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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管家有方 ...

  •   七妹与時进在舒窑陪二老一日三顿聊,他们生怕早提回去会让二老心里空落落地悲戚。二老心里是巴不得時进两口子能常住不走,多些欢笑生气。
      安六爷与浩氏也不好催,但只要家里有进出不明的,就都喊王发骑马送到舒窑让他们拿主意。王发每次去街上,都找门房喊之前陪嫁去的丫头凤锦传话递物,都是半大的孩儿,易聊得很。
      自七妹在田头撂了话,那些个新来的长工都埋头拼收,原来的工即使内心气焰不过,但也只能埋头往前收。两个大孩儿也一茬茬地收着,地头放着早上挑来的凉茶瓜果,谁渴谁去喝,但谁喝谁耽误时间,谁耽误时间谁就落后,谁落后谁就没奖励,所以,下地之前,个个都灌满一肚子水,然后窜上额头,爬完胸膛,黑赤的脊背上也镶满了晶闪闪的;即使主家中午找人送来饭菜,也不一哄去抢,总要再拼上几大把才甘心把镰头楔地里,然后抄起沟里水洗把脸,取下脖子上的汗巾沾了水,将身上裹擦一遍,然后站在南风中直直腰板,让奔腾的血液从头窜到脚趾丫……但无一人在精神上放松,乡下人都知道,忙的时候不能躺,一躺全身就散架了,就什么都干不了了。所以,他们少有蹲着吃饭,大都是靠着地头的杨树吃饭,吃完也还是靠着杨树,吹吹风,平平气,阳光那个灿然,刺得眼睛疼,但麦工有什么选择,早做完早拿钱,便咬了牙,抿起嘴,抻了抻四肢,把脖颈也扭得“咔咔”作响,然后一个冲身,像憋气跳水一样地钻进烈阳中——等出汗就好了。
      而那王大赖呢,作委屈地盘在树荫底安六爷的椅子旁,跟土磨盘一样,黑赤的面膛还生着气,安六爷心下是欢喜的,南头的地就快收完了,儿媳又把一半的人抽到另一块地忙,两边齐开,今年麦收的确省了不少时。
      “大赖啊,你何苦让自己吃这亏,我跟你大娘老啦!不中用啦!時进成家,这家就交给他们做主了,你瞧你爷这些年活得啥样儿?都说旁人跟我过不去,可我这烂腿生疮都烂到白骨,又不是旁人下的毒,都是我自己身体不康健啊!……人啊,不能为难别人,也不能为难自己……時进两口子新当家,是有些地方照看不到,可你也是咱家的老人物了,能包容担待些就包容担待些,他也不亏你啥,这工钱他们说涨就涨,长工说退就退,我也不好收他的口,那要硬去让他改口,那不是打他脸面,让他做不成人?!……这儿媳妇,是个能干又狠辣的人,但于情于理不会亏待旁人,她家自小就有熏陶,商贾之道,无非夺利,可有收有允,也算是善心持重之人……”
      大赖低头,无生气。两天不拿镰,硬骨头都化成了烂泥水一滩。他垂着粗黑坚实的膀子,如寒鸦一般缩低着头,腰背后冒的汗湿了大褂和裤腰,想也是自己吃了亏,本想抱屈,而今活人也要撒手不管,又叫他心里懊恼,干蹲在这不是,走也不是,自己这些年些许的威风与豪气,都叫那两半大孩子吹散了,还剩下啥脸面允给自己……可转念又一想,人是为着脸面活还是为了几张嘴活,那能屈能伸,才是天地间的大英雄……正当他要示软时,王发爱顺跑来,清算好了一天的收成,合计了工,身后还陆陆续续跟来一串麦工,都是一天使劲力气等歇息复苏的好手。
      “六爷爷,我要照舒窑街的话办吗?”王发又问了下,毕竟六爷在这,总不能办事没眼力见,像没主家一样,但爱顺急不可耐了,端了安六爷旁边的水壶就扯脖子灌,喉结一上一下,一起一伏,跟开关水闸门一样,不眨几次眼,就灌了半壶。大赖瞧爱顺这生头虎威将军般的架势,自己蹲这又像被拉错场地的鸡屎般悲懦不自在,就不由得抱着膝盖往左转了屁股,这一转,又见一列长工累得充实有理,直腰杆,大赖心下就更加虚浮了,不由得将自己蹲成了个癞蛤蟆的姿态,只是那头,就要在胸口扎根安家了。
      六爷呢,也不支会,只当作不做主随意地点了头,那爱顺便跟点了烟花一样就往院里跑,提了从舒窑街带来的果子包,放门口板车上,然后又抱了从账房那抱了小钱匣出来,喊道:
      “時进小爷说了,这两天麦子割得多,劳累大家了,除了季末正常结算的工钱,今天还让大伙儿领些额外的奖励,弄些小酒小菜,不买不花就存着!这儿还有张不果,是時进小爷送大家的,晚回家足够哄孩子了!”
      麦工一听,都稀罕地起了精神,纷纷自主地站了起来往前凑,脸上洋溢着欣喜,也自行排了队,领了小钱跟果子包,然后三三两两,不避人地竖大拇指,夸主家好,到哪里去能找得到这样的!浩氏与本家帮忙的几个老婆子一齐把饭端了出来,六爷带着大家伙便一起吃了起来,吃完了,好些麦工自己到井台打水,把碗抹两下,然后摞在水桶旁,客客气气尊尊敬敬地同主家道了别。
      大赖也不知何时,猫回了家。王发、爱顺也拿了钱提了果子风风火火地回了家。到了晚上,安六爷跟浩氏闷声不响地躺在床上各自在心里算着账,这年收成好,鸟吃得少,地里撒得也少,时间用得也少,各家都占了便宜,秋种前也能让土地好好喘口气,到时候留几个好工,会榨油腌菜的,做冬的年货……怎么看都是样样好的。
      大赖回了家,媳妇不知何事,就也闷声不敢问,但待她知道主家待人这样好,四里八乡都传讲,而大赖总早出晚归两手空空,无奈,她就趁白天跑到田头去看,大赖不在地里割麦子,再往河堰一走,大赖竟眯在河边滩上,双手枕在头底,河风吹着是舒服,可太阳直晒着,不晓得他要作弄什么,可媳妇不管,家要有钱养,人要有饭吃,就哇啦一声像饿虎扑食般地朝大赖捶打过去,浑头昏脑地骂大赖,惹得田里人都直腰伸耳去听,旁人便告诉她大赖闹了工,大赖媳妇也是能人,不需咬牙,便拽着大褂一把掀起大赖,要把他掀河里与他同归于尽,大赖也死挺一般,空有两个活眼珠子,半截身子都沾着河水边了也一声不吭,那双眼只管赤呆呆地盯着太阳。几个好心人轻轻拉了他媳妇,又抵不住,大赖家的一屁股坐河边呼天抢地,拽了把河边茅草便往头上扎,扎好便满手扬河沙地号唱起来:
      “要命了噢,妈妈啊,我地个老母亲啊!瞧瞧我过的什么日子呀!妈妈啊,我十八嫁你骑大马啊,生了孩儿蹲锅门啊,屋倒屋漏啊,妈妈呀,阎王教你铁心肠啊,小鬼要勾我家郎啊,妈妈啊!无米无柴怎开锅,不如带我先走啊,我地个妈妈啊,嫁了死人怎么过啊……”
      爱顺王发一听便心下略慌,农村扮丧哭街那是常事,他们倒是不怕只是觉得瘆得慌。但主家叮嘱过,只管地里,其他不要管,但是爱顺觉得太恶心了,王发也“呸”地一声扔下镰刀就往舒窑街跑,喊了凤锦姑娘,凤锦便告诉了小俩口,七妹哼也不哼一声,喝了茶吃了果,跟時进聊些不要紧的,時进呢不经大事,恐要了人命,七妹看不过去便说:
      “三五天回去吧,再不回去人家还说我拐了你来不放人了,哈哈!”時进做样要打她耍嘴胡闹,自己也笑得抿不住嘴。凤锦转身跑出,就告诉了王发,那小王发知道了,全村就知道了。
      七妹不在婆家,但名声早已显扬。两口子把长工治得规矩,让人敬佩的,也让人说了风凉话,传了四五圈,经了七八张嘴,七妹便得了雅号“小机灵”,要是夸人也罢,但不是纯夸,无非还是带狠带恨的风凉话,当然,也带着怕;時进呢,也获了雅号“大王”,是被狐狸借去威风的大王罢了,不是真有威风的大王。想来,乡下人,本家人,邻里人,都只不过是单个人、单个家罢了。就那些个工,表面谢着,内里还不知怎样咬牙把人家雅号嚼着。
      七妹倒是无所谓,她心里太明白了,一个人哪能叫个个称心如意感恩戴德,与其迁就,不如厉害些,立些规矩,叫别人怕了,才会自觉地敬,自己又不靠别人夸赞过活。
      大赖听時进他们回家,心下就坐不住了,天天去六爷那守着。端茶倒水装烟碎,摇扇驱蝇,捏背捶腿,再加挑水松地,六爷眼皮底下的活他都干尽了。
      七妹与時进要回去了,父母是一个劲地舍不得,凤锦也红了眼,七妹说笑,又不是多远的,忙了秋就再回头来过到年,老俩口这才宽慰些。他们依旧走小路,時进赶马车,七妹坐车里,悠悠哉哉,马儿走一气吃一气,鞭儿挥一起休一起。不一会儿功夫,便穿过农田,望着余下不多的麦地,時进也是倍感自豪。
      七妹采着野花,编着头箍儿,黄的花,紫的朵,绿的叶儿,红的果儿绞缠在一起,一人一顶,戴着笑着闹着。待车马人行远了,田尽头的长工才抬起头,扭直了身子,忙在心里咒了两声“小机灵”!但另一面又是感激的,真是矛盾,处在长短工之境,主家的好也是不好了。莫说乡下人不愿意别人比自己厉害,就是那以往的皇帝也不喜欢别人比自己聪慧有手段,可世界之大,你得容那“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六爷,今儿阴凉厚,凉快些吧?”王大赖唯喏低声,轻摇蒲扇,“都听说時进要回来了,这都五六天了还不见人呢……”
      “哎哎,嗯嗯,我不也在等着嘛。”六爷迟钝下,然后接过蒲扇自己轻摇起来,扇扇都不轻不重地打在椅子把手上,树荫是残破的,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阵小风过来,那如冰棱柱一般的光线便扎了下来,光亮刺眼,倏然有被树叶晃去,安六爷轻轻闭着眼,叹了口气,“大赖,齁急,再等等,往后啊,你也只管埋头做活,不要吃这些个亏,人人身后都有个大家子要养活,正儿八经啊才传家久……人就一张嘴,又是吃饭又是说话,累啊,少用用,给它也歇歇……”
      不着一句,内心千思万索;口干舌燥,大脑一片空白。
      “我想去地里忙……”王大赖嘴里像半嚼着糯米汤圆粘牙裹舌拉嗓子,这一声祈求,竟让自己微缩的比黑蚁还小,小沙豆在自己的面前都变成了大石磨盘。安六爷长叹一口气,与其推他上绝路见阎王,不如拉一把成善做忠良。正想着,時进两口子车马就要到门口了。
      “你去堰上割去吧,去吧,我来说,我来说。晚饭你在这吃不要走,把你家里也带来,我们一起乘乘凉,喝喝凉茶。”大赖应了声,却很紧张地爬起来低头就走,像是可以躲時进两口子般,但他干活不唐突,回家摸起别在朽木窗格上的铁镰刀往后腰一别,就大步往前赶。她女人在床上盘腿捻棉花做线,就听了声响,抬头也未见人,便伸头往窗外看,便瞧见她男人腰里挂了铁镰出去了,心想是有工了,便不自主地大舒一口气。大赖也知回头丢人,便一直莫不声响,他力大干活快,一吃劲,比那好手还快上三分,王发爱顺也呆了,不知怎么办,但既然做了事,那就先记着,等晚回去交给六爷看再说。
      待长工吃完饭散了,这一家人便聚在一起,老俩口听小俩口聊新鲜事都入了迷,爱顺跟王发来汇报工作他们都没发觉,那爱顺拙诚,在门口使劲抽着脖子往里头看,见人家那么热闹,还不好意思去呢,安六爷看到他,便招招手,让他来,王发跟在后面,这俩个孩子,除了一起上工就是一起玩儿了,形影不离。
      “俺六爷爷吃饭呢?”爱顺打了招呼,便恭敬递上本子,七妹手一伸接了本子,爱顺拽了王发的后衣襟,满脸为难,“俺六爷爷六奶奶,王大赖跟那门口猫着,怪吓人的,他女人站大路上东西走好几遭了,两眼一直往院子里钩……还有,今儿,他也下地了。”
      “哎。爱顺,让你六奶给你拿点街上果子,你跟王发一起——”安六爷招招手,爱顺听说有果子吃,跟王发俩个立刻瞪眼咧嘴,喉结爬树,浩氏双手在围裙上荡了下,转身就朝里屋去拿果子。七妹知道老人要有话说,便给爹倒了茶,六爷见俩小的捏着果子吃走了,便吸了几口烟袋头,清了清嗓子:
      “本来你们当家了,我们老的就不该多嘴。但,咱这不大的乡里,也藏暗流。多少人传唱‘姓王吃白糖,姓訾啃木墩’,这乡长是姓王的,他一大家都升官发财,仗势欺人……我们若没兴过响马队,早就跟旁姓一样给他点烟倒水了,磕头请安了……他们欺负惯了乡里,手里弄了带洋枪的保安队,不听话的都弄去拨皮抽筋的……这小地方,芝麻大点的官能压死个人,以往上头乱,底下就乱收粮……咱们俩家,还有点亲戚,彼此都还算客气,但人啊,坏到一定,是六亲不认嗒……那王大赖现在还算个人,孬好还想着劳动养家,就没孬透,齁将他推绝了,他要投了活阎王,那第一个报复的就是咱家!”安六爷喉咙闷着一口痰,烟一熏便发痒,然后连着咳,边咳还边把烟袋头在八仙桌边敲得当当响,说到活阎王,浩氏也面露惧色,“有当无的,无当有,兔子还有三窟,人呢?”
      七妹初嫁,与時进你侬我侬,压根就不知这边的人情深浅,况听了也没多大厉害,她心里的高度在他大兄长那,那阎王要是鼻子灵也该嗅出官味了,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呢——但,人没有永久的靠山,留条路,指不定是个要紧的独木桥。
      “大、妈,我明白了。”七妹口气异常平静,几秒回转,便对時进说,“叫他来家里说话。”
      撤去饭菜,倒上几碗凉茶,红漆的八仙桌上蒙着一层水,将红点得更亮了。大赖与婆娘今来,扭捏地打招呼,局促地坐在八仙桌旁,媳妇见大赖不知开口,便眉头一皱,歉意上头:
      “六爷六娘,来叨扰你们了,大赖前阵黑了心,糊了脑,干了混事,我——我带他来赔不是——你们不要朝心里去噢!”
      七妹从里屋抱了两包果子包,笑着热情出来招呼:“嫂子说啥呢,见外不是,大赖哥兴许是疲累,我这人心直口快,那天经田头来去匆匆,家哥在外有公职在身,等我回门再叙叙——这事情就处理得唐突了点。来来,别个不说了,这些个果子,给孩子们尝尝,打打牙祭!”七妹愈是不埋不怨,大赖愈是越羞越丢。
      “六爷六娘,大伙儿都在,前阵子,是我犯浑,我该死!”大赖奋声一说,担了起来,然后推了身后的凳子,跪将下来,六爷与浩氏忙拽,他婆娘也嫌丢人也去拽,“我这都六七年的浑,爹妈都难忍!今儿不罚我,我不起!”众人规劝,都充那慈悲观世音,但七妹冷笑了下,扫了眼门口挤着看戏的人,厉声沉气说道:
      “大哥说得对,错就担罚,大哥是条汉子!以往你是长工,供养惯了,但今后,我们只当你短工用了。”讲到短工二字,本来热火的观音菩萨加渡劫的,一霎时又冷了下来,面面相觑,大赖立马觉得自己被扔进了冰窟窿里,这一跪,他顿觉不值丢人,心下一下攒了一堆火,燎得面红耳赤,恶相示人,他媳妇也傻了,不成想这么快就变了天,那刚所有的千恩万谢都成了狗屁,就连老俩口加時进也傻了,人都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怎么刚退一步就又——那门口看热闹的人呢,一时间看到冷场,也散得光光。
      七妹见人散了,便又一笑,凑近大家压声道:“这些规矩定了便不好改了——这些还是要做给人看的;我在这里给你派短工的活,你忙完就去窑上铺里去帮忙,他们派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工钱自然不少。”
      大家一时又未转过神,等大家回味出,大赖俩口子一时又不知该怎么道谢:“俺还得一差在窑上?俺还有工在窑上?哈哈哈!少奶奶是哄我们吗?俺啥也不会,双手又脏,能做那铺里的工?”大赖老婆又挂泪,看着他,一会儿“嗯嗯”帮腔,一会儿又摇头“不不不”自驳。
      “这话单说与你,这活也单允于你,你们也不要张扬,不是人人、回回都有这好运气。我大哥在上海当警署局长,管人最严,你就认真做事,叫他回来看见了也不说你什么,我其他兄弟也是当差当差,出洋出洋,眼界不同于我们这些人,但你仔细用心做你的工就行,家里有什么事,下工回来说与我——”大赖俩口子不住点头,不住说好好好,七妹让他们回去,待秋收完她就去窑上安排这事。
      自此,大赖少言多笑能干,对这主家竟如对自家,虽会埋怨,但都不得不佩服,这女中出了豪杰,男人照例要折腰摧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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