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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兄友弟恭 ...

  •   以前的路,是直接奔着目的地去的。在乡村生活过的孩子都知道,以前想去的地方,就在一条路的尽头,不需要额外的七拐八弯。乡下的路都是正确的路,是千千万万只脚选择出来的,这种意志的统一,让野草都让了道。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给路也上了规矩,不能这么直接直白,一条线就连到目的地,它应该有谨慎含蓄之态,有笔直棱角之姿,它应端庄,应发展……
      可再回首故乡,梦里再回乡,往往,迷失在四岔路口。
      日子就这么发展着,向前推进着。人之情感由充满趣味到平淡。分别与相聚相对,但总觉得每一次相聚都是为了分别,而每一次分别也是为了下一次相聚。我们总是找着各种理由来解释自己的选择和生活,强制它有意义和美感,做这件事真是很为难啊。
      爱义逐渐长大,七妹的称呼便变成了“爱义妈”。这个中年妇人仍旧是个活得新鲜的人,她爱讲究吃、讲究穿、讲究玩,越来越不像一个扎根农村的妇道人家。当城里刚流行烫头,她就带着一众小媳妇在炭炉上烧火钳,把头发裹着湿布条,然后趁着火钳烫手,直接缠在火钳上,呲啦啦,水汽升腾,烫得好的,卷起来很可爱俏皮,烫得不好的,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即使失败,还是有许多人不停地去烫头;那时有一段时间农村流行泡药酒,用蛇或者草药,爱义妈别出心裁,弄了根人身泡酒,直泡到第二年连人身都开了花,成了神酒,全村谁有疑难杂症的,都来讨一口喝喝;那时,她也学会了偷偷旅行,有时天不亮,她就提着小皮包,带着充足的钱,四处转转……
      说到泡酒,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泡蛇酒。她从来不听医生的劝说,医生的话是她耳旁的风,连她的两根头发都撩不起来。医生前说不能吃辣,她后脚就炒红辣椒干小鱼,然后温起白酒喝,辣得龇牙咧嘴。
      時进呢,越发活得萎缩,以致于不爱出任何风头,宁愿别人待自己像死人一样,也不愿被推到敞亮地,照他的话来说,那就是人要学会闷声,闷声才能发大财,儿孙才有福。但这样,他就与孩子沟通少了,产生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爱义本就是娇生惯养的一生,加上上学一路顺水顺舟,学校老师与同学都喜爱,犯个错也没人批评,这就让他养成一种骄傲而乖戾的性格。他初中的成绩很好,语数外都能在年级名列前茅,他天生聪慧,考英语的前晚,他带领宿舍的人把床上的凉席围着煤油灯熬夜复习,第二天一早洗脸,个个鼻子里都吸满了油灰,这是被煤油灯燃烧的黑烟熏的;还有一次,他上高中偷拿了父亲的手表戴,再加上那天下大雨迟迟未归,時进跟爱义妈就着急了,時进一是急孩子未归,二是气孩子虚荣,就恨恨地打伞往那条直路上走,去迎爱义放学。爱义因为自行车链条断了,不得不冒雨推车,他脾气与母亲一样容易激动,但缺少母亲的智慧,他只会恨恨地使劲摔打车头,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泥水路,所以他一路心情半死不活,再一见自己的父亲带着怒气前来迎自己,以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那肯定不是关心自己来着,而是心疼自己戴了他手表!
      時进见了儿子,赶紧从他手里接过车子推着,然后责备地问了句:“怎么耽搁这么大会儿功夫,车子什么时候坏的啊,找个修车修修,你妈一等二等等不到,都急了!”
      爱义听罢,鼻里喷出一个“哼”音,冷笑地大步走到父亲面前,无情地揭露说:“哼,你是来接我的啊,你是来接你手表的吧!俺妈自己吃好吃足她等谁个?!——她谁都不等!”
      自此事,時进与爱义父子俩便如仇人,互不谅解,心生悬崖除非必要交谈,便从不多说一句话,爱义妈也觉得爱义无情冷漠,没有人性,脾气性格怪诞,便转而疼了听话的爱仁。
      后来,爱玉说了婆家,爱义妈与旁人装作歇脚人去那人家里讨水喝。那人家里很穷,老头子才去世,就剩一个中年妇女带一个老实巴交的傻儿子,这傻儿子高大白净,爱读书,现在刚做了教书匠,文文静静,坐在一边也不多说话,人家碗里茶喝完了,他就不声不响地倒上去,然后笑笑,又坐回去读书。教书匠的母亲也是个笑面慈祥的人,会种一手好菜,自己弄了个菜园子,自己种,吃不完就到桥头去卖,还会生豆芽菜,生活虽清苦,但一家人是极好的。
      七妹回去便讲给爱玉听,讲给時进听,她说,人不能享眼前现成的福气,那些是靠不住的,先不要看人家穷,她看那教书匠很老实本分,将来会有好日子过,而且就一个婆婆,将来也好相处。爱玉便听了母亲的话,打算嫁过去,時进只觉得有点穷了,又不是干部家里的,女儿会吃苦受罪,内心不大愿意。那时候時进也正好在乡里运输队帮忙,所见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因此,他心里有点不愿意,爱义妈想了下,便中肯地对爷俩说道:
      “这亲是她大姨做的,肯定是知根知底的,不合适人家也不会凑这个热闹,你只见人家穷日子就把亲算了,那人背后不骂你势利眼,有钱就了不起。这些都是其次,照我说,这亲能做,教书匠都有文化有知识,爱玉这文化也能去一起教书,现在都谈文化,识字跟我们就不一样了,再荒年也饿不死老师,只要有孩子的,哪家不供着老师,再说现在也不是荒年……爱玉就去先苦上两年,以后差不了,你又会料理家,后头就是好日子。你不如嫁了去,当个家,也没气受。”
      爱玉听了妈的话,也没多想,其实她一直一边上学一边照看弟弟照看家里,家里就数她最忙,嫁了人家,就一共三口人,能有多少事,自己又能干,也没什么好怕的,想到这里,心里竟觉得轻松了。時进呢,坐在旁边不说话,干砸吧嘴唇,眼里泪汪汪,做人难,做父母更难,爱义妈一看他这样跟娘们一样,就嫌弃地把脸转了过去不看,時进是不舍得孩子,就耐心叮嘱爱玉道:
      “丫头,你但凡受一点委屈就回来噢!家里还有我跟你妈唻。”
      但爱玉毕竟比爱义独立,也能脚踏实地吃苦。这一嫁,她都没打算回头,白天上班教书,晚上做家务,寒暑假做农活,样样顺手。爱义见姐姐爱玉与姐夫言刚,一同上班一同下班,没想到共同的话题越来越多,心越走越近,互相越来越吸引,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不多久,言刚就当了主任,又不多久,年纪轻轻的言刚就当了副校长,爱玉也当了年级组长。生活,那是节节高了起来!
      后来,爱义征兵去了上海,服了三年兵役,爱仁也慢慢长大,安六爷笑着看一家生活奔小康,就笑眯眯地咂着烟袋头一觉不起,去与浩氏团圆了。
      1980年左右,時进打算回乡了,那时的规定,父亲的班儿子可以接,再等两年可能就要变了。于是時进赶紧回家,做打算。那时回乡,時进受到乡镇民兵机干营副连长接待,那副连长与他聊得投机,舍不得他立刻走,就赶紧让通讯员帮時进给家里提前递了信。等他们畅谈完,時进便匆匆回家,但还未进村,便在村口看见一疯子老头,披着藏青中山服,歪戴着帽子,胸怀晒得乌黑显红,腰里勒着发黑的白带条裤腰带,青布裤也沾满黄泥块跟稻草叶,屁股底下不知磨了几层,但看缝补痕迹就有七八层,一层层缝补的痕迹跟波浪一样,一直到裤腰到腿根。那老汉手里扶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桑树粗枝,两条腿肿胀着跟冬天的白萝卜一样充满裤腿,裤子像灌满了秋风一般鼓隆,嘴角的胡子苍白,还挂着吐出的痰沫子,拉着长长的黏涎,黏涎丝还在风中颤动,却没被扯断……那头发跟秋草一般,干枯一丛,眉毛遮着眼,脸面也如胸膛。時进走进一看,这还一下子真认不出来,谁呢?再一瞧,这不是三阎王嘛!便赶紧上前招呼:
      “哎呀,这怎么啦,怎么一个人蹲这路口呢?”
      時进不想跟他拉关系,便也不想称呼他,只连忙扶他起来,这三阎王,估计是恶事做多了,竟一时看着時进发呆,半响也没回过神来,等他定睛一看,才认出这时時进小表叔啊,便哇呀呀地在喉咙里咕哝着,拽着時进的双手,一个劲地点头,满脸的悔过般,霎时,一股尿骚屎臭老油腻味扑面而来,時进见他这样,便随意寒暄几句,抽身便走了。那三阎王扭着身子,使劲在地上划着手掌撑着手中的拐杖,又啊啊啊朝時进喊了几句。
      時进到了家,惊讶地对爱义妈说:“你猜我在东边路口碰见谁了?”他卖了个关子,边放行李边看着七妹,满脸瞧不起的神态,爱义妈不惊不奇,低头便说:
      “除三阎王还有谁天天蹲村口!”
      “你说,他怎么瘫了啊,也不能说话,就知道咿呀呀喊,嗯!整毁了,还算个人嘛!”
      “哼,好事做多了呗!他又不是才瘫,都瘫家好几年了,门不关就往外爬……哎呀,人啊,你莫行坏,行坏小鬼来带……多做些善事,死前死后都轻松……”
      “嗯。”時进叹了一口气,想当年三阎王可算个人物,四里八乡都没少受他苦,这人能他能不过天,可算说准了!“嗯,不提他也罢。”
      “这回来家能过多久?爱义这对象一直处不到,看不上人家,再挑下去,就快三十了,丢不丢人,”爱义妈心里恼,这爱义让他心烦,“他这也复员了,要不先找个单位做着,也能有个事业……上到现在学,不能没个出路,这小子不笨,得有人领着才好……”
      “随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能养活自己,将来能养家就行,都多大了,你还跟着操心,要操心到什么时候才为足尽?”時进不爱听爱义的事,就自己好容易回来一次,他也见不到爱义迎接他下,给个好脸色。
      “这两小子,总要留一个在身边养老,你那班能接,你说给哪个去?爱义大点,去也行,爱仁太小,去了怎么生活……”
      “年底办接班手续再说,你有跟小孩子商议过?他们怎么说?别弄不好两兄弟生嫌隙。”
      这时,兄弟俩打外面一起回来,一人车前,一人车后,今天他们刚去言刚姐夫家看大姐,吃了饭便欢欢喜喜回了来。平时想聚一起都万难,今天倒好,碰到一起了,爱义妈当即用小锡壶在炉炭头上温了小酒,四人就小酌起来,当谈到谁接班一事,两兄弟谦让起来,爱义说:
      “给我找个单位就行,离家近点,我手里有技术有文化,去车队开车不对口,我还想考个大学生,就给爱仁接班吧,别怕他小,过两年指不定就没有班接了,别等了,就给爱仁接吧。”
      爱仁听大哥这么说,心里好不感动,他本就像父亲唯唯诺诺不爱讲话,但长得像母亲白净。他心里知道他哥到现在没谈到对象,没成家,多少人在身后笑话他,有钱又了不起了,不照样跟穷人一样打光棍嘛!
      “俺哥,你现在要紧是成家,你要结婚得有工作,现在谈对象都讲这个。我到哪里做工都行。”
      “哎呀,爱仁你不懂,我是要做技术工,这一行要看书要学习要考试,不考个大学以后吃不开,就听我的,你去接班,别让来让去,到时候我不接班,你再推,这班就接不上了。再说,谁接不一样啊!”
      过去,一大家子是不会分家的,分家是丢人的,是可耻的,尤其农村,几代几代同堂正常得很。七妹听了兄弟俩的话,心下十分高兴,这俩孩子,都不浑,爱义不接班,虽有一点是跟父亲的矛盾,但到底,还是为这个家着想的。于是,爱义妈便当着俩个兄弟的面承诺到:
      “爱仁接了班,爱义就拿你爸工资本。”
      但,谁能料想到世道的发展,翻天覆地,儿子成家便是成了独立的家,个中利益,自有计较,鸡犬不宁的日子,三代人都不舒服,恰也源自她这句话,这句简单的承诺。
      七妹一生是坚定让人敬仰的,就算伟人也会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时候,也会有对子女不同的偏爱。情感这东西,印象一但烙下,便很难改观。比如,爱仁年纪小小就独自去接班,七妹抽空去看孩子,孩子床也弄不好,屋也漏雨,吃不好,人也瘦,工作也辛苦,她便一辈子都觉得爱仁不易,要不断补偿。
      而爱义,边工作边又考上了大学,换了好单位,能赚钱能干事,也会吃会喝,她便觉得爱义一辈子都极容易,就要为这个家多奉献,排除万难,长子也要生活在身边,儿媳要照顾她,再难也不能走,更不能带媳妇走,这就是职责,这就是重任。
      多么奇妙,人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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