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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冰凉的河水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晏翎迅速淹没吞噬。

      他试图屏住呼吸阻止河水灌进口鼻,可是巨大的冲力直逼面门,甚至连眼和口都未来得及闭上便被卷进至湍急的水流中,正循着那股无形的吸力渐渐远去,无论如何挣扎泅浮,都无法从水底脱身。

      夜黑如墨、水流浑浊,晏翎吃进几口河水后再度屏住了呼吸,除了刺入骨髓的寒冷及耳畔的沉闷水声,他已经感知不到身旁有任何活物的气息了。

      那通判让他跳船,并义正严辞地保证会护他周全,可是现在呢?

      果然啊,这世间……再无一人可信。

      时间渐逝,晏翎屏息良久,已经无法苦撑了,沉闷的水声自耳廓漫入脑海,似是要将他所剩无几的神智彻底吞没。

      冷——好冷。

      淤积在肺腑中的寒气被河水激透,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晏翎在刺骨严寒中疾速失力,扑面而来的水流犹如一把巨斧,劈断了他最后一根求生之弦,冰冷的河水伺机冲开他的口鼻,肆无忌惮地涌进肺腑。

      在河水漫灌时,他仿佛又看见了宫墙内的红梅在怒放,娘亲和姐姐在灼灼梅艳中轻声唤他的名字——

      庭书,二郎。

      连舅舅和老师也在皑皑白雪中冲他和煦一笑,他们说……
      他们说……
      他们说了什么?

      晏翎缓缓地坠入无尽幽渊,除了湍湍激流,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罢了,左右都是要与他们团聚的,到了黄泉之下再问个清楚便是。

      或许这就是命——他本在前世就已身死,重回人间亦是违背天道,如今还了这条命,也算是绝了执念吧。

      晏翎拂散尽最后一丝气力,任由自己随湍湍激流卷向漩涡深处。

      遽然间,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托住了他的身子,与此同时,唇角也被温软覆盖,一股柔丝破开齿缝钻入咽喉,仿若竭泽之鱼忽逢甘霖,给予了最后一线生机。

      “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他终于听清了舅舅和老师说的那句话。

      活下去,所有人都希望他活下去……

      柳长风紧紧地拦着晏翎,单手浮水、万分艰难地游出了激流。

      他不敢想象若自己再晚一会儿会发生什么事,在抓住晏翎的那一刻心脏都停止了跳动,直到为他渡下续命的气息时才渐渐缓过来。

      漩涡离岸很远,他的体力快要耗尽,好在游到一半时王府的暗卫围了过来,用麻绳将他二人拖到了岸上。

      漕船上的一众官兵全被卷进了漩涡,无一生还,就连那位通判大人也未能幸免……

      也不知晏翎吃进了多少河水,柳长风按压了许久才听到他的咳嗽声。

      “二郎?二郎?”他轻唤两声,未闻应答,当即对周围的几名暗卫吩咐道,“想办法生些火给殿下取暖。”

      暗卫们拖着满身水渍四散而去,不多时便各自搂着一沓木柴返回,用仅存的一支火折子续出一星火苗。

      经由河水浸泡后晏翎的身子比冰块儿还凉,柳长风知道他的寒疾复发了,奈何备着的药全随漕船卷进了漩涡,眼下连片粒药末都找不到,情急之下,他只能让暗卫们再寻些茂枝,围在四周做挡风之用。

      柴火愈燃愈烈,四周的空气逐渐变暖,柳长风立刻脱下两人身上的湿衣加以烘烤。

      晏翎面色苍白口唇发绀,连气息都变得微弱起来,柳长风忧心如焚,一面用身体为他续暖一面轻唤他的名字:“庭书不要睡,你听听我说话好不好?”

      两副身躯紧挨着,一个暖如火炉,一个冰凉刺骨。柳长风听不到回应,连语调都变得颤抖起来:“二郎,二郎……二郎你别睡,我给你讲个故事,讲个故事……”

      到嘴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柳长风厉声道:“来人!来人!”

      几名暗卫隔着茂枝齐声应道:“小侯爷但请吩咐。”

      “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暗卫首领齐渊说道:“小侯爷莫要焦急,属下已派人出山去寻大夫了。”

      柳长风喉间发涩,严丝合缝地搂紧怀中人,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体温渡入他的肺腑里。

      地上的干柴悉数被他扔进了火堆,烈火炽热,如发狂的火蛇般疯狂跃动,几乎将他的身体炙烤得发红泛肿。

      可饶是如此,晏翎的身子依旧冰凉,若非他还有气息呼出,恐怕……

      悬于树枝上的湿衣很快就被烈火烘干了,柳长风把所有衣衫都穿在晏翎身上,自己只余一条长裤蔽体,旋即抱着他往外行去。

      齐渊问道:“小侯爷这是……”

      “带路,出山。”

      此地离庐州不远,但要徒步而行不知何时才能赶到,更何况荒郊野岭夜路难行,柳长风方才救人时已经耗费了不少体力,若让他抱着人翻山越岭,只怕还未出山人就要累倒。

      飞速思索一番后,齐渊说道:“小侯爷不如把王爷交给属下吧,属□□力充足,定能背王爷出山。”

      柳长风没有理会他,哑声道:“带路。”

      齐渊知道他此时心情不佳,亦不再多言,遂用长刀劈开荒径两侧的杂草,借着手中火把的光亮将二人引出山林。

      晏翎的气息越来越弱,整个人无力地靠在柳长风的胸膛上,双手下垂,随着柳长风前行的动作微微晃动着。

      此处山势陡峭,柳长风好几次险些摔倒,若非齐渊眼疾手快,恐怕他早与怀中人跌入了荆棘丛里。

      齐渊劝谏多次未果,现在已经不再开口了。出山寻求援助的暗卫们尚无音讯,柳长风的体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减,齐渊每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一眼,唯恐小侯爷支撑不住。

      如墨的夜空中瞧不见半片星辰,唯有齐渊手里的火光在山道中忽隐忽现,成了暗夜里唯一的希冀。

      周遭的草木刺藤接二连三地刮在柳长风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的痕口,血珠渗出,与如瀑的汗液同时滑落,尽数揉进了裤缝里。

      墨色消散,天际开始露出银灰之色。

      柳长风和齐渊自河岸攀上山顶,又沿着山路蜿蜒而下,连林中的虫鸣鸟叫声都在不知不觉中淡去,他却依旧抱着晏翎,亦步亦趋,不肯放弃。

      柳长风低头看了晏翎,顿觉眼前重影斑斑。

      不知不觉间,他的呼吸也变得虚弱起来,双脚如同绑有千斤铁石,再难挪动分毫,腿腹也似被铁钉凿穿,每动一下,剧烈的疼痛便会迅速蔓延扩散,直逼心腔。

      “二郎……”柳长风艰涩地张开了嘴唇,气若游丝地唤道,“二郎……二郎……二郎……”

      齐渊听见了身后的动静,正欲回身时忽闻响竹鸣音在上空炸开,他匆忙抬头,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王府暗卫发出的信号,当即叫道:“小侯爷!他们回来了!”

      柳长风只觉颅脑内嗡鸣不休,双膝再也无法支撑,重重地跪倒在地。

      *

      柳长风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宽阔舒适的床上,四周陈设典雅,空气中还浮有淡淡地檀香气息。

      他盯着帐顶怔忡几息后豁然起身:“二郎!”

      柳元闻声入内,红着眼说道:“公子,您可算醒过来了!”

      “王爷呢?”他四下寻望一番,并未发现晏翎的身影,面色焦急苍白如纸,“他在哪?”

      柳元急忙安抚道:“公子莫急,殿下就在隔壁,由秦遇和顾大人照看着。”

      “顾大人?”柳长风拧眉,“哪个顾大人?”

      “御史中丞顾嬴。”

      “……”柳长风踹开被子,面色不虞地跳下床,却在着地时摔了个趔趄,小腿僵硬无知觉,连双臂也疼得抬不起来。

      “公子当心!”柳元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

      柳长风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裹满了绷布,像极了古墓里的粽子。

      柳元耐心地替他解释着:“两日前您抱着王爷行了数十里山路,臂膀后背俱被荆棘刮破,双臂也因长时间的搂抱伤了筋韧,回来后更是烧了整整两个日夜,眼下您粒米未进,哪还有力气走路?”

      “两天两夜?”

      “是啊。”
      “顾嬴守了王爷两天两夜?”
      “……是啊。”
      “二郎如何了?”
      “王爷还未醒来,不过服了丸药,已无大碍。”

      “妈的。”柳长风低骂一声,旋即对柳元道,“赶紧给我拿点吃食果腹!”

      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尽粥食后,又在柳元的搀扶下赶往了晏翎所在的客房。

      晏翎面上依旧没有血色,但气息已经平稳了不少,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乍一看去倒是与熟睡无异。

      顾嬴正坐案几后,正眉头紧锁、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之人。闻及房门敞开的声音,他缓缓侧首,与柳长风目光相接。

      柳长风面色阴沉地瞥了他一眼,而后一瘸一拐地来到晏翎身侧坐定,嘴唇动了几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顾嬴淡声开口:“小侯爷伤势不轻,郑大人叮嘱过,让你务必好生歇息。”

      柳元在一旁搭腔:“是啊公子,郑大人说您的双臂韧带受损,万不可再施蛮力,否则就要废掉。”

      柳长风瞪了他一眼:“郑冗知道个球!”

      郑冗此刻正在客栈的厨房熬药,忙不迭打了好几个喷嚏,秦遇一边生火一边问道:“大人可是生病了?”

      郑冗摆了摆手:“我觉得有人在骂我。”

      秦遇:“……”

      柳长风没有应声,柳元嘿嘿一笑:“当时暗卫赶到,您和王爷都已不省人事,可即便如此,您依旧死死搂着王爷不放,若非顾大人强行将您的手掰开,恐怕这会儿还抱着王爷呢。”

      其实柳元的本意是“幸亏顾大人帮了您一把,否则郑提举根本无法为您清理伤口”,可柳长风却听出了棒打鸳鸯的味道,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顾嬴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径自劝道:“小侯爷放心,此处有下官守着,王爷定不会有事,你且回房调养着,待王爷转醒后下官再告知于你。”

      “不必了,我在这里一样能调养。”柳长风索性踢掉鞋履倚上床柱,“二郎醒来若没看见我必然会忧心如焚。”

      ——他要晏翎一睁眼看见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个所谓的原著里的正牌攻!

      顾嬴沉默片刻后说道:“下官去外面候着,小侯爷若有吩咐尽管开口。”

      柳长风盯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怎就降服了晏翎呢?

      什么破书,真他娘的不合逻辑!

      又过了半日,晏翎总算醒寰,睁开眼皮的那一瞬,一张喜忧掺半点脸赫然入目。

      “二郎……”柳长风柔声唤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晏翎虚弱不堪,见他身上裹满了绷布,便问道:“你受伤了?”

      昏睡了好几日本就体虚乏力,甫一出声嗓音沙哑不堪,愈发惹人怜惜。

      柳长风忍住了要去抱一抱他的冲动,转而开始琢磨着如何让自己看起来很惨,于是他垂下眼帘,委屈巴巴地说道:“无碍。”

      柳元平日里脑子不太灵光,此刻却如同仙人抚顶开了灵智,忙接过话解释道:“殿下那晚落水后公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您救回来,后来又抱着您爬了几十里崎岖山路,一身皮肉被荆棘刮破,双臂也因长时间的搂抱而伤了韧带,回来后更是烧了两天两夜,如今几乎和废人无差了!”

      柳长风:“……”

      真不知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晏翎看向柳长风,神色平静地说道:“有劳小侯爷了。”

      柳长风的笑意僵在嘴角,许久后才出声:“二郎无恙就好。”

      不多时,秦遇和郑冗一人呈着药碗、一人端着稠粥相继入内,就连顾嬴也一起进来了。

      晏翎见到郑冗和顾嬴时蹙了蹙眉,问道:“这是在何处?”

      秦遇解释道:“回殿下,此乃庐州城的佳悦客栈。”

      大抵知道他要问什么,顾嬴道:“陛下得知王爷离京后,特命下官与郑大人前往,让王爷务必回京,不得踏入淮南道半步。”

      过了应天府便是淮南道境内了,此番已至庐州,算是抵达了淮南道的中心地带。顾嬴没有料到他会走水路,追上秦遇和柳元后又在庐州城等等足足三日,直到前天夜里两拨暗卫汇合,他们才寻到晏翎和柳长风的踪迹。

      晏翎试图起身,秦遇立马将他扶起,顺手塞了两只软枕在他背后。晏翎沉声道:“太后遣我入封地,为何陛下又不许我踏进淮南道?”

      顾嬴与郑冗对视一眼后回答着:“下官只是奉皇命行事,余下一概不知。”

      晏翎一声不响地盯着他,须臾后问向郑冗:“郑大人也不知?”

      郑冗眸光翕动,忙颔首回话:“连顾中丞都不清楚,下官就更不知道了。”

      他二人互打太极,晏翎知道事情不会简单,语气陡变,冷声道:“备好车马,立即前往安庆府。”

      “王爷不可!”顾嬴近前一步劝止道,“您旧疾未愈,需得静养。”

      晏翎没有理会他,余光瞥及坐在床尾的柳长风,心底忽然涌现出一股异样的情绪,须臾后问道:“小侯爷的伤势如何?”

      这话是对郑冗说的,郑冗忙应道:“皮外伤居多,外加双臂筋韧受损,亦需静养,不宜走动。”

      柳长风笑了笑:“郑大人都说了只是些皮外伤,无甚紧要的,既然二郎想赶往安庆府,我自然要与二郎同路。”

      见他俩执拗不堪,顾嬴不得已之下取出一卷明黄锦帛:“陛下圣意在此,还望王爷勿要为抗皇命。”

      晏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既如此,顾大人便将陛下圣意宣读出来,若有一字遗漏,则是假传圣旨——顾大人位居御史台,应该清楚假传圣旨是什么罪吧?”

      顾嬴蹙眉,眸光微动,良久后展开圣旨,语气艰涩地宣读着:“春汛天祸,亟降淮南,又因疫症起而毁数城。朕弗察其故,欲抚万民,今援淮南以保社稷稳固。尔为一国之亲,当辅弼千秋,不得涉险,万望速归。”

      晏翎面色平静地听完了顾嬴的宣读,脑海中忽然回想起那日于京城闹市纵马的殿前司都尉,彼时他手中所拿便是一封加急奏疏。

      ——卑职确有急事奏呈天听,此事关乎万千百姓生死,这才闹市纵马惊扰了殿下!

      都尉的话言犹在耳,晏翎自回忆中醒神,再度看向顾嬴时,目光变得森寒刺骨:“晏煦早就知道淮南道的灾疫,却迟迟未有作为,又让太后出面遣我离京,便是为了让我葬身此地?”

      他直呼奉元帝的名讳,吓得秦遇面色惨白:“殿下慎言!”

      此事明显是太后的主意,圣上为此忧心劳神,这才委派顾嬴和郑冗前来阻截。

      然而就算是心腹重臣,顾嬴也摸不透太后和皇帝究竟唱的是哪一出,自是不敢妄自揣测,只能中规中矩地解释道:“陛下担忧王爷,命王爷速速归京。”

      晏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又问:“你是何时得知淮南道灾疫一事的?”

      顾嬴知道他是何意,淡声道:“下官临行之前才知晓。”

      郑冗赶紧附和:“下官也是。”

      一时间,房内死寂沉沉,众人屏气凝息,俱是一言不发。很快,柳长风开口打破了这方沉寂:“太后以淮南道数以万计的性命做筹码,只为请君入瓮——还真是棋高一着啊。”

      晏翎对上他笑意深沉的眸子,须臾后问顾嬴:“若我抗旨不归,陛下会如何发落?”

      顾嬴锁紧眉峰,语重心长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晏翎未予理睬,转而将视线落在柳长风身上:“前路生死未卜,鹤临可愿与我同往?”

      柳长风笑道:“吾与二郎荣辱与共。”

      *

      奉元帝兴许早已料到晏翎会违抗他的旨意,这才派遣郑冗与顾嬴随行,无论是照拂他的旧疾、抑或是防范未然,皆为可行。

      既然晏翎执意不归,顾嬴也无法劝阻,索性拉上郑冗随他们一道南下。

      出了庐州城往东南行三十五里便是梦县,梦县地势低平,上游的堤坝被洪汛冲破,摧毁了无数屋舍良田,死于洪汛的人畜尸身无人收拾,腐烂后招引大批虫鼠,继而诱发瘟疫,自梦县四处扩散,以致毗邻的泽县、庆阳县、涪恩县均染鼠疫,就连安庆府也未能幸免。

      离开庐州前郑冗备足了几大袋药材,每日熬煮一帖给众人服下,以做预防之用。

      梦县周遭良田均已被毁,及踝的青苗趴伏在落满泥沙的稻田内,毫无生气。

      这场汛灾已过数日,官道两侧堆满了沙石断木,均是从高地冲洗而来。

      四散横陈的腐尸虽被官兵们给处理干净了,可空气中的尸腐气却经久不散,饶是用棉质面巾裹住口鼻也能隐隐闻见些许。

      晏翎撩开挡帘,将梦县郊野的境况尽收眼底。听顾嬴说,皇帝已经调派了官兵和太医局的医士前往疫区赈灾,也不知城中的境况如何,是否得以控制。

      淮南道方圆数百里均是他的辖地,若此行无法解救万民,他便要背负着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晏翎自忧思中回神,目光触及柳长风的视线,犹疑片刻后问道:“伤口还疼吗?”

      柳长风后背无一块完整的皮肤,虽不伤及筋骨,却也足够折磨人了。

      “疼,钻心的疼。”面巾遮住了柳长风的大半张脸,独留一双可怜兮兮的眸子。

      晏翎知道他在做戏,遂将目光挪开,又问道:“此行凶险难测,你当真毫不畏惧吗?”

      柳长风揣测他话中之意,避重就轻地回答道:“千年后有一场祸及万万人的瘟疫,经年难愈,以致各地停工罢学、亡命者逾千万。无独有偶,我便是那场瘟疫中的幸存者之一。二郎觉得经历过灭世之灾的人,还会畏惧区区鼠疫吗?”

      自古疫害毁天灭地,令人闻风丧胆,可从他口中说出来竟与饭后闲谈毫无二致。晏翎双眸微眯,似笑非笑道:“小侯爷好胆识。”

      柳长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也十分清楚古代医疗条件的局限性,若说毫无惧色,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之所以夸下海口,不过是认定了晏翎而已。

      他说:“因为我信任二郎,所以无畏无惧。”

      晏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忽然自嘲一笑:“你真的让我捉摸不透。”

      柳长风怔了怔,顿觉自己百口莫辩:“我向二郎剖白,二郎却说看不透我,难不成真要我把心挖出来,你才知道它是真是假?”

      晏翎敛眸,不再去看他。

      真真假假,又有何妨呢……

      行至护城河外时,几列狰狞的地刺横陈在桥面,驱车的暗卫不得不收勒马绳,被迫停下车马。

      一行人等自车厢内行出,遥遥望去,城墙脚下搭建了数个草棚,四周用栅栏封实,无论人畜,都难以逃脱。

      棚栏里似乎困着不少人,偶尔可见一两双污浊不堪的手臂钻出栅栏,仿佛在渴求什么。

      晏翎蜷紧十指,而后对随行的暗卫说道:“清除路障,准备入城。”

      暗卫得令后立即行动,但很快就被守城的兵卫发现了,明白他们都意图后,兵卫们纷纷持长戈往这边赶来,为首的军官怒喝道:“尔等刁民怎敢妄动刺棘!”

      这群兵卫着银甲戎装,戎装肩兽为虎首、臂甲以金线描边、盔缨由锦鸡尾羽编织,周身戎甲共计一千八百二十五片,正是驻京的飞羽营士兵所着服饰。

      没想到皇帝居然调派飞羽营的精兵来淮南道清理灾后事宜,他此举是何用意,试探?还是无心之举?

      军官没有得到回应,当即恼羞成怒:“尔等扰乱兵治,罪无可恕,来人!给本官拿——”

      “放肆!”齐渊手持长刀对那暴怒的军官喝道,“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看,你口中的‘刁民’究竟是谁!”

      那军官被齐渊吼得一震,旋即望向他身后的青衣男子,对方因布巾覆面之故无法辨清容貌,可是那双眸子,似乎颇为熟悉……

      遽然间,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从脑海中忽闪而过,军官再次抬眼时,多了几许震撼与错愕在里面:“你……你……”

      晏翎淡声开口:“从六品飞羽营昭武副尉,竟沦落至县城做守城护卫了?”

      昭武副尉龚左愕然:“您……果真是殿下?”他正想携众军士参拜,但顾及到有不熟识的人在场,遂将这个念头掐灭,只恭声道,“末将……下官龚左见过王爷——见过诸位大人。”

      很快,他对晏翎解释道:“今次淮南道灾情严峻,陛下恐有流民作乱,遂命下官及其他几位副尉分镇各县,并协同太医局的大人管治疫民。”

      晏翎向他说明了来意,龚左闻言脸色陡变:“殿下万万不可不城!梦县衙门已荒废了半月有余,城中百姓多已染上疫症,只是症状稍轻者于家中自救,膏肓者则运送至的疫棚——也就是殿下您所见的这些草棚,送往此处集中看押。朝庭援派而来的臣子除我等武将和太医局的医士之外,便只有一个左司郎中了,他如今正缩在县令府上闭门不出。”

      “重症者如何处置?”
      “咽气后运往城西焚掉。”

      晏翎脸色微变:“可有在城中施医布药?”

      龚左道:“城中药材早就耗尽,邻近的州县业已售罄,太医局好几位医官都染上了疫症,我飞羽营将士亦未幸免于难。”

      “左司郎中由何人担任?”

      “杜恩远。”

      杜恩远……左相刘玄师的门生。

      此刻正值午时,烈日当空,炙得人头晕眼花。晏翎亦不多言,对龚左道:“本王途径梦县,欲与县令过府一叙,烦请龚副尉代为通传。”

      *

      今日早朝时,各部就当季开具票拟之事做了汇总,奉元帝无心聆听,似在走神。

      待众人汇报完毕后,他忽然问道:“欧阳尚书,若要建一座五亩的水榭别院,需得多久?”

      工部尚书欧阳胥略微思索片刻后说道:“虚得考虑天时地利,以及人力物资等范畴,快则半载,慢则一两年。”

      奉元帝闻言后似又陷入了沉思,太后疑惑地瞥了他两眼,正打算开口询问,却听奉元帝丢下一句“退朝”便飞速离去了。

      起一念,则行一念。经由钦天监勘测风水后,奉元帝的水榭行宫选址定在了玉清宫以东,并着令工部诸人以半载为期,在重阳日之前竣工。

      近来天气阴晴不定,楼少游不慎染了风寒,已有好几天未上朝。今日晴空万里,他服过药后便与小厮将书房里的籍册搬来院中翻晒,折腾许久才了事。

      楼少游于满院书册中站立,白净的书页折出莹亮之光,悉数落在那身雪白的绸缎上,他徐徐打量着这些书籍,顿觉淤积在心底的阴霾淡散了不少。

      幼时祖父曾教导他,圣贤之书当配圣贤之德,方可为圣贤之人。书者,当以一笔平天下、一笔治天下。

      为此,他奋笔疾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身居庙堂,为天下百姓请愿。

      如今他已跻身庙堂,也能书百姓之愿,却唯独不能书他自己的意愿。

      一阵和风拂过,吹动着满院书页翻飞,沙沙声与院中的梧桐叶齐鸣,甚是悦耳。

      楼少游微微回神,将脚边的书籍理了理,然后打算洗沐更衣,却在转身时瞧见石门下立有一道赭黄的身影,他心下一惊,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两人相隔甚远,且楼少游平日里从未将情绪堆在脸上,故而奉元帝并未发现他的异样,一面行进一面笑道:“满院书香气,修得佳人身——楼卿真不愧出自书香门第。”

      楼少游顿了顿,旋即迈出几步对他揖礼:“陛下圣安。”

      奉元帝托住他的双臂,眉目间尽是笑意:“此处不是朝堂,你我亦不必以君臣相待。”

      楼少游敛眼,不动声色地挣出双手:“臣不敢。”

      奉元帝对他的性子见怪不怪:“少游不打算请我吃杯热茶吗?”

      楼少游默在当下,未有应答。

      奉元帝像是吃准了他的性子,不怒反笑,拉着他的手往前厅走去。

      府中的小厮和侍婢都没见过皇帝,也没设想过此人就是皇帝,见他拉着自家主子一路行去,便三五成聚,兀自揣测起来。

      楼少游面色苍白,他试图挣开那只扣在腕间的手:“陛下,此举有失仪态,还请陛下——”

      厅门被用力合上,奉元帝将他压在门上,一手搂腰一手抚面,生生截断了他的话:“朕不要仪态,朕只要你。”

      楼少游浑身僵硬。

      奉元帝与他对视着,须臾后把脸埋入他的颈侧,沉哑道:“多日未见,朕想你——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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