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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丧子葬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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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些事,是在你脚下逆流上去的,你转身向前走,那就背道而驰了。
七妹躺在床上,肚子里的孩子也要足月了,可時进好不容易在家歇两天,这大半夜又被集中起来,要去出公差。時进手忙脚乱地胡穿一气,七妹躺着看不下去,就伸手给他递了个大褂,这衣服是外翻折叠的,左胸口口袋上方,隐约有块白布,布上还带有红圈,布背面还写着许多字,有時进的名字,别的字不认识,可这几个字是合生辰八字时见过的,時进也常替她写信,下面就是家庭的住址。七妹心里一咯噔,有些害怕,可回回出公差都一样,这回为什么要惊怪,她自己劝自己,自己安抚自己,可時进一去便数天没有消息,最后,连那警卫连也空了。
“表婶子在家啊?”七妹几天心神不宁,忽又听到三阎王伸头往院里搜求,加上这瘆人的声音,七妹突然觉得肚子底发紧,血瞬间涌到头顶,直冲得头晕眼花,“表婶子在啊?呵呵~俺那小表叔可回来啦?呵呵~”三阎王仍旧油头肥面贼眉鼠眼,斜披大衣,腰里别着枪盒子,他只管在大门口左边伸头往里喊问,却不敢进门,時进父母几日听不到儿子消息,也早早要断食绝气,要挺死去找儿子,本来是小闹,但听三阎王这么一问,又不禁眼泪横流,拍碎了床边;
“你有什么个说法,時进出去公差忙着呢,过天把就回来,有事找他就等天把他回来再说。”七妹在两个丫头搀扶下,出了暖帘子,三阎王见七妹这番,便嘿嘿一笑,又接着喊道:
“時进小表叔啊,听说被编进外头大部队啦,去打仗啦!”
三阎王喊到“打仗”两个字,兴奋异常,又惊讶又欣喜的,又是幸灾乐祸,七妹听得眼泪汪汪,转身便回了屋,三阎王还伸长脖子朝院里喊着:
“表婶嘞,表叔是去许昌哦,想那小日本在许昌全灭了军队,没留一个活口……前天上头传来,小表叔那边人去许昌,门还没进,一个连的人都死光啦!呵呵,我早就说嘛,叫小表叔不要去,不要随便跟人,这下好喽,连个尸首也弄不回来……那巡防营有什么好的,现在哪里还有一人?都他妈脚底擦油跑啦,那吴山女人得意啦,把吴山关家里孬好捡了条命!”
三阎王唱的什么戏,七妹心里清楚,但她还是没有绷住,“啊——”的一声嘶叫,身下便见了羊水和血水,俩小丫头没见过生孩子,一见这样,登时就慌爪子了,呜哇哇地拍着老爷爷老奶奶的门,三阎王一见坏事了,便头一缩一笑,一扭便唾了一口在墙边,招了招身后的人,又六亲不认地向前走去,嘴里还轻悄地嚼着三个字:
“小寡妇。”
院里,一家人慌乱,時进妈从床上跳下来,凤锦丫头最机灵,见家里只烧着热水,她便拔腿去喊了王发,王发与爱顺躲家里正烤火,一听说有状况,便又把腿把西边接生婆奶奶架了过来。
小七是头胎,虽快足月,但到底差了几天。接生婆洗了手端了盆便进了屋,七妹见接生婆双手乌黑,指甲里都是黑月牙,盆也脏,水也脏,连那剪刀,都放煤油灯燎得乌黑,她是疼极了,也是恼极了,翻身打滚,还把把直推开接生婆奶奶,接生婆奶奶还以为是疼得没主意,还又偏偏往前上,要掀七妹的被子,黑手直要摸她的腿,七妹一疼紧,哇呀一声连带一脚,把那接生奶奶一脚送到了门口,她只觉得自己肚皮紧急了,像要爆炸的气球,要没命了,没命了,那疼得,像把人从中间截断,又像要上大号,可这么大的阿物要了命也下不来啊!
要死了,要死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孤独,彻底的孤独,在生与死的边界,黑暗般的孤独,无人可替的孤独。接生奶奶气得直要回去,時进妈将一个鼓鼓的红绸布包塞给了接生奶奶,接生奶奶才折身回去。院里,浩氏与安六爷难掩激动,笑着,期盼着,七妹只觉孩子没耐性了,一个劲地往外钻,接生婆婆掀开被子,孩子已是半个身子爬到了外面,接生婆婆抓紧助力一把,给七妹压了两勺红糖水,这孩子算是生下来啦!终于,七妹耳边一切都沉静了,锣归锣处,鼓归鼓房,接生奶奶将一白胖男孩包好塞进了七妹怀里。
“多烧点红糖姜茶,天没断寒,冻不得,肉汤也要多喝,下奶,鱼肉啊什么的,都没有忌口……”接生奶奶一边在水盆里搓双手上的血一边打着胰子,那胰子上也过了一层血,她洗好自己的手再给胰子洗洗干净,然后提了浩氏给的红鸡蛋跟果子就走了。
浩氏跟王发爱顺把安六爷又抬回了床上,安六爷的烟袋杆自歪地像唱大戏一样摇着,他到床上自己伸手使劲拽被子,嘴里像自言自语念咒一般:“管,管,管,管——你去屋里打打下手,看看,管了,管了,齁管我了,那个小!”
浩氏也急不耐地没待老头子说完扭头就笑嘻嘻地往外冲,王发腿快,凤锦一个眼神他就没影了,后院拉磨的黑驴撒开四蹄,一天没下磨盘,这刚下磨盘就四蹄撒欢,驮着王发就噔噔地颠跑,也许是真累了,风把黑驴的上下嘴头撩起,露出黄黄的牙,再加一身青色,这驴,活像唱大戏的丑角儿,范儿十足!舒窑街的当下就知道这好消息,马车一套,老母亲便不及换衣服就带着红糖、鸡蛋、老姜、胡椒、红枣、艾草包等等物件匆匆地赶来,还有一大布包里包着孩子的虎头鞋、虎头帽、连裤棉袄等,想也是个受宠的孩儿,多少福都是享不尽的。
七妹见母亲来了,心里是非常舒坦的,她自己也做了母亲,见了自己的母亲突然还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正当一屋子人都手捧茶杯喝茶吃茶食,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接着是一陌生人脸,进门便喊:
“訾時进家是吧?有你家一封电信!”
一听到这呼喊,院里能动的人一呼啦又都聚到院子里,连躺在床上的七妹也推着身边的亲妈:
“妈,快去看看,快去看看,什么消息——”
这刚躺下的安六爷也爬起来,使劲撑起窗子,伸头往外瞧着:“時进要回来啦,我就说嘛,电信呢,电信呢,来,来,我看看,我看看!”
“哎呀,可稀罕呢!”浩氏接了电报,然后一伙人又聚在安六爷的窗子边,窗口正好吐出一口煤油灯光,照着大家的脸黄灿灿的;
“哼哼哼哼,管啦……管啦!時进要回来啦!時进要回来啦!‘速归’,‘一切安好’,‘放心’……要回来啦,这爹跟娃娃都是约好的日子嘞!嘿嘿!”
“我就说,算命都说他长寿,还管旁人瞎说六七!”浩氏喜极而泣,复又哈哈笑了起来,七妹在屋里伸耳听到也抿嘴笑着,她轻轻亲着这个还带着血腥味儿的小伙子,想着一家人团聚的画面就又激动又害臊。天色深了,七妹亲母亲等七妹和孩子睡了就轻悄悄地坐车回去了。她回去自己坐车里,两里路没走,就不住地给自己擦眼泪,王发人傻,就知道赶马逞快,而车内的母亲,已将眼睛揉红,她知道做母亲的艰辛,却又是自己盼着女儿出嫁,这丫头,从小养得金贵、讲究,这生孩子也没提前准备,真是什么事情都要讲究,临生了还嫌弃接生婆脏,还踹那老婆子,真是的,这孩子,也是讲究得生死不论了!想到这里,自己又笑了,哎,也许,跟她大哥去大城市也挺好的……
浩氏呢,一夜守在七妹的房中,搬了个碎布条拉的小软床,合衣歪着,脸朝着里,床上一有孩子啼哭,她便慌忙起来,换布喂水,看胎黄,察青粑粑,小家伙压一口水,过会儿醒了就能窝一屁股的胎粪,小肚子啊快要瘪了,快要知道找奶吃了。浩氏也不知七妹下奶没有,自己也不好喊醒她,也不好撩被子试下,就这样等着。终于,快要天亮的时候,孩子哭闹把七妹吵醒了,她起身看了下,突然像做梦一样身边多了个孩子,然后半天才回想起昨晚自己生了孩子,浩氏熬了一夜,见七妹醒了,便把孩子往她怀里送了把:
“哎呀,哦哦,有口热饭吃喽,有饭吃喽……”
七妹搂过孩子,其实自己也不觉得胸口涨,就是母性吧,她轻轻带着孩子翻身朝里,慢慢解开衣襟,未睁眼的娃子闻着味儿,便吃上了。爱的传递方式有很多种,但每一种都是通过介质来传递的,唯有母爱,是直接通过身体里甘甜清香的乳汁传递。这乳汁,喂饱了孩子的肚子,恰也让付出的母亲得到极大的满足。
“睡了?”浩氏轻声问着,七妹轻轻点点脑后,“睡了你就歇歇,这炉上煨着鱼汤,锅窝里坐着刚稍好的红糖鸡蛋老姜茶,你喜欢哪个味,我给你盛。”
“妈,我自己去吃,躺了这么久,我想小解下,走两步……”七妹躺着觉得精神不错,但实际身上虚寒还在冒着,刚坐起来便绝头昏体空,动一下便汗如雨下,但她是一坚强的人,浩氏先端来红糖老姜茶,七妹趁热咕咕一气喝下一碗,不多会,她就觉得自己精神清爽些了,披了衣服,便慢慢地挪到偏房,小解疼得钻心,她又嫌身上黏糊,便兑了一盆热水清理自己卫生,然后,抱着衣服,站炭炉边就慌忙换好了,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像个利索的人,不是一个生了孩子就邋遢的妇人。她确实也是拣自己喜爱的口味吃饭,凤锦给她又盛了姜茶卧了个新鲜草鸡蛋,七妹喜爱胡椒,就又开锅滚了勺胡椒粉。那鱼汤也雪白如脂的,凤锦心细,专夹那鱼肚子没刺的给七小姐吃,吃完喝完,七妹又挑了几口点心吃吃,这时,整个人的八成精力就找回来了。
她本想回床躺着搂孩子,但浩氏见孩子一人,怕被窝冷下了,便什么也不顾及就只解了衣襟钻进了七妹的被窝,一心一意地给孩子暖着。七妹一见婆婆躺自己床上被子里,心里登时升起一种嫌恶的感觉,她突然觉得,那床,今生今世都不要上了,那被子,今生今世也不会盖了;凤锦看七小姐这样,便赶紧拉着她到自己陪夜的小软床上,这床上的被子枕头,都是从舒窑街做来的,且凤锦这人干净利索,七妹便双手抱在胸前,直接躺到了凤锦的被窝,这被窝,有棉花香,有太阳般的暖,还干松松的……不一会儿,七小姐便睡着了。
“村里今早怎么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凤锦拉着衣服歪在浩氏的软床上,旁边烧水的小丫头伸耳朵听了听,也听不出个什么;就这样过了几日,王发跟爱顺打外面回来,说不得了了,现在生瘟疫了,乱坟堆新添了许多死小孩的红布包,那接生奶奶也受凉几天没下床了,郎中开了药熬汤也喝不见效……乡下的人家,哪家不是生到六七个,然后夭折两三个。
七小姐还没睡醒,浩氏便早早醒了,她下意识摸摸孩子,像碰到热汤一样,然后她不出声地掀开被子瞧肚子,小肚子一动不动,孩子身上,冒着蒸腾的水汽,扒开尿布,那孩子屁股底下全是黏糊糊的水加奶瓣子,浩氏赶紧抽块布去擦,可能用劲太大,孩子屁股娇嫩的皮就脱了一溜,那小腿,连登踏都不登踏……
“这孩子不中了——”浩氏跑去安六爷屋里,不敢声张,心里虚,恍若是自己杀了他;
“找郎中瞧瞧——”安六爷连续吸几口烟,也压着声音说,“找郎中瞧瞧——”
“没气了——瞧也不中了。”浩氏蹲床边直搓着眼,揉着衣襟;
“这孩子命不好啊,赶上瘟疫了,那老婆子也半死不活,这两个月里生的娃子,没保住几个——”安六爷不再说话,直接躺了下来,脸朝着里面,对着窗子;他见了太多活不成的孩子,应该习惯了,但摊到自己家,还真是心里拧得生疼;
“要扔乱坟岗——”小娃子夭折,那个时代,不会在意,大多用布包了,扔了或埋了,甚至,有的包不严实,埋不深,野狗都刨出来吃,“这要是——还传染——”
“嗯——凉透了,包起来,多包几层,埋了,撒点生石灰——”
“——”
吱呀,门开了,七妹裹了大包被来抱着孩子,凤锦扶着她过来了,她也知道生命无常,可自己既有看开的大度,但又迈不开忘不了那小嘴裹奶的温情,她一边想哭,一边又镇定:
“给他打个棺吧,打个结实点的,让王发埋离我们家最近的地里,埋深点——”说着,她木呆地将包被放到浩氏床上,“妈,把这些衣裳也给他带着,把我这簪子也给他带着——”说着,拔下自己头上的银发簪,放下了,然后凤锦扶着她就回了屋。她从没觉得生活对她有多逼仄,而如今,是半死不活。
時进说归不归,只有间隔很久的书信来家。孩子走了不多久,浩氏也走了。七妹剪了齐肩短发,披麻戴孝,端着火盆一摔,将浩氏送去了。恶狠狠的人从此就更加恶狠狠了,本家人都料定時进生死不明,那小寡妇肯定过不了苦日子不能伺候好老爷子,肯定要回娘家去享福呢!闲言碎语,族里族外,像一潭发酵得沤人的粪坑,要将这条鲜活有志的生命吞咽下去;七妹,像什么都未听到一般,带着安六爷过日子,王发与凤锦、另一个陪嫁的小丫、爱顺,一天到晚跟着七妹忙,这日子算是苦中有希望;
落井下石是最不费力气的事,往日见時进健在只是嫉妒他们家境殷实,而今,无后无夫,便如浮萍,多少口水都朝你喷来,要冲走你、淹没你。他们每回饭前茶后晒太阳的开场白都是:
那小寡妇没走,今早看到下地忙了……
小寡妇,还能像以前那样机灵?
听说時进死啦,都拉回来夜里埋过了……
不对,我听我家亲戚说,時进在外面开军车,威风着呢!
那又有谁看见活人啦?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就看那小寡妇能撑住?一个家里没个男人那不叫家,那怎么过日子!
哟,你疼她?你疼她你去做她男人,人那模样配你绰绰有余,哈哈哈!
齁开这种玩笑,平时说说就当瞎谈,人時进在时也对我们不差,你们都这样说就——
哎,就只是说说,说说还不给人说了,你看她那以前那样,傲得看得起我们村谁个?我们说这点算什么!
……
七妹心知肚明,夜静无人,泪流不止,怎么办。她想去找時进,可去哪里找?部队天天转移,到哪里找?
安六爷见儿媳妇双眼一日比一日红,就想法子了,他让王发去镇上拍电报,按照時进给的地址,问怎么找到他,不久,時进就回电了,部队在南方某省要驻守一阵子,家属可以探望。
安六爷劝这儿媳妇出去找時进,不能在家受这个苦。七妹也是胆大,准备了简单的包袱,步行、马车、火车……终于,见到了三年多未见的時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