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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   奉元帝双眼泛黑,待回过神时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

      城楼下炸开阵阵惊呼,盛京城的繁华与喧嚣似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暮风轻拂而来,城头旌旗猎猎作响。奉元帝面色苍白如纸,瞳底盈满不可置信的神色。

      楼少游的话如城头钟声嗡鸣,一阵阵地击打在他的心尖上——臣不想与陛下有来世了,更不想有生生世世。

      不想……不想……

      奉元帝浑然不觉是如何迈下城楼的,直到那身被鲜血染透的白衣撞入眼底时,四周的喧嚣才重新汇入而内。

      武鸣试图去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奉元帝拖着麻木的双腿来到楼少游身畔,双膝徐徐跪地,颤巍巍地将他搂在怀里。楼少游目露灰褐、气若游丝,鼻腔、嘴角和双耳内都有血水溢出,落在白衣之上,宛如雪地绽放的寒梅,灼灼刺目。

      奉元帝浑身发软,抱着楼少游艰难起身,脚步沉重却又急促地往前奔去。

      街上的行人纷纷为他避让出一条路,武鸣和肖安焦急地跟在后面,竟是连半个字也不敢说。

      “太医……太医……叫太医……”

      肖安听清了奉元帝口里的喃喃之词,忙牵过烈马疾驰而去。楼少游吐血不止,奉元帝的脚步愈发急促,饶是双臂失力也未松懈分毫,他不敢低头看躺在怀里的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你不会有事的,朕不会让你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以后朕还要陪你过八十岁的生辰——不,你会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楼少游微一张嘴便呛出了浓稠的血沫,他艰难地扯了扯奉元帝的衣襟,声音几近蚊呐:“陛下,放过臣罢。”

      奉元帝眼角泛红,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放过我……”楼少游每开一次口,鲜血便流得越多,奉元帝当即驻足,绵软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楼少游双目微盒,嘴角牵出一抹淡笑:“……多谢陛下,让臣体面地离开。”

      奉元帝垂眸,两滴温热落下,与楼少游面上的血水交融,转瞬便消失不见。

      “朕……我说过不会再逼迫你,我做到了。从前亏欠你的我会用余生来偿还,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愿给我一次机会?”奉元帝颔首,与他额头相触,“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若是想要自由……我也会给你。求求你活下来吧,我只有这一个请求,算是我最后逼迫你的,好吗?”

      残阳西斜,锦灯初上,空气渐渐转凉,怀中的温软也变得僵冷起来。

      奉元帝呢喃了许久,终是没有得到回答。

      肖安回来时,一并带来了郑冗。

      郑冗迅速下马,两指探向楼少游的脉搏,须臾后摸向颈侧,指腹颤了颤。

      “陛下,”他犹犹豫豫地说道,“楼大人他……”

      “滚。”奉元帝双目空洞,面上泪痕未干,“都给我滚。”

      *

      楼少游之死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奉元帝逼·奸命官之事也逐渐传开。

      众人皆知皇帝荒唐,竟不知荒唐到如此地步,是以有无数朝臣联名上疏弹劾当今陛下,然而奉元帝对此浑不在意,甚至连朝政也荒废了。

      太后赶到清居殿时,在满地狼藉中找见了蓬头垢面的奉元帝。

      殿中酒气熏天,奉元帝双目无神地倚在桌角,手中白玉壶觞微垂,潺潺佳酿正沿着壶嘴溢出。

      太后皱了皱眉,迈过一片狼籍来到奉元帝身侧缓缓蹲下,用纤白的手指替他理顺两鬓的乱发。

      “煦儿,”太后捧住他的面颊,叹息一番后柔声道,“你是一国之君,当心怀万民,怎可囿于儿女情长?”

      奉元帝轻轻躲开她的触碰,缓缓抬手又往嘴里灌进几口浓醇酒酿。

      太后一把夺过酒壶用力掷碎:“你可知你有几日没临朝了?照此下去,就不担心贼子窃国吗?!”

      奉元帝眸光微亮,猛地推开太后扑向那堆酒樽碎屑,不断地舔舐着地上的酒液,嘴角与掌心很快便被碎屑割破。

      太后揪住他的前襟,忍住了掌掴的冲动怒斥道:“晏煦!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连街边乞儿也不如!”

      “我本就是个乞儿,”奉元帝失笑,“江山不是我的,臣子不是我的,就连锦安也不是我的。”

      太后咬牙,面色变得狰狞疯狂。良久后,她努力平复心绪说道:“楼少游已经死了,你若还想留住如今的一切便振作起来。晏翎自淮南道回来后就格外反常,若不加以提防,迟早会生事变。”

      晏翎……

      奉元帝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须臾后笑道:“朕知道该怎么做。”

      太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楼大人生前体面,死后也当风光。哀家欲赐他孝文称号,以二品侯爵之名厚葬,陛下可有异议?”

      ——她若不低头,难保皇帝会以更加荒唐的名声将楼少游厚葬。

      奉元帝徐徐闭眼,艰涩地说道:“母后说了算。”

      *

      楼少游出殡那日时逢阴雨,柳长风和晏翎正在醉仙楼吃着小炒栗子肉,目光循着那副金丝楠木棺椁游移,连手边的冰雪元子融成了水儿也未察觉。

      左司郎中死后被冠以孝文侯之名入葬,其声势浩大,堪比一品重臣的葬礼。

      柳长风脑海中回忆着开南苑里投湖的那抹白色身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当时就该想到的,脖间和臂腕上的那些红痕一看就是情事余留的,亏他还傻叉兮兮地以为是职场霸凌。

      不——被上司霸凌也是职场霸凌,且是最严重、最无解的。

      原著里没有楼少游这个人物,柳长风也从未料到他最终会是这么个结局,不免有点惋惜。

      毕竟他和晏翎一样,翠竹为脊、幽兰作面。

      思及晏翎,他徐徐抬眼,见对座的人也正垂眼目送着那副棺椁,心里蓦地涌出一股无言的苦涩。

      奉元帝恋慕晏翎,他如今已经逼死了一个楼少游,若再对晏翎下手,以自己的微薄力量根本无力护他周全,唯有晏翎成为九五至尊,方可高枕无忧。

      可是这条路并不好走啊……

      叹息间,晏翎收回视线,自果盘里捡起一颗核桃轻轻把玩着,须臾后,他淡声说道:“十日之前,楼大人与我在此见了一面。”

      柳长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晏翎道:“楼大人告诉我,当今圣上——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晏煦恋慕我,并将他视作我的替身,强迫他行不轨之事。”

      柳长风眸光暗了下去。

      晏翎敛眼,语调分外凝重:“那日楼大人对我投诚,愿助我成事,可我却因他和晏煦的关系而怀疑他。”话说至此,晏翎蓦地回想起楼少游对他说的那番诀别之言,连同那张皓月砌成的脸也一并浮于眼底,“本以为是初次与楼大人结识,却不想是最后一次。终究是我害了他……”

      又一个人因自己而死去——

      手中的核桃“咔嚓”一声碎成齑粉,晏翎无奈地闭了闭眼。

      柳长风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二郎饱读诗书,理当明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个理,皇帝逼·奸命官之事也许在历史上并不罕见,但它不该出现在大梁的历史上。本朝奉行文政,文人风骨、文人气节、文人地位都是大梁的脊柱,若脊柱被折,则国危矣。

      “我在开南苑与楼大人有过一面之缘,彼时相见他便已有了轻生的念头。后来我也想过,那时我好心救下楼大人,无异于又将他送回了皇帝手里——也许令他日日饱受折磨的并非皇帝,而是多管闲事的柳长风。若二郎觉得愧对于楼大人,我亦如此。”

      柳长风轻叹一声,又道:“世事或许可以未卜先知,但却无法完全掌控,往往越是有所顾忌,失去的便越多。”

      关于晏翎藏在心底的秘密,柳长风或许已经猜到了。这些于他而言是“秘密”,然而对晏翎来说却是“心魔”。心魔不解,晏翎就永远放不下过去。

      一个被过往牵绊的人,如何成事?

      柳长风无奈一笑:“我毕生口才全用来宽慰二郎了,你不要无动于衷好不好?”

      晏翎徐徐抬眼,与他四目交接,并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好,多谢小侯爷。”

      柳长风被他气笑了:“我从未见过哪家夫妻之间这般冷淡疏离,二郎什么时候也让我体会体会何为‘温柔乡’吧。”

      晏翎默不作声地抽出手,而后执杯,从容不迫地饮尽了杯中的果子酿。

      奉元帝消沉五日后重归明堂,朝中臣子接连弹劾他好几日,甫一见到,又忍不住指着鼻子骂他为君不仁。奉元帝垂眉敛眸不言不语,任由这帮文官谴责谩骂。

      太后虽有心向着自己的儿子,却也不便在此刻出言制止,只能硬着头皮听朝臣们数落着皇帝的不是。

      待责骂完毕,她才悠然开口:“大理与成都府的矛盾日益激进,为保两国边境安稳,大理不日将派遣使臣入京和谈,届时便由礼部接管和谈之事。”

      虢藩手持玉笏,对太后揖礼:“老臣斗胆一问,若此番大理使臣入京也如北延那般狮子大开口索要城池,不知陛下和太后要作何打算?”

      刘玄师忍不住笑道:“人都还没来,虢相就开始计划给对方送城池了?”

      “本官这不是为刘相谋取后路么,”虢藩侧身看向他,“北部幽云十六州已尽数相让,如今能瓜分的只剩下南部各州府了。每每和谈之时刘相总是第一个提出以城池换取和平,不知这次刘相又看中了哪一块风水宝地?”

      虢藩这话一出,引得满堂哄笑。

      刘玄师面皮挂不住,当即怒道:“虢老此言倒显得我是个卖国贼了,本官这是以最和平的法子换取百姓安居乐业,有何不可?难道非要生灵涂炭、战火纷飞才叫保家卫国?”

      虢藩讽刺道:“刘相整日为国为民,可知如今大梁舆图上还剩几府几州?”

      刘玄师懒得同他理论,却又不得不回答:“十四府二百四十州!虢老可还要本官为您背一背各府州的名称?”

      “洗耳恭听。”虢藩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刘玄师气得胡须倒立,颤微微地指着他的鼻子怒道:“老匹夫,蛮不讲理!枉为人臣!”

      刘相和虢相每日朝会时多少都要拌几句嘴,朝臣们对此习以为常,只做做样子劝拉几句,奉元帝心不在焉地坐在龙椅上,对他二人的争吵充耳不闻,最后还是太后忍不住开了口:“两位相爷皆是为我大梁百姓着想,莫要再争执了。如今大理使臣还未入京,我们却在此自乱阵脚,传出去不免有失体面。”

      虢藩和刘玄师对视一眼,不再争讨。

      太后又道:“刘相和虢相所言不无道理,无论大理此番和谈的条件是什么,我们都得做好应对之策。”说罢看向双目无神的奉元帝,脸色微微下沉,“陛下你说呢?”

      奉元帝回神,笑道:“一切听凭太后旨意。”

      太后皱眉,忍无可忍:“退朝!”

      早朝毕,武鸣奉旨前往信霆侯府,宣晏翎入宫面圣。

      柳长风知道奉元帝对晏翎是个什么心思,面上隐隐可见几分忧色:“二郎,我陪你去。”

      武鸣笑道:“小侯爷与王爷鹣鲽情深着实令人艳羡,只是此番陛下旨在让王爷一人入宫,连秦大人也不得跟随,小侯爷就莫要为难下官了。再者而言,王爷是陛下的兄长,兄弟俩私下叙叙旧,小侯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柳长风冷嗤:“我头顶青青大草原,你让我放心?放哪门子的心?”

      武鸣没听懂他话中之意,只得赔笑。

      晏翎:“既是陛下旨意,本王便随武都知走一趟。”

      “二郎?”

      “武都知也说了,我是陛下的兄长,叙旧而已。”

      柳长风看着他,不再说话。

      武鸣笑意不减半分:“王爷,老规矩——”

      晏翎不动声色地取下腰间的软剑递与秦遇,旋即问他:“可还有什么新规矩吗?”

      武鸣道:“殿下说笑了。”

      进入宣德门后,晏翎改乘步辇,随武鸣一道行往御书房。

      御书房内仅奉元帝一人,待晏翎入内后,武鸣当即合上殿门。

      奉元帝手中握有一本奏疏,头也不抬地说道:“皇兄来了。”

      殿中充盈着龙涎香的味道,与书卷气相融,怡人又凝神。

      “皇兄惯爱喝石笋茶,这是朕方才亲手所点,皇兄尝尝味道如何?”

      晏翎循着他的话音看去,堆满奏疏的桌案上果真有一盏浓稠的热茶,茶香馥郁甘洌,正是石笋独有的气息。

      奉元帝抬眼,对他淡淡一笑:“皇兄放心罢,茶是朕亲手所备,没有假手于人,不会被人做手脚。”
      晏翎在旁侧的太师椅上坐定,捧起那杯茶浅尝了一口。

      奉元帝垂眸,重新看向手里的奏疏:“这是锦安呈来的最后一道奏疏,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在了朕的心上。”

      晏翎微微皱眉。

      “朕有一事不明,特宣皇兄入宫。”奉元帝说道,“初四酉时,锦安在醉仙楼与皇兄见过一面——不知锦安与皇兄都说了些什么?”

      晏翎冷哼一声:“楼大人生前活在陛下的掌控之中,死后也要被陛下盘问吗?”

      奉元帝抬眸,眸中似有微光,连称谓也变了:“我没有!我没有想过要掌控他……我想补偿的,可是他不给我赎罪的机会。”

      晏翎兀自饮茶,不再接话。

      片刻后,奉元帝淡声开口:“我猜锦安那日定是向皇兄说明了我的心意罢——皇兄得知后可有觉得恶心?”

      晏翎眉头颦蹙,顿觉口中茶水苦涩难咽。

      见他不语,奉元帝权当他默认了答案,而后将话锋一转:“皇兄也失去过至亲至爱,自是能明白痛彻心扉的滋味。锦安十八岁生辰那天,我与他在南薰门城头共赏盛京繁华,就在我以为世间美好当是如此之时,他却当着我的面自城楼一跃而下。

      “我曾向锦安许诺,要与他相守生生世世,然而他跃下城楼之前却对我说……说他不想和我有来世,更不想有生生世世。他恨我,到死都在恨我。“

      晏翎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微暗。

      奉元帝径自失笑,眼眶泛红:“错全在我,当初我不该让你于人前舞剑,不该放纵自己相思于你,更不该放纵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逼他、迫他。因果孽缘,轮回之报,我所孺慕的两个人……无一不恨我。”

      晏翎放下杯盏,语气森冷如薄霜:“陛下既知臣心中有恨,为何还要与臣说这些话?”

      奉元帝侧首看向他,嘴角牵出一抹艰涩的笑——

      他们两人……还真是一模一样啊,语态凉薄,毫无情意。

      几息后,奉元帝问道:“皇兄可知昔年谢国公和季太傅为何要认罪伏诛?”

      晏翎遽然抬眼,冷冷地盯着他:“那封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奉元帝道:“皇兄若想知道,不如自己取来一观。”

      “信可在刘玄师手中?”

      奉元帝未予应答,只轻轻笑了笑,旋即从袖中摸出一块雪白的绸缎,依稀可见上面的竹枝暗纹:“他跃下城楼时,我只抓住了这一片衣角。”

      晏翎眉峰紧拧,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直到杯中茶水渐凉,奉元帝才再次开口:“朕欠你们,定会偿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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