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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老抽来了! ...

  •   爱玉、爱义与爱仁姐弟三人,怕母亲,一半是怕她的威严,另一半就是母亲所用的身教之法,他们三生累积都难以企及。过去的孩子,哪有什么童年,哪有什么童话世界,也更没有很多适合他们年纪的书籍,而所有故事的来源就都是祖辈口传。
      安六爷瘫了,腿上生脓疮,所以有时候管不住姐弟三人,如果他们淘气,跑出去,他就没办法了,于是,他就将心里最能唬住小孩的故事搜刮了出来,而且都是在晚上天黑后,点一盏微如黄豆粒大的煤油灯头,趁屋外风吹着大雁树枝磨得红瓦片檐“哗——哗——”时讲,这三个孩子本还有说有笑,还想出门外到村里溜达,这时安六爷就点上铜烟袋头,把窗户板轻轻关上,又朝他们神秘地招了招手,让几个孩子上床蹲在床边,然后小声耐心地说:
      “丫头啊,你麻溜把你两兄弟抓紧了,这天黑乎乎的,往哪里去玩,黑天都是给那些白天不出来的东西活动的,那老抽就喜欢在天黑敲门找小孩吃啊……”
      爱玉他们一听,刚还亢奋,下一秒便赶紧缩在一起,因为“老抽”这个词是他们最惧怕的,哪怕是在大白天,谁冷不丁在身后嗷一声:“老抽来了!”那准保能吓哭几个孩子!此时,屋外的风敲着木窗和木门,发出令人心战栗的刺耳声,爱玉是大姐,她爱自己的兄弟,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兄弟被老抽抓走,要抓走就抓走自己吧!她立刻咬牙麻溜下床,一步跨到木门前,一把推进门闩,一回头跳到床上,身抖颤颤,但门拴上了,竟觉得放心了。
      “老爷爷,老抽会来我们家吗?妈还没下工回来,老抽来敲门怎么办?”爱仁胆小,钻安六爷怀里,先哭了起来,而爱玉和爱义也早已爬到安六爷身边,爱玉只觉得自己两手心跟两脚心都是发麻的,她似乎觉得老抽可能隐身进来了,抓住了她。
      “哎呀,老抽她一晚到一人家,哪家有不听话小孩她就去谁家,总要把小孩的脚趾头当脆骨头跟张不果吃,她才开心……”安六爷又添油加醋神秘地说;
      “那老爷爷,老抽来找过你吗?找过你家小孩吗?吃过我们家人吗?……”爱玉抖着手,趴在床里,可她是好奇的,而爱义,大气不敢喘,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他害怕老抽已经偷偷在外面点着人数,那自己不吱声就不会找到自己,可大姐还说话,问问题,他便伸手从被子里拽姐姐的胳膊,可爱玉不理睬,深吸口气看那煤油灯头在灰不拉几的玻璃灯罩中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左左右右地变化着,就又鼓着胆子问,“你亲眼见过老抽吗,老爷爷?”
      安六爷在床沿磕了几下烟斗,一股细细的烟灰轻溅出去,也将几个孩子的心磕得发紧,然后若有深思地回忆,眼睛像看到了几十年前的景致般,不久便又清了清嗓子说:
      “我小时候一直跟着家里人,不乱跑,老抽怎么会找上我呢……但……我们村东头那家人见过呢。”
      “村东头?哪家?村东头就三户人家,顶头那排头只有两家还住人,中间那户不早就没人了,土屋的土都被雨冲干净了要……”爱玉惊得满头大汗,钻到爱义一起,在被子里漏了两只眼,但浑身的汗!
      “就是那屋倒的那户人家呀!那家姓吴,本来有三个小孩,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后来一个晚上,孩子妈要在晚上出远门办事,应该是他们奶奶生病了,要去看看,她妈临走前就叫来三个孩子,说一百遍让他们把大门锁好,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咳咳!……哎呀,但哪里知道,那妈妈一走啊,不多会儿,就有人来敲门,那就是老抽找来啦!老抽就在门外喊:‘死丫头,你妈去办事让我临时来看着你们,你们还不快开门!’那小孩一听,这老奶奶声音的人说的话是对的,他们妈妈确实是去办事了,但没说找人来看家啊,就问:‘你是哪个?你怎么知道俺妈去办事了?’那老抽一听上当了,就又生气地说:‘我是谁?我是你姥姥呀!死丫头,要不是你妈求我,我才不摸黑来,走这么远路,我家里被窝还暖呼呼地呢!’三孩子一听,呀,姥姥来了,就欢天喜地地开了门!”
      “那门一开,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就看到一个黑乎乎一团的短矮人影从门缝里钻进来,哎呀,那老抽,穿一身黑棉布衣,还戴了块方巾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地,手也缩在两个长衣袖里,走路怪怪的,说话也怪怪的,味道也怪,还没等三个小孩看仔细,老抽就劈头盖脸地骂:‘倒霉孩子!你妈前脚去办事,你们后脚就连夜点灯熬油,你们都不知体谅你妈一个人辛苦!——去,把灯头拧了!’”
      “那所有灯头一起拧掉,屋内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老抽就开心地安排道:‘大丫头跟二丫头睡,我搂小三子睡。’但半夜里,大丫头突然听到姥姥吃什么嚼得嘎嘣脆的声音,就疑心她姥姥偷吃好吃的,只偏心男孩不给他们,然后实在没忍住,就抬头问她姥姥:‘姥,你吃什么那么脆?给我也尝尝呢?’”
      “这老抽听了,就暴跳起来,指着他们就破口大骂:‘死丫头,这是你妈孝顺我的,你也想吃?!你也能吃?!哎呀,这无法无天、冇尊冇卑啦!死丫头你等着,等你妈回来,看我不让你妈打断你腿!什么都想着吃……’”说完老抽像一股黑烟一样,在天亮之前,没声地走了。
      “这好容易挨到第二天天大亮呀,大丫头跟二丫头就起来,就去给他弟穿衣服,结果掀开被子一看——哪还有弟弟啦,就剩下一滩血,那三弟,早就被她们姥姥当张不果嚼完啦!”
      “怎么办呢,那两个丫头就抱在一起哭啊,这才想到那姥姥可能是老抽,老抽到他们家来吃小孩啦,而且肯定今晚还来,老抽都是选一家有小孩的然后分几次吃完,绝对不会留下,她今天不吃,明天不吃,但早晚有一天还是会吃的!这大姐跟二妹越哭越怕,越怕就越难受呀,这是要丢性命的事呀……就这样,两个丫头哭到晚上,哭饿了,就烧饭吃,吃完饭,她妈还没回来,她们就坐到院里等死呗!”
      “后来,还是大姐定定神,有了主意,抬头看见院里大雁树长得粗如水桶,她们以前没事就爬树杈里玩,树上还搭了一个瞭望木台,三弟不会爬,都是她们用萝卜筐拉上去的,如果她们爬树上藏着,老抽来了也没办法……然后姐俩就眨眼上了树,大门也没闩,这天一黑,全村都静下来了,人都睡着了,老抽就来了,找到她们家,一看门还敞着,就轻轻推门而进,见堂屋黑乎乎的,就放心地喊道:‘丫头,丫头!你带你小妹死哪里去了?!你妈还没回来,今晚我来带你们,我搂着二丫睡,你自己睡……’老抽边说边屋里屋外地找人,却不见人影,就又气急败坏地说:‘死丫头,死哪里去啦?!还跟我藏蒙蒙,等我找到你看我不把你腿打断!再把你当猪脆骨吃了!你妈不在家,你俩个丫头就无法无天了,哎呦……死丫头呀,快出来,你姥腰都酸了,来给你姥捶捶腰……’树上大丫头二丫头听到这阴阳怪气的声音,腿都抖颤了,但一瞧老抽找不到自己那团团转的样子,便又哈哈大笑起来,老抽听到笑声,就往树上看,瞧俩个孩子正在很高的树上,就又骂道:‘要死要死,你妈不在家,你俩就上天啦!下来下来,在树上有什么好景,大黑天地!’”
      “‘嗯,俺姥,树上风景美着呢,还能看到人家院子里的大黄狗呢,还有晚上出来尿尿的小孩……’大丫头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还四处配合伸手指着,老抽越听越开心,心里越馋啊,就也想上去看看,就又好声好气地说:‘哎呀,丫头啊,姥姥也想上去看看,可姥姥年纪大上不去啊……’“
      “‘没事,俺姥,你看树下面有个大箩筐,你坐萝筐里,我拉你上来!’老抽一听大丫头的话,就赶紧爬进箩筐,大丫头使劲往上拉,可刚拉到一半,就手一松,筐子‘嘭’地一声狠狠摔到地上,那老抽又揉腚又扶腰,疼得‘哎呦呦’地,刚想开口骂,大丫头就赶紧说:‘俺姥,刚我手滑了,没拉住,这次好了,我准备好了,你再进去,这次保证拉上来!’老抽一听马上上去,就又听话爬了进去,这大丫头使劲拉着,刚过一半不多远,就双手又一松,‘嘭’地更响一声,把老抽摔得浑身散架,头晕眼花!她刚要开口大骂,二丫头就一把夺过大丫头手里的绳子狠狠怼了大丫头说;‘俺姐,你要把俺姥摔死呀!你看你怎么拉的,太不小心了!——俺姥,你坐进箩筐,坐好了,我来拉你上来,俺姐没我壮,我比她力气大!’果真,二丫头力气大,三俩下就到了一半,再一下又到了一大半,眼看就要到树杈了,老抽就要够到那胖二丫,这时,二丫头一个鬼脸,双手一松,又是一个‘嘭’,比地雷还响呢!就这样,姐妹俩你拉一下,我拉一下……哼哼~“安六爷讲了一个结尾,便自顾地笑了笑;
      身边这姐弟三个,心里都觉得两个丫头真厉害,战胜了老抽,可是依旧不敢大喘气,脸也不敢露。
      “末了,那老抽给摔死了。第二天早上,她妈回来了,看见筐子里摔得血糊糊的老抽,便知道孩子可能都被糟蹋完了,她就坐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嘴张得比瓢还大朝天嗷,正巧了,把在树上睡着的孩子吵到了,她们一看到妈妈回来了,就赶紧下来了,妈妈见还剩下俩个孩子,就赶紧收拾东西搬走了……咳咳!天下老抽可不止这一个,死一个就有下一个闻着小孩的味来……所以说,小孩子能离开大人吗,尤其在黑天里呀!”
      老爷爷的故事讲完了,屋里如死一般沉静,就连窗外的风都吓得绕了道,那磨屋檐的树枝也变得犹豫不决,像有了心事,包括那月牙儿,,也赶忙抓了块灰布遮了脸……整个天空如屋内,一点喘息都没有,就在这时,大门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三个孩子一哆嗦,又钻进了被子,院里的脚步声窸窸窣窣,一会儿便走到了这屋门口,一会儿又推了下房门,几个孩子在被子里吓得早已魂儿出了窍,这时,一个熟悉声音传来:
      “大,三个小孩在你屋?我回来了,下工了,让他们出来跟我去堂屋,我给他们洗洗上床睡觉……“
      三孩子一听是妈回来了,又连滚带爬下了床,开门出去便都依靠着妈,似要把妈当作墙来贴着,七妹摸着三个孩子额头,汗涔涔地,便奇怪地问了,爱仁就哭着坐妈的腿上说了老爷爷的故事,他们本以为会看到妈否定这个故事、安慰他们的样子,可那时七妹倒是觉得这个法子好,便又很认真地肯定了,并用她的见解,又添了些佐料,那从今往后的晚上,就有东西制住孩子了,这倒让她省了不少心。
      所以,三个孩子对家的守候,这种执着,胜过所有。这个故事并不是一个逻辑上值得推敲的故事,但却是孩子幼年最惧怕的故事。幼年的恐惧,像黑黢黢的影子一样生长在他们脑海的深处,它会轻易钳住一个人的勇气,让即使年过半百的人也束手无策。呆在家里,紧紧挨着大人,似成了最好的避惧之法。于是,这样的故事,便代代相传,世世不息。
      当米芳与爱义商量找队里重新划分个宅基地,再盖个房子,单独出去过。那再直爽、无畏、不惧一切、只想自己的爱义却突然退缩了,像一座坍塌的城池,他内心包裹很深厚的原始恐惧一下子充盈了脑海,他惧怕分家,惧怕离开父母身边,惧怕生活撕裂开,惧怕情感的孤独,惧怕妈妈不在家自己被老抽盯上吃掉……他所有的志气与傲慢,固执与自私,都基于父母,离开父母单过,他便像无奶之饮的幼儿,只能等死。若有人说云贵地区有巫蛊之术害人,那这样的传承关系估也害人不浅吧,它能让一个近四十的男儿,成为父母身上去不掉的肉。
      所以,七妹不需要额外的担忧,爱义都是会对自己忠孝一生。她是母,是生养与教育之人,孩子的脾性,如她掌心之纹,一撇一横到哪里,没人比她清楚。而她那时代,讲的便是生养儿子忠孝,况七妹这样争强好胜要面子的人,那必须是要做到水平一流,人人羡慕才是。于是,不言不语,表现得再不可束缚的爱义,也成了所谓的忠孝阶下囚,他在现实中言语做事多出格,露出尖锐易伤人锋芒,可这也恰表明,他已知自己受束缚太多太深,本能已经去做挣扎了,可心与情感并未真正走上独立,遇到真锋芒,他未必敢迎头而上。
      所以,米芳陪着笑脸所想的分家,便成了空想。其实爱义何尝不想出离,只是自己从未离开过,不知道是好是坏。也许,还需要遇到些事,一些足以刺痛他内心的事。
      而爱仁、爱玉则聪明多了,他俩平日在父母面前与爱义锋芒毕露恰相反,他们是唯唯诺诺的,但表面的顺从为心的新生赢得了充分的时间和空间,他们想远离挣脱的都在远离挣脱,让自己人格独立,而爱义只是表面强势罢了,实则骨子里极软弱。
      所以,分家会撕扯他的心,既让他重新审视自己,又让他不断假想自己九十度扭转人生后的生活。为何只有九十度呢?这也简单解释:人,每个人,从不能干净地将自己不好的过去挫骨扬灰。九十度,已是大弯、大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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