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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初尝立业 ...

  •   秋去冬来,田里收罢种罢,后院的油坊就忙了起来,干货也晒得满院子都是。一时间,五谷味拌着腥香味,把要过年的喜悦都蕴出来了。
      两个大青石磨盘,加两个赤膊精壮的男劳力推着粗木把,拧着浸透了油的粗绳上着劲,青石下油饼子越挤越扁,越挤越难,越难油花越多,都透着细细的布眼钻出,像七月里的汗,透亮橙黄。剩下的豆饼、花生饼、菜籽饼,就烧咸菜粥,花生饼可干嚼,越嚼越香,最顶饱了。那些河鱼河虾,晒得嘎嘣脆硬,用油放出来,那才是年菜。
      七小姐手头无事可忙,人也清懒起来,好似要将以前的操劳全部歇回来般,天天躺天天累,吃不对口,喝不对味,又赶上后院榨油晒货,她总要看一阵,不耐烦一阵,以前还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却心眼钻进了针眼,连院子里的泥巴被谁鞋多沾了一块,她都忍不住想追上去抠下来!躺久了,床板又像生了麦芒,刺挠她不得安心,垫得皮肉酸疼,浩氏的屋里不时传来哈哈大笑,哄作一团,这一搅和,加上觉浅,那七小姐就整衣起床,去看看油坊,去找两个小干鱼煎了吃,正待她往后院门头走时,迎头便见時进满脸不悦,手里提着鱼干跟几包大河虾,见了七妹还怔了下:
      “你累怎么不睡了?”
      “你往前院提这个作什么?一顿也吃不完呀!”七妹以为時进是自家锅灶提;
      “哼,我们自家须这么馋么,那些嫂子大姐的,哪年不来。”
      “哦~”七妹一时未反应,時进便大步走开了,待時进走远,七妹才反应过来,不过冷笑一声,还能作什么。
      七妹强打精神到后院转了一圈,风吹得紧,她就裹了黄皮子大披肩进屋了,那存胃里的各种味顶得她口泛清水,脑子一片白,她想吃点咸口压压,便起身去找時进,让他炸干鱼片,放多些辣椒跟盐巴才够味,还未走进婆婆屋里,外面就听到里面哈哈得意笑声,走进去,直叫自己无神无力。
      “妈,各位嫂子大姐,”七妹打了招呼,時进忙给她递个凳子,“在外面听着就怪热闹的。”
      “怎么不歇着,这会儿想吃什么?”時进见七妹越发没精神,便担忧起来;
      “不用不用,就是前阵累的,”七妹坐下,面膛红艳艳的;
      “我的好闺女,妈看看,要不到我床上再躺躺,你这脸皮一层热,实里显虚啊,吃些什么,说,我去弄!”浩氏拉过七妹,手一摸她额头,便十分心疼,“小子,你出去炸点咸鱼来,我们打打牙祭。”
      “哎呀,想必是那事了,哈哈,这傻小子好福气啊!”五财爷家的大女慧心第一个意会到,见浩氏抿嘴笑,便连忙又说,“这可是大喜事呀!”七妹先浑了一阵,但心下一想便知是哪一件事,倏地,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下。
      “这是一年两喜事,嫂子有福啊!”
      “这下時进弟还要拉着脸送我们红喜蛋嘞,哈哈!”
      “哼哼~”浩氏也笑得合不拢嘴,她又嫌人多吵闹,便摆摆手,撵着,“你们回吧,这大冷天的,酸菜还没出缸,也没辣汤暖身子,这些个鱼虾回去尝尝,好吃了再来!”
      好吃再来,多好的事情,人家便也心甘情愿地拿着东西散了。浩氏见人走了,便将凳子朝七妹挪了挪,将七妹轻轻搂在怀里:
      “我的儿,我们老祖积德啦,积德啦!咱这一脉,也要开枝散叶,哎呀,呵呵~”
      “傻弟弟,你媳妇都有喜了,还有什么东西比那金豆子贵!来,把油炸鱼干分我们吃吃——别小气 ,都拿来!”大院子里,临走的人还抓了一大把鱼干,時进头蒙蒙的,只觉得嫂子大姐们的笑一下子被扔到了湖底,听不清了。他要立刻见到七妹,立刻马上,一秒都不能等,往日这院子不过两步,而今儿却又像李白笔下的蜀道了,他大步向前,连风都在往后拽他的衣襟,泥土地像有千万斤的吸力,粘粘不得走。時进开心,像所有结婚的人一样,要当爹,要长出黑胡子,要长得很结实,要脸膛变黑,要鼓起大酒肚子,要弯了腰,要吸着烟袋管……
      新生命在彼此尚未扛起生活就悄然来到,甚至,彼此连最开怀的笑和最深处的痛楚都未曾释放过,像新长起的两棵杨树,根须刚触到彼此,刚挽了手而已。可女子一旦身体孕育了生命,一旦为了母亲,便会对生活加倍慎重,大山的重量顷刻便邪压下来,孕育孩子,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将自身变得不全,而,于生活却又是圆满的,个中滋味,只有当事者才能品尝得出。
      “我啊,身子不方便了,但嘴是馋的……”七妹靠在床上,自己突然笑了起来,時进不知他究竟怎么个馋嘴的法子,就干瞪着眼瞧着等着,“我想吃慧心姐家的腌肉,時松哥家的大酱,还有玉菊嫂子家刚挂的风鹅!”说罢,二人相视一笑,時进笑得眼睛鼻子嘴蹙缩在一起,转身便出屋去找他妈说去。
      “现在你为大,你要吃什么便是什么,也该叫他们礼尚往来。”時进让他妈去找,浩氏觉得理由面头足,好说,便也整了衣衫出去遛门了,時进内心罕见啊,这么巧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这么巧的事,“要他们出点东西,就跟晒二两干雪一样难,这可是我大说的原话!”说罢,小俩口又呵呵笑得扶着腰,捶着床边;
      “哎呦哎呦!咳咳咳!”笑岔了,時进便嗓子里发干,像针划了下,不由得咳嗽,直咳得目赤泪流,脊背出汗,七妹立刻跪在床上给他拍着,又下了床倒了茶给他;
      “你这咳,好一阵歹一阵,不咳还像个好人,这一咳就像个病痨子——”七妹下意识觉得生命的脆弱和易消逝,自己究竟是嫁了个短命的鬼吗,这么无福气,肚子里还留个未成形的娃,这辈子——就压根没有这辈子。
      “好好你急什么!算命先生说我寿星在天,活得长久呢……咳咳咳……就是要比人多吃苦头多受累,我现在一个草芥都不拿,作什么能锻炼身体……在你家你大哥问我去不去大城市闯荡,带着你是可以,可我爹妈就在家没人照管啦,我是没出息,就想围在家里,我就觉得围在家里才踏实,出去我不想……”時进少有起脾气,而现在说着说着,便起了二分性情,像了二分大人,七妹这时才忽然觉得两个人都不是孩子了。
      “远的别想了,想吃苦做事又不只是上海有差事,我记得大哥说过,现在世道乱,分了好几家呢,都有招兵买马的,你寻一个近的警卫连,去当差,早晚不就能回家了嘛!”到哪里都是磨练,到了外地那真是沙子进大海,捞都捞不着,近点,有任何事情都灵便;眼下也不图那经商当差有本事,就图个平安吧。
      这几天,時进果真找了同村在外当差的吴山大哥,趁夜去了他家,问他这些个巡防营哪些正宗哪些靠山大,哪个能磨练人,吴山大哥说大北方的建村西,有个旧私塾,那里有个警卫连,邻村的小长礼天天往那跑,具体不知是哪一家,但人都极朴素客气,生活艰苦了些,但也没什么要紧,有任务就出任务,总也不会离家太远,七妹觉得不错,想写信问上海的大哥,但又嫌一来二去折腾,浪费时间,这里没个贪图,进退还方便,就没吱声。这样,時进便去了潼阳县警卫连,他既不知道这支部队是谁的,也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他只觉得一切都要改变,原来一直都在变,这个小小的乡镇,好多人都把旧钱换成了新毛票,很有钱的人还会把毛票换成金银存到大城市银行……時进将这些新鲜事说给七妹听,七妹在惊讶之时或许不知,大哥季亭在早早之前,便将家里的旧钱都换成了美金英镑,换成了金银细软,就连一串的街铺,都在准备出手。
      時进当了个正经差,吃了苦,到了第二年便更像大人了。他和吴山大哥还有小长礼走得最近,三人无话不说,吴山后来见時进做得很好,便也转折跟他们一起做事,乡下人最不愿意没老乡,他们没有大的信仰,有几个熟人,才觉得不孤单。吴山知道時进媳妇最要好,便在出公差时给他们带了一截老柿树的枝条,嫁接在時进家门口左边一棵小树苗根上,吴山说这柿子品种很古老,树皮比黄山老松树还像龙鳞,树干苍劲盘曲,叶子如施蜡,柿子是扁扁的,像水彩笔勾出的灯笼一般,是乡下人没见过的……不管他怎么说,七妹只轻轻地笑着,不就一棵树,还没长怎么样呢,这好暂时承了,到时候再看也不迟。
      “三阎王”孬到骨子里,可近一年来忙着当县长当乡长,跟哪个风,受哪个管,最终也没忙个明白,最后,不知上头又来谁了,不要他当乡长什么的,就让他当了保安队长,本来是降职,可保安队长带的保安队有配枪,又把他神气得不得了。从此,打着裤腿,歪戴帽,腰带挂枪,流里流气,横五横六,挨个村地去搜,也不知搜什么。那三阎王知道時进家里的娘家哥在中央是大官,是红人,所以,每走过他家门口,便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礼貌万分,也瘆死人!而见了旁人,则拿枪拍人肩膀,点人脑袋,扒人口袋。七妹即将临产,挺了大肚子坐院里摇椅上,两丫头也过来照顾着,時进呢,大事虽不懂,但做事勤快,受人喜欢,偷摸无声出了几次公差,心里自然成就,人也就立了起来。
      这天,三阎王又来献殷勤,虽叫他三阎王,但他年纪倒不是很大,刚到四十,估计连地下的阎王都不愿点这浑人名,恐污了判笔。但他进六爷家是规矩的,年岁大但是辈分小,见了休息的七妹还要立着弯腰喊声“表婶子好”,谁也不知道这亲怎么攀成这样,自觉吃亏,但张嘴喊了,便就成了。七妹听到,便起身笑着答应了,问什么事,三阎王小鼠眼油肥面,宽背肥腰身,黑对襟斜挂肩膀,灰不拉几棉布裤灌满风肥得跟猪肘子一样,可精巧了那张面皮难分的薄嘴,带着杏眼波浪眉,为难地张口道:
      “表婶子,時进小表叔这阵子早出晚归,旁人说他当了军,有了差,可是这样啊?”
      七妹点点头,没力气说些什么,肚子里的孩子钻来钻去,快要磨掉一层皮,让她太疲累了,就又闭眼休息了。这三阎王又笑着向前一步说道:
      “那——表叔当的哪家差?我就早说了嘛,表叔身子骨弱,来到我这里,保管他顿顿吃香喝辣,风不吹雨不淋,还有得赚头!旁人跟我说他是去潼阳县警卫连,我还不相信呢!那吴山,后面的,嫌苦,自己都跑回来了!”
      “去哪里又有什么说头,不就是讨口饭、讨个差。”七妹眼皮不抬,应了句;
      “话不是这么说的呀,表婶子,時进表叔不注意就要跟上海南京对着干啦!”一听到上海,七妹立刻知道他说的意思,三阎王见奏了效,又继续装很要紧严肃地说,“那要是真打起来,就是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一家人,那是要对付一家人了。”
      “時进也就谋个事做做,没想这么远,为难就回家就是了,咱这乡里,也是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的,小老百姓,靠双手靠泥土地……若真打起来,闹起来,也挺好,哪哪你都有人,都走得通,早就听哥哥说世道不太平,那我说,那还能争来争去,就说明还没定性,信哪家不都是暂时的,我们这个小乡村,睁只眼闭只眼,都自在……”
      “是是,表婶说的是,那,表婶歇好,我出去再巡下,再巡下。”三阎王见七妹之礼大气,两边都有人,控制不得,便转身走了。時进的父母躲屋里看到院里,见七妹不惧三阎王,心下就宽慰多了,但不多会儿,老俩口又担心時进,就托人喊時进回来,劝他回家不要干了,時进有了组织与纪律,反而不愿意了。
      大赖下午下工走時进家沾了下,蹲院里拘束喝了茶,七妹问他家里怎样,他便说大城市的大少爷常回来,跟老爷在账房吵,大少爷是准备接老人走的,但这么好的事,他们是见一次吵一次,给别家肯定不会这样凶。
      七妹内心恍然了,大哥这是要做些什么,接走父母,自己还能回哪里,就没个退处了。嫁了人,果真,就是别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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