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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娘家的繁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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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却说小七与時进,悠悠一路晃到舒窑街,巧又逢集,到了街上便如钻了玉米地般,人比人高,手比手长,如处逆流,总要伸出个胳膊来开路挡阻才行。季春是老小,回门这天,舒家哥姐都齐等着,连天天忙得帽子都不得挂歇一会儿的大哥季亭,也带着一家子在舒窑街老房,专等七妹回来一热闹。
小俩口是一路挤到家门口,得闲的伙计看到新姑爷都点头打着招呼,客客气气地,而后复又转身忙去。舒家老宅,是老式青砖铺建,几进几出旁人还真瞧不清,这宅子虽细长,但也显得非常宽绰,主家人多,住的是内宅厢房,兄弟姐妹七个加上二老,还有门房、账房、长工,都各分了小院子,但主家人走大门,其余的住户多是走偏门。还有些许的储物间,大大小小,林林总总。
头三天张贴的大喜字仍红亮鲜艳,红灯笼也还一并地挂着,七妹笑着看自家,時进却还有些脸红害羞,马绳交给门房,七妹进门便瞧见亲妈带着媳妇孙儿一齐迎了出来,红红绿绿,好不热闹,舒老爷也领着哥几个从账房欢天喜地地迎出来,時进见人便按辈行礼,七妹呢,见了谁腿跟脖子也不弯一度,径直去抱了母亲,钻进怀里,倒像是还未出嫁的丫头般。
“就养了这最没良心的七丫,上轿连滴眼泪都不洒,还让他大哥跑茶食店包了两包果子路上吃!你可真是走哪里都不亏了自己!!呵呵~”老太太方咬牙切齿恨恨地,转眼却哈哈呵呵把脸上皱纹都笑出了花;
“这也是咱家的果子甜,把我那离家些许辛酸泪都渍透了!”七妹心下一拐,两眼上下涌出泪溪,交汇成两股清水河,“想你们就是不要我了,养烦我了!”
众人一听一瞧,都慌乱劝了,慌乱辩解。
“乖乖小心啊,任你陪我们身边,我几时养烦了你呀!新姑爷若是愿意,你们一齐住这我才宽心呐!”老太太一把搂了七妹,呜呜大哭,任谁也劝不住,大嫂子推了身边两孩子向前拉住奶奶,两孩子却只往她身后缩,老夫人鼻子一哼,立了体统:
“凡我孩儿,最疼就是小七,你们外面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留洋的留洋——各飞得多远多阔的,我装不下你们了如今,我只装着小七!”
舒老爷也心疼,小七可不就是自己心头肉,灵巧聪慧,是老宅里的向阳花一般,虽嫁人离家只过了三天,他却觉得宅子里冷冷的,像下雪天烤脚的火炉被挪走了般,从脚凉到脑后勺。
“回来就好啦,回来就好啦,走,到屋里坐吧。”舒老爷一发话,大家便齐去了大厅,按了辈分坐定,小俩口便开始再拜礼敬茶。回门本就是女眷的私房话,舒老爷便招呼爷们儿出去了。
“妹妹,你赶紧乐呵下,要不母亲就一直担忧你,我们就见不得母亲一个疼爱喽!”大嫂穿的高领白碎花洋裙子,别致精巧,再又有洋卷发,洋发卡,闪亮亮的,脸上有香粉,嘴巴也红艳艳的,身上也有说不出的香味儿,两眼儿不大倒是睛闪闪会说话,这么一撒娇,老太太倒是先笑了;
“你在外,会自己疼自己,再照顾好男人跟儿女便足够了,我疼爱你们,你们未必知道疼在哪里呢!”老夫人招了招大媳妇身后的孙子孙女,两孩子打扮时兴,却小了胆子,大嫂子往前推都推不动,连自己的脸上也挂不住了,“你们瞧,自家人都生分了,我这疼爱也送不出去喽!”大伙又是尴尬一陪笑,然后老妈子便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拣果子吃了。
“哎,这养儿养女,心情是不同的,那养小子是把别人家的姑娘带到自家,这是真喜庆的事情;但养姑娘的,就不行了,这嫁人就是到别人家去,自己家少了个人——你们说,怎么能一样?有小七的时候,我就想,不如还是个小子,都把人家姑娘带到我们家,这多热闹,但养下来一看,哎,又是要离家的,舍不得啊,那时我母亲还笑话我呢,有什么舍不得的,你不是也照样嫁人了么!”老太太讲过去,讲着自己的心情,“那时我想,我的姑娘不能那么轻易嫁了,古话不是说嘛,要多些为难才珍贵,那好了,谁要是想娶我家姑娘,聘礼之外,还要‘二两干雪,三钱□□眉毛’才行!”
“您要是真这么开聘礼啊,那估计得是西方的王子才有这个本领呐!”大嫂子会捧吹,老太太直拍着大腿儿笑;
“我的孩子,男女都是顶有出息的,天上都有文武星照着,那以后在各个家庭里都是一把一把的好手!”
“我看啊,咱家要说最厉害的,还是大哥。”七妹一出口,大嫂便满面红光地笑着,“大哥最像父亲的,有能耐,带着哥哥们都去做了大事,等哥哥再升了官,我们见了也要行个礼才好呢!”
“行什么礼!”大嫂子立刻甩开了手否定,“他就是再当省长、主席,回来还是要孝顺二老,友爱家人,他官场顺,是我们大家的福气!”
“幸亏啊,你跟你四姐嫁得近,互相好照应下,我们这个年岁,就是挨着黄土睡的,指不定哪天身上就不痛快了,总不能仰面等他外面飞机轮船地往家里赶,说实话,老年人虽上了年纪,还是怕死的,好死也不如赖活着,你们姐俩在身边,这心里就踏实多了。这过去都说养儿防老,这‘儿’啊就是孩子,还论什么男女,都跟外面一般先进,都是一样的。”
“在孝敬上,都是一样的,没有二心的。”四姐早年出嫁,非过节不登门,老太太看了一眼便没吱声,一时间一家人坐一起,四姐便自觉是个外人了,到底,嫁人久了,便是亲戚了,只冒一句话,便觉多余。
这该絮叨的不该絮叨的,都在自由轻松的环境中说出了,老太太来了兴致,便叫人捧来七妹回门带来的酒,七妹趁醉将两个丫头塞给了老太太养用,博了个能干贴心。
時进与爷们儿去大议事厅,谈商言政,丝毫不避讳時进。時进心下敬佩这一家子,比自己家的规格高出了许多许多,竟还有些隔海观月的遥不可触之感。末了夜深了,便由一老妈子领着去房里休息,洋钟儿左右有节奏地摆着,青砖地面,严丝合缝,一块西洋红毯铺床边脚蹬前,其他器具,自不必说。
女眷们酌了小酒,便个个敞开心扉豪爽起来,她们都瞧着季亭家的打扮漂亮,卷发也洋气,季亭家便也不端样子,直把自己行李箱拿了来,衣服什么的全拿出来展示,喜欢卷发,但是城里烫卷发是有工具的,这里怎么办,七妹抄起火钳说这个可以,大嫂子便也心大地接过,放炭炉上烤,然后拿湿毛巾裹了自己一缕头发试验,然后再裹到火钳上,呲呲啦的一声,热气腾腾,便有烧棉花的焦糊味,众人大喊“坏啦坏啦”!但大嫂却不慌不忙地撂下火钳,拽下湿毛巾,那缕头发还蕴着一层雾气,但果真是卷了!
“四妹,你先来!”
“对,四姐先来!”
七妹话未说完便把四姐头上的簪子一拔,老四一见自己头发披散下来,觉得大坏规矩,便羞得满脸通红,一反手把七妹的发簪拔了下来,七妹呢就只往她亲妈怀里钻,老太太笑得哈哈拍着她,然后顺手把她红头绳给解开了,七妹的头发立刻披散下来,兴许是编麻花辫太久了,这头发竟然自然地卷着,比大嫂烫的还好看呢!
“我的老天爷!你们快看,七妹的头发是天然卷的哦!比那西方的贵族小姐还美十分呢!这么黑亮细长,加上这俊脸蛋,细细的身段,换个西洋裙,不知要迷倒多少王子呢!”大嫂一边瞅着七妹一边翻着自己的箱子,抽出一条真丝绣花的黑裙子,让七妹穿了上,然后给七妹编了个发箍,别了发卡,换上高跟鞋——“如果有照相机,能拍下来,那上海自以为很美的歌星见了你都要惭愧!”大嫂也被眼前的七妹的美惊住,她这时才明白自己多幸运,出生在大城市,有这么好的生活条件和展现自我的空间,她的穿戴是长久的,而七妹再美,却也只是暂时的,这身衣服这样的打扮始终是不属于她的,可惜,一颗绝美的珍珠,就要埋葬在乡土里,无法在舞台上惊艳万众。
而旁边的四姐呢,一边盘着发一边赞叹,她心下也是通透的,这美不属于七妹,前一步棋父母确实走错了,再过两年,七妹无非会变成和自己一样,连拔下发簪的勇气都没有。
七妹瞧见自己的美,也瞧见自己愿想中的路和现实进入的生活,大嫂此时心里是恨季亭的,连这样的妹妹都护不周全,让女人怜惜起了女人,若是自己的妹妹,自己绝不会……
夜晚,七妹抱着母亲睡了,老爷子披着被子和账房聊到天擦亮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時进便起床寻七妹,而七妹呢,早就与两个小孩子玩得快乐,她们在院子里捕风抓叶,倒是自在不孤单,见了時进,倒像是未见一般;
“七妹,哥哥们今儿要走上海出洋了,我们赶紧去坐坐道个别吧。”哪知七妹头也不抬,继续玩闹,時进便把昨晚落单的不痛快带出了口,“虽是你家你想怎样都自在,可我是客呀,你到底也要顾及我下呀!”
说罢折身就快步走开了!
倒不是七妹不想送,而是别后便是不同世界,自己因为跟了時进而在瓮中出去不得,哪像哥哥们翅膀都是朝天长的,父母花了大钱给他们出洋学习,见识大场面,一块碎银,自己一丝不获益,父母便是存钱的罐子……老天怜惜过谁,都是一咬牙才能熬过去的。
送送迎迎,一天便过去了。
大嫂临走前突然踩着高跟鞋抱着灰色大呢子风衣,神色匆匆地一路小跑向七妹,只对她耳语道:现代社会男女可以和平分开,不要顾忌,来上海找我。乍一听这话,如开了眼角,立即多了可选择可走的路,七妹立刻心动如响鼓,又如翡翠般的巨浪摔碎在巨石上,她的胸口不断起伏,可随着大嫂的马车走远,街道显得更加逶迤狭细,她突然整颗心就熄灭了般,轻叹了口气,胸膛陷入心窝里,夕阳沉静地铺洒开橘黄的柔光,七妹向往大城市但却只觉得这里的日子踏实些。
時进又陪二老聊了聊家里田里趣事,便也告退了。回房后看见七妹蹲在床上抱着膝盖,披散头发,哭得两眼肿胀发红,便又心疼万分自责万分。
“你还生我那浑话的气吗?”
“有什么好气的,气太多我图个什么,自己不就难自在了嘛。……我父母若是没了,我倒不如去蹲那牢房里。”
“我今后再也不那样说话了!你不要恼!你就怎样自在怎样过,我都依你,你不晓得,昨晚我见不到你心里慌慌的,你们家已经这么富贵了,我心里虚了,你过得这样自在,跟王母娘娘一样,我瞧着都羡慕!”
“王母有什么好,玉帝照样啰嗦,还不如那齐天大圣,我要做那猴子,一辈子都泼皮自在!”
“你要做那猴子也行,”時进忽拉着七妹的手,认真说道,“只一件事,那五指山的苦,紧箍咒的疼,都净让我来受。”
七妹内心最流浪的情被時进轻轻捡起,瞬间得了依靠般。
女人由强变弱,男人由弱变强,都在敢于交付和勇于承担的那一刹那。
時进虽是嫩枝,但七妹却愿意栖息在这里,哪怕风雨中颤抖得厉害,却也是最体贴温暖的。从今,就不需要出头拿硬去博得什么关爱了,舟虽小,却也是绝江河之器,而俩个人愈是靠近,便愈是离家越远,原来,四姐归家如客是人之常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