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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偏要舒服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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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爱生活的人,生活也会格外情有独钟地偏爱你。它不是一条静流的河,它应是乐于等待初声,然后慷慨给你回声的山谷。你不去碰撞生活,只一味顺着生活,那是永远不知生活的弹性与奥秘。
七妹本就生于商贾之家,時进又是响马悍匪师爷之后。生活淘洗,七妹的小资生活深入脊骨,時进却如砂变海绵,性子里仅存的一些热血也被战场磨得平和无常,永无波澜。他的心,把灿烂与辉煌留给战场与功勋章,只带着一颗朴实求安的心回来,他将自己生命与一草一蚁等同,不弃一芥,不伤一命。七妹要生活,便是要有滋有味有趣,時进要生活,便要节简节约节制,差不多就好,尊敬生命,多年不在家,与家人有了陌生感,他反而转身对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牲一畜有了特殊的寄托。
走向新生活,便走向了新矛盾,便生出新磨合。
七妹在家生下弟弟爱义,時进便从福建回来探亲,爱义初生两个月身体是很好的,可是到了第三个月,便如第一胎孩子那样,拉肚子拉到浑身软骨架,那时的時进已经折身回部队,七妹看着孩子自己默默抹着眼泪,老天爷难道不要她养个男孩子吗?!怎么老天就单单跟她一家作对,处处跟她一个妇人为难!那时,孩子夭折仍旧是普遍的事情,可七妹被老天激怒了,她就不信了邪,自己连个孩都养不了!那时乡里有许多土方法来保孩子命的,有栓狗链的,有睡羊圈的,有吃草灰的……七妹眼瞧着孩子软绵绵,这些都做不了,她就一个人寻思着,这老天偏要收走这小孩,那自己就不给老天看到,死马当活马医,卡起来过一夜,鬼差找不到就走了。于是,她把家里的烧饭带耳铁锅搬下来,把爱义放小木床上,就卡在铁锅里,锅底灰黑,一碰就给衣服涂抹一层墨汁,就这样,不论生死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爱义竟然小嘴鲜红滋润,腿脚登踏,饿了知道要吃的了!
呵,这邪门的法子竟留住一个小孩!七妹开心,便让爱义小名叫“盖儿”。
時进本接到电报说孩子活不成了,不久又接到电报说孩子活下来了,长得还好,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觉得自己要回去,最起码要离家近点,于是,他开始不断地给上级打报告。
随着爱义的出生,这个家便有了往常没有的烟火气儿。七妹照常上工,爱玉背着小弟,陪在安六爷身边玩,爱玉迫于生活,也早早学会了打水做饭。每当两孩子玩得太开心,超出安六爷的视线,那安六爷便扶着床边扯着嗓子朝外面大喊:
“丫头,丫头!你把你兄带到哪里去啦?!要死喽,要死喽,看你妈回来不把你腿打断喽!……快回来!快回来!不能去大路沟边啊!这死丫头,瞎逞能!丫头啊——丫头啊!”
那时候三阎王照样苛对七妹,可七妹有了爱玉爱义,却舒服地把日子过出了彩。那时,她不管做什么,公分都低,换不得多少吃食,但時进部队发的粮票什么的多啊,時进吃公家的,不花什么,就把这些全攒下了来,有些什么稀少的票,都寄回去给家里用。
七妹呢,手里握了这一把粮票,除了过自己的,还接济本家困难人家,粮票工资不到,只要本家人开口,她出门借也要帮。
忙完晚上回家,她便一定温上两杯白酒,再炒些花生米下酒。此外,她还能换到布票,给孩子做新衣服。当别人家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冬天不知怎么过活的时候,七妹却用粮票偷摸跟人换了烤火的煤炭和地瓜,叫爱顺跟王发连夜去拉了回来,这样,一个冬天家里都是热烘的,炭火边还烤着地瓜,香飘万里,往前本家人怕她一女人牵累他们,都躲远远的,而今见她生活这般如意,又都伸头向前贴,可大门早被七妹关严实了,上了木门栓。
所以,当别的孩子还在为果腹发愁时,时家的孩子早已睡暖觉穿暖衣。時进偶尔托人捎来几斤面一斤牛肉干,她都尽情做给孩子吃。三阎王见形势跟不上,便只能一个鼻孔哼唧,一个鼻孔闻香气,干咽气。
后来不讲公分了,各家都有自耕田,三阎王最后一挣扎,使了手脚,时家便一分地没分到,大赖家里男丁多,分得多,直接匀了八分地给时家。这些都不是多难的事,对一个不愿种地的人来说,没有地倒也是轻松。時进与七妹一商议,不如买窝羊放放,有时间就牵出去溜溜,没时间就放家里吃草,实在不行就花些钱让王发跟爱顺去放,到时候下了小羊,也给他们一窝放放。而七妹呢,就能带着爱玉与爱义,去時进的车队过一阵子,時进后来打了报告,最后到底调到省里的粮食车队工作,这样,就离家又近又方便,说去就去,说回就回。
所以,七妹一家吃喝全靠买,或者卖羊得钱再买。老本几乎没动,除了爱义出生,因为是好不容易活下来,所以取了金银丝,打了金项圈银项圈,手脚银铃,虎帽银铃,这些物件,后来也分给了王发与爱顺家的孩子了。
当别人家刚脱离饥饿,七妹便修好了院子植树种花,给孩子设了书房之类的,家业便一点点有了起色,这些不由得让她想起舒窑街的娘家,父母的骨灰前年才被接回来,安葬在了舒窑街后边的窑厂,大哥改造好出来了,好在这一家子有学问,便又很快被领导重用,为新社会建设发光发热。舒家的亲戚都认为舒家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上海一拨人,外国一拨人,部队一拨人,便都想凑向前贴点好处,这惹得几个哥哥特别厌恶,避之不得,可他们独爱与小七联系,只因七妹去的电报一开头便会问:哥哥生活可好?在外不容易,妹手里有些钱,需要的话我给你们寄去。
或又是好不容易通上电话,七妹拿起电话便说:“俺哥,要不要我给你寄点钱去?”旁人见了这兄妹通电话也都称奇,哪有妹子这么照顾哥哥的,兄妹关系这样好啊!挂了电话,七妹便赶紧擦泪,然后便在村里趁鲜买了板栗与花生,一大包一大包地往外邮寄,每回,時进都舔尖了毛笔在布袋上工整认真地写下远方的地址。
由于時进当兵,家庭成分便好了。在同乡的东村那边,有一张姓人家,也是地主家,可惜散地散财太慢,被结实打到了,那家的女儿也是豪爽有主见的人,与爱玉玩得好,跟爱玉母亲又投机,就托人找到爱玉妈,扑通双膝一跪,认了七妹做干娘,七妹见她实在能干,便真收了做干女儿。那张家女儿,嫁了一鲍姓人家,本来因成分问题,家不敢归,这认了干娘,根正苗红,两口子便过上了踏实生活,旁人也不多说些什么。到后来,这干女儿家的干女婿,竟做了村长,一家子都善良朴实,为民做实事,孝敬七妹夫妇,照顾干弟弟干妹妹。
不过多久,七妹便又怀了孩子,時进不愿她一人在家出什么事,就让她到自己的粮食车队的医院待产,但七妹手里牵着七岁的爱义,爱玉大了,可以在家放羊给爷爷做饭,可爱义留下来就没法帮忙还会让爱玉忙不过来,心下一想,不如带爱义一同到粮食车队,時进本想夫妻二人好好团聚,哪知去车站一接,竟接来母子仨,他便一下子气七妹撂不下孩子让自己不得歇息,就劈头生气责备:
“你大着肚子带他来作什么?!”
七妹一听火了,他是谁?他没名字?他不是你的儿?便手一甩,牵了孩子说道:“我不能做那只知道自己享福的人,我也不能要生了小的就撂了这小子不管,你不愿意我们娘俩就再搭车回去就是!”時进一听,惹了媳妇上火,便又赶紧服软,尬在原地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然后七妹带着爱义便跟着時进住进了车队的招待所,白天時进在车队里忙,不是检修就是出车,七妹呆不住,好容易带爱义出来见世面,不四处跑就真白来了。
于是,他们坐上黄包车,四处闲逛,有公园动物园,还有小吃和桥头杂技表演,爱义喜欢看人画画,她便让爱义选了两个喜爱的买了下来。吃了几天,玩了几天,爱义又有牙晃动但不掉,吃饭生疼,七妹便想着找医生看看。这事儿在现在看来都是平淡无奇的,可在刚解放没多少年的新中国,就犹为超前了,到了医院,牙医只说正常自己会掉,不用着急,孩子换牙大人又帮不了什么,平时吃饭注意下就是,别吃太硬的。可七妹不放心,要是迟迟不掉,爱义这门户不就歪歪扭扭,丑极了嘛,一张嘴就寒碜人呀!到底,她找了个流动的街头牙医摊子,叫那人帮爱义拔牙,也不兴打麻药,一钳子就薅出来了,血也便喷涌出来,弄得爱义满嘴满下巴都是血,七妹见血流太多便急了眼,张嘴便骂,爱义捂着嘴嗷嗷大哭,郎中说不过赶紧收了摊子挑起来就一路小跑走了。那牙是松动要掉的,可那牙医没经验了也许,没摸清楚就用蛮劲,不流血才怪呢!但好在后来,爱义满口的牙洁白光亮整齐大方。
后来,月份足了,七妹便住院待产,爱义也一起住了进去。医院的孕妇餐是很有水平的,荤素搭配,每天不是红烧肉就是大肉丸,饭来了,七妹都是先紧爱义吃,爱义吃剩下自己再吃,爱义也就是打那时候开始,直观地对比父母亲,他才真切觉得母亲就像一座山,一座在他身后巍峨的山,不倒的山。
不多久,另一个男孩出生,便是爱仁。过了两个多月,七妹便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時进照例在车队出车修车,赚钱养家。
慢慢,爱玉与爱义上了私塾,一年不到,爱玉就主动退学了,回家分担家务。爱义自小是宠溺中长大,仗着家里有钱有势的样子,便在私塾里胡闹,调皮捣蛋,拆门卸窗。那时候爱义娇贵,脑门后又独留了个小辫子,教私塾的又是辈分极小的人,每晚下学,爱义胳膊下夹着小板凳回家便看到私塾先生来找母亲告状,那些私塾先生辈分小,张嘴便喊七妹大奶,低头喊爱义小表叔,便一唱一和道:
“俺大奶啊,俺小表叔上课老不听说,带头起哄,俺这课还怎么授?表叔还小,管下还能成大才,谁规定俺乡下人不能凭本事进城里?”
七妹做大奶,听了也连赔不是,心下一想教书匠说得也有道理,宠孩子不如撵他好好上学,总不能老是让教书匠到自己告状,把门槛都踩破了吧!于是便设下酒菜,招待好先生,让爱义敬酒夹菜赔不是。这教书匠素来喜爱抽大旱烟杆,没事就把烟袋头含在嘴里,烟袋杆上挂着布袋子,布袋里经常捏两团跟鸡蛋大小的烟叶丝,爱义好玩,见他吃醉了,便解了那烟袋下的布包,手一捏,以为是先生收了谁家的好处,藏了熟鸡蛋,就上鼻子闻,闻不清楚,就抓出来用嘴咬,一咬不是的,就气得哇哇哭!
“你这里怎么不是熟鸡蛋?”爱义还质问先生,先生痴醉,满脸堆笑,接了烟袋装上烟丝,又转身对忙着的七妹说,“俺小表叔馋鸡蛋嘞!呵呵……中!我明天给你煮两个,给你解解馋!“
爱义一听开心了,七妹没放心上,只当他胡闹,人家随口一说。那时的鸡蛋,还是金贵的,不是能常吃的,鸡蛋的辉煌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它在乡下人的眼里是钱,等同于货币一般,也就是,乡下许多人家养几只母鸡生蛋,都是等人下来收的,估计是供应给城里人吃的,而且论个卖,起初一毛一个,后来竟能卖到五毛一个,比做什么小工都赚钱,所以,七妹家养了两只母鸡,那鸡蛋一般也是卖着换钱的,况七妹也未觉得鸡蛋多稀罕,也就没想着怎么吃。果真,私塾先生第二天便送来两个煮好的鸡蛋,爱义敲开吃还暖和和的,那个香啊!而晚饭的时候,七妹便煮了八个鸡蛋,叫他吃个够,安六爷忙着给爱仁喂饭,七妹就照看这姐弟俩,见孩子都吃得开心,便开了话:
“孩,今后你想怎样个学法?还不上心,就回来给妈放羊,跟你姐一样干活,要想学,就要上劲!”
爱义先没反应过来,但懂事的大姐爱玉立刻心疼弟弟,便焦急地代爱义对妈说:“妈,爱义要上学呢,家里活我干得来,男孩子不识字人家会笑话的!”
“嗯,你就爱替他疼他地,打小就背他干活,他学会替你什么?养这个东西就知道吃好的,不知道疼人,不知人辛苦,学了又能怎样?”七妹一针见血,大丫头便低头不说话了,“爱玉,你也去上学,别跟妈一样,连自己姓啥名啥都不会写,现在时代好了,都能上学,你去,家里忙再不去!”
“那大姐跟我一起上学,还能给我拿板凳,怪好的。”爱义是一个骨子里就自私的人,遗传吗?
七妹丑了一眼爱义,便给大丫头敲了个鸡蛋放她手边,她不爱管孩子,但自己尽全力能做到的自己做,当然,她还是以自己感受为出发点的,她自己要吃好休闲好,自己心里痛快,才会给孩子好脸色,她不觉得自己一定要牺牲什么,但对孩子,养育之职责她尽到,而后的路,便是自己走自己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