,且黑丫又要被人带走了,他心里能想出黑丫不愿意挣扎的画面,如果那个人再打黑丫,那该怎么办……越想越难受,最后绷不住,爱仁便抱着心痛哭起来。
向来,封建家长多注重自己的喜恶,一向当家作主惯了。時进恼七妹,但又不愿意跟她正面冲突,法子,还要好好想。恰也在这时候,七妹又托人告诉爱玉,让她重新给爱仁再找个好媳妇,样貌家世都要顶好的,拿出去是一等一的,于是,爱玉遵照母亲的意思,在街上问到一林家女儿,林蕊。爱仁就这样被喊到爱玉家与人见面,见了后也不说好与不好,就闷声走了。倒是那小姑娘林蕊,一眼相中了他,大胆给他示好,也许作为男人,爱仁内心是有所动摇的,林蕊之姿,真可谓百里万里挑一,绝不是黑丫这辈子能追上的,但,爱仁仍觉得黑丫亲切、真实。
黑丫被老货郎许给别人,她不愿意,就偷摸在一天晚上跑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老货郎急得拍腿跺脚,哎呀呀哀嚎,七妹私下冷嘲,到底是这样作怪的人家,自己作怪自己看,時进不屑她的情怀,只嫌隙扫她一眼,便又蹲院子里拔雨后冒出的草头或捡起鸡儿未吃完的玉米粒,他想做点事情,有用的事,真实的事,就是做自己的。
米芳要生产了,爱义想找拖拉机送去镇上医院待产,可他母亲一脸不屑地责怪道:
“哪个女人不要生孩子,能怀就能生,过去生孩子都是在家请接生婆,哪有去医院的,哎呦,你们现在刚生一胎就一点疼受不了了……那还要生什么孩子!……哪个生孩子都是走鬼门关,俗话说,孩奔生娘奔死,自古就是这个理……”
爱义被妈的一席话堵得死死的,犹蛇被捏了七寸,心里不痛快却还是去执行,米芳原来躺在拖拉机车斗里,听到这些,她便什么都一清二楚。现实,就是让有幻想的人错愕的。俄顷,她又被人抬下,她也未将眼从碧蓝的天空中移开,她死死盯着天,觉自己生命之微及个体的渺小,天空的广阔深邃,让她心止如水。本就大龄头胎,初产让她在床上疼了两天两夜,而爱义母子却在心里只盼是个男孩子,可产婆双手带血,偏偏抱出个女孩子。这下好了,还是无后,七妹脸往下一撂,转身就进了屋,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時进听见消息,站大门口就乐呵呵的,见到经过大门口询问的人都是带着做爷爷的快乐跟人聊天。男女对他来说都一样,訾家又要开枝散叶了,好兆头,他挺开心,以后有小孙女带了,他要带孩子认识五谷杂粮,去钓鱼,去摘小花,去捡树叶……
而内心最为复杂的是爱义,初胎,应该不管男女都兴奋,可他总是受母亲喜怒的影响,承了要生男孩的想法,厚重地将那生女喜悦压在了心底,他都不曾想伸手抱孩子,而米芳,从独来世上到有伴而行,她知足,女儿像是复刻了的自己,是百分百属于自己的,自己被需要着,多么幸福,她不动声色地,就在心里生出一个想法,一个计划。
大哥生女,爱仁便请假回家吃满月酒,还带来了林蕊。七妹见林蕊,一眼看去自然好,但美人不耐细看,细看便会挑出许多毛病。那林蕊,爱仁走到哪里她便死死挎着爱仁的胳膊走到哪,见了人一脸的不屑连招呼都不打,爱仁跟别人介绍她,她也是高高在上愿意就给人一好脸色,不愿意就面无表情。而乡下的孩子见她可稀罕了,披肩发长及腰间,烫成大波浪卷,满脸香粉,细长的眉毛,鲜红的嘴唇,连那连衣裙都绣满了大牡丹花,高跟鞋是肉色的,样式好看,鞋头也是尖尖的,跟肉色的丝袜很搭配。林蕊嫌弃泥地,走路都是提着裙角,还露出丝袜上面的大白小腿。
安排席位坐下,林蕊自然与爱仁妈一桌,爱仁妈是家里人捧惯了,伺候惯了,她出来,桌上人都是起身相迎,而林蕊一屁股坐下就跟涂了502胶水粘在凳子上一样,半寸不挪,还一直使劲拽爱仁坐下来陪她,就算见了爱仁妈,也没个笑脸,这就让爱仁的老母亲顿觉尊严被践踏了,心里极大不快,可林蕊无所谓,把大波浪一甩,该吃吃该喝喝,而当大家一起举杯敬爱仁妈时,爱仁老母亲便立刻瞧见林蕊那是个手指涂得如杀猪血般殷红,看着瘆人,心下更是厌恶,也不等大家说完祝酒辞,便脖子一仰,一干而净,复扔下酒杯,在桌上打着几圈颤抖才静下来。这时,爱仁像啥也没察觉,执杯走到母亲面前,双膝一跪,面含稚笑地大声说:
“俺妈,恭喜您这个荣升奶奶,我们訾家又多了一辈,我都做叔叔了!您老人家以后就真的是老祖宗啦!儿子敬您一杯!儿子还要感谢母亲给儿子说亲,要不也不能认识林蕊这么好的姑娘!”
爱仁一出口,他老母亲的脸便一阵黑一阵白交错闪着,直到七妹把双鬓咬得翕乎如鱼鼓腮,爱仁才一饮而尽,七妹也不驳小孩面子,唏嘘一下,也喝了。那林蕊,听了爱仁的话,浑身就更加傲气了,看人呐,就跟看蚂蚁一样,不稀罕屈下自己眼皮子。
“哼——”母亲开腔,“我有什么本事,那都是你们自己事,过好过不好的……”她语气虽然克制,但流出不满,爱仁装傻,起身就回座位。而一直忙着传菜的爱义父子,不曾注意到这一幕,走菜不走心,他们孬好脸上是含笑的。
孩子刚满月,多哭闹,且半夜又常醒。米芳趁夜哄孩子,在屋里转,爱义夜忙了一天,晚上倒头便睡。不多一会儿,她听到大木门吱呀一声,爱仁揉着眼睛进了院里,那林蕊白天送走了,他这哭是哪般?米芳突然一停,站在床边,便知是什么事了。
孩子,一般是越养越亲,除非你是冷血人。
米芳之女,起名思言,她生如母亲,雪白粉嫩的,眼睛又黑又大,家里人个个喜欢,那爱义,下班回来都是抱着女儿看书,抱着女儿吃饭,又抱着女儿跟父母聊天拉家常。而七妹呢,见孙女生得水灵,觉得太早慧了,太有福泽,不好养,便登时拿了把铁勺,倒了小半碗面粉,加满水,放炭炉上熬浆糊,要糊住小孩智慧,这样以后好养活。这也不知是哪里学来的,也是奇思。
爱义将孩子抱在怀里,听母亲说辞,心下厌恶,疼女儿,但想走却双腿不听使唤。
“这丫头将来太聪明了,能好养?!抹几口浆糊,糊点聪明,以后就简单好养!”见爱义躲闪不愿意,她便一把夺过孩子,浆糊沸腾粘稠,刚端下火红炭口不久,还没晾温,七妹就极气愤不满地用铁勺头挖了一勺热浆糊,另一只手一把从脖后捏开孩子嘴巴,就一下子抹进一大口!
可好了,一大勺浆糊,刚满月的孩子,烫得孩子哇哇不会哭了,浆糊像堵住孩子的喉咙,只见那孩子四肢招摆登踏,脸越来越红,小眼睛挂着泪,那小嘴烫起了水泡,小舌头红红地裹着血,还黏了满嘴的浆糊!
時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把勺头掼在院里水泥甬道上,摔得远远的,勺头“咚咚”地翻了好几遭,惊了院子里的鸡扎翅就飞,浆糊黏了一地,但大半的浆糊还在勺头上缓缓地往下慢坠,七妹一脸无所谓,時进便一把抱过孩子,捏开孩子的嘴就往外抠浆糊,然后转身用带血的拳头使劲地点着爱义的头“咣咣”响骂道:
“血孬种!你坐在这还算个人?!你跟畜生有什么两样!!”
然后转身找了大队部的车子,连夜去了县城医院。米芳知问得自己孩子吐血了,便一下子哭晕过去,爱义回屋窝在门口,只顾地扇自己巴掌,他那脸本就黑,扇了也不见红,但那泪,像黄玻璃珠一样,颗颗都滚得远远的。
七妹见人人造反不想过,便提走了小锅大锅,不给他们饭吃。孩子消了炎抱回来,時进朝门外努了努嘴,爱义拉起半死的米芳连一个草芥都不拿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家,坐上了那货车,那车里,司机是心疼侄女的爱仁,他把自己眼睛都揉红了。
思言只因哭了一路回来,此刻便在米芳怀里睡着了。车走了,全村的人都来看,像是看笑话,又像是送别般,说不清楚,因为,有的人脸上挂着心疼,有的人脸上是无所谓的笑,手里还指指点点,有的人是深思,甚至有的人见绝尘而去的车子竟是羡慕……车子走了,時进回到家,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这一辈子是自己亏欠了,但小孩有什么过错,他们就应该过自己生活,互相不掺和,见了生气的七妹,他不急不恼,喂好了鸡,收好了衣服,然后端着干瓢到床边,轻声地问:“她奶呀,今晚你还想吃点什么?”
离开要去哪里?刚离开那一刻就觉得离开就好了,但车子跑到半路就要思考:去哪里好长久些呢。
“俺哥俺嫂子,送你们去哪里?”
“去小梅那。”爱义也不知道,他刚想说找个招待所住两天,可米芳太了解他了,在招待所住两天之后呢?是等自己气消了,觉得这个不是大事了,再夹着尾巴回家,重复之前的生活?不,她不愿意,她是要出去谋生来着,是彻底离开来着,即使爱义撑不住要回去,自己也绝不踏上那条路。爱仁一听,眼泪便又涌上来了,“二弟,你放心工作,我去跟小梅一起卖货带孩子,这样你跟你哥该工作工作都不受影响,人,还是要活给自己看,别的有什么要计较的。”
爱义本想说爱仁跟小梅断了关系,去那边不合适,可爱仁听到米芳的话,车头一转,就直往小梅那里跑。那黑丫以前从家里跑出来,跑到一商场跟人卖货,她本就会做生意,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就是再斤斤计较、吝啬挑剔的人黑丫也能照样变着法子赚他们的钱!所以,黑丫卖货,一阵时间下来,就在商场卖出了名头,老板开心啊,这一土丫头一张嘴,客人没有不欢喜的,工资多给也愿意,就这样,黑丫的台面越来越长,手里攒的钱也多,比当货郎时还多!她把价格牌都撕下去,卖高了算自己的,低于价格的也算自己的,所以,她这样聪明能干,怎能不成事?
米芳带着孩子奔黑丫,那时黑丫租了自己的柜台卖百货,她会进货会卖货,店里恰好也要请个人搭把手,而米芳竟然来找她!她们便如故交,似都是訾家受苦受难的儿媳妇,一下子便形成了同盟般。黑丫心直,张嘴便喊他们大哥大嫂,爱仁站一边也笑得开心,爱义心里却犯嘀咕了,爱仁左手拉林蕊,右手又拉小梅,还能两边笑呵呵,这也是奇了,但要是被人捅透了,那不得鸡飞狗跳呀。
“爱仁,今晚你回车队不,要不晚饭一起在这吃?”黑丫自在商场卖了货,也打扮起来,也自信大方起来,头发也留长了,扎在脑后刺挠着,像一只春燕的尾巴,也挺好看的。这时细看黑丫,粗滑的眉毛,月亮般含笑的眼,高而挺的鼻子,嘴大了些,但牙齿整齐而洁白,她的脸比瓜子脸只大了一圈,但人还是精瘦的,穿着还有些假小子气,但出奇的好看,带着一种别样的女人味。
爱仁想来也常到这边吃饭,爱义抱着孩子找了借口拉了米芳在街上逛,米芳还责备爱义这刚落脚还没歇好,就急着逛什么呀,爱义听罢叹了口气说:
“人家两人还有话说,都杵那里?你要会察言观色!”
“哟,你又会了!”米芳拉着女儿小手逗着刚醒的孩子,“二弟心眼可真多,哎,管不了那些喽~”
“我们也不好管,人家有人家选择,这要是两边都闹起来那才难看,嗯!你想跟小梅一起做买卖我没意见,但丁归丁卯归卯,我们处就是我们处,该怎样就怎样,你不能想着爱仁跟她好就占人家便宜,这都没进门,都是外人……这小梅也是个苦孩子,现在跟爱仁这样——哎!最后别辜负人家就行,要不我都觉得对不起小梅,她这样待我们一家……”
“哎,知道。那住的地方怎么办?”米芳拉了爱义的后衣襟,“你这话都说了,那住的地方我们自己解决,不能一直挤在小梅这里。”
“嗯,管,也是,你看下家里有多少存款,俺不能在县城边买个院子吗?这边离我上班的地方还挺近的,呵呵,能在这安家当然好了,天天早上去晚上回来,都不要起早贪黑!”爱义只是客观地向前看,其实,米芳消气了,他心里果然是想回到老窝,毕竟那里一切都是现成的,也方便,也早就习惯了。
“行,你安心上班,这个事情我托小梅给我打听下,再让我哥给我们留意下,量力而行的事,我心里有数。”米芳接过爱仁怀里的思言,不住地抱怀里亲着。她知道这个事情要立刻做好,不能给一点空间回旋余地,再难,她都要找办法解决。
于是很快,米芳跟小梅在县城街不远找到一处院子。院子东面还有一块空地,可以做成花园,这套房子,修得跟小四合院一样,有正房,有偏屋,有单独的锅房,有水井,还围了一小块地养鸡,生几个鸡蛋,也是惬意。这套房子是一个学校老师家的,现在老师去大城市了,就想着把房子卖了。爱义看着也喜欢,但他不喜爱养鸡,太脏了,就把鸡圈拆了,种上了冬青树。然后将厕所改到了门口前的菜园里,当然,菜园里也够收拾一番,自种自吃。
买完房,置备家用,钱也花了一大半,但属于自己的家,是真的温馨无拘束的,这让爱义顿如新生。以往,他在父母面前拘谨这自己,与米芳的关系总有距离,而今,一家三口,舒适自然。以往不好意思当面说的暖心话,现在两口子见面就说,哪怕一个眼神,都足以慰劳彼此一天的疲惫。这俩口子都是极爱干净的人,不出一年,小小的文艺气息宅院加上红红火火生长的菜园子,让他们日子节节高,节节高。
米芳白天就骑着自行车带思言一起去商场上班,然后忙到天黑才下班,那时候生意好做,米芳做过老师,谈吐文雅,自有她的长处,那顾客是越来越信任她,她拿的钱也是一月高过一月,连爱义这大学生也佩服。期间,時进只要想看孙女,想送点什么东西过来,就自己骑着三轮车来了,然后陪思言从早上玩到天黑,然后摸黑再回家。也是奇特,爱义的新居,回老家是一条笔直的路,去厂子里也是一条笔直的路,连米芳回娘家,也是一条笔直的路。
那爱仁与黑丫,虽未领证结婚,但事实却如夫妻,像老夫老妻,爱仁常帮黑丫进货、理货,收拾货摊,从没有人怀疑他们不是一家子的,别人只觉得这两口子真恩爱,真勤快。而林蕊呢,常常跑去车队,说自己是爱仁对象,这一来二去,互相浸染,黑丫与林蕊就知道了互相的存在,老货郎气得直接骑着车子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