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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白岛 ...


  •   我是在晨间新闻的广播声中醒来的。
      车内十分温暖,甚至让人感到有些闷热,我试着活动脖子,睡眼朦胧地从笼在脸周围的厚围巾中努力探出鼻子和嘴。——嘶。一串闪电般的抽痛迅速向我袭来。

      “醒了?”萧逸听到我的吸气声。
      “……嗯。”我有些艰难地从车椅上坐起身,发现男人在我睡着后贴心地调低了座椅角度,“好热。”
      “睡觉捂严实点好。”尽管这样说着,他还是侧过身,帮我解开厚重的围巾。
      我依然有些没缓过神来,眯着眼睛发呆,半晌才终于看清挡风玻璃外的景色——我忽然意识到我们正停在十字路口等待信号灯。眼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车辆不多,目之所及鲜有高层建筑。而萧逸的车停在等待红灯的第一排,朝阳几乎就那样迎着我们从遥远的大道深处一路照来。电台主播在短暂的广告后继续播报着新闻和路况。这是个寂静而明亮的清晨。
      “我买了早饭。”萧逸从座位上拎出一只白色纸杯塞进我手里,发动车子,“我开慢点,你先喝。”
      我端起来看了看,杯身上的标签写着“巧克力燕麦牛奶”,甚至还摸得到温热,像是不久前才买的。我向前探了探身子,想看清电子屏上的时间,却忽然听到广播里又说:“俱乐部方面承认已在上个月和萧逸解约,将配合警方调查其名下的非法资产……”
      我喝着手中的巧克力牛奶,愣了一下。
      萧逸注意到我的反应,目光向我瞥来:“你信吗?”
      我靠上椅背:“你要是有什么非法资产,至于连汽车的加油费都要和人质讨吗?”
      男人笑出声来。

      几口温暖的饮料下肚,我终于清醒许多。车沿着眼前宽阔的大道笔直前行,道路深处的天空呈现出泛白的淡桔色,萧逸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及时打断我试图抬手摘下毛线帽的动作:“换换气。小心吹着,不然更难受。”我只好悻悻放下手。
      他把车开得很慢,我看到一栋类似教堂的建筑和我们擦身而过:“我们现在在哪里?”
      “离光启有点距离。”车里没有开导航,他像是对这条路很熟悉。
      我小心地打量窗外陌生的风景:“你开了一晚上车?”
      “不开快点可就被抓住了。你刚刚也听到,我现在是热门人物。”萧逸有条不紊地回道,“担心我?”
      “怕你疲劳驾驶。我还不想死。”
      他好像笑了一下:“胆子这么小。——想回去了吗?”
      他昨晚也问过这个问题。我喝完手里的巧克力牛奶,重新靠回座位,拉起膝盖上的毛毯。——那不像是男人平常会用的毯子,天蓝的底色上印着十分幼稚的白色猫咪图案。一种陌生且平静的情绪好像随着那条毛茸茸的蓝色毯子一起落在了我身上。仅仅过去一夜,我的回答却好像依然在时刻经历着变化。
      我还没来得及回他,就被男人略带得意的声音打断:“不过,你现在想回去也没用。”
      “……”
      “对了,恭喜你。”他继续说道,“你身边终于有人报案了。”
      我扭头看他:“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最好不要牵扯到我身边的人。”然后我看到萧逸为我这毫无用处的威胁笑得眯起眼睛,“是谁报的警?”
      “听说是你们同事。联系了你的房东,发现你好几天没回家。”男人的回答十分详细,我的心却仿佛随着他平静的口吻一并变得冷淡、紧缩。萧逸忽然向我瞥了一眼,“你平时都不和父母联系吗?”
      我有意不答:“我还以为关于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呢。”
      “能力有限,很惭愧。”
      “……”我扭头看向车窗外,“新闻里怎么光说你的非法资产,不说你绑架一般市民。”
      “那他们要查到我头上可能还得花点时间。”他开着车,居然还伸出一只手来拉了拉我头上的帽子,“别乱蹭,头上的伤还没好。”
      我对他动手动脚的行为怒目而视:“我几天没洗头发了!你倒是给我找个地方洗澡。……我现在还闻得到血味。”
      萧逸停在我头上的手顿了顿。
      “再忍一忍。”片刻后,他收回手,没有看我,“估计下午就能到休息的地方。你晕车吗?”
      这下我晕也得说不晕。“不晕。你快点开吧。”
      男人应声提高车速,天已经完全亮了。

      我重新把脸埋进围巾里,闻到从车窗外飘进来的冰冷空气。“……昨天你把那两个男人怎么样了?”在细碎的风声中,我忽然听到自己问。然而这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味道,于是我开口时的语气也就显得格外苍白、干涩。
      萧逸没有回答。一片低矮的民房从窗外掠过,我们正在驶出市区。
      半晌,他终于开口,答非所问:“他们弄伤了你。”
      “……”我冷笑一声,向围巾里缩了缩脖子,“所以,现在我不仅被你绑架,还担上了两条人命。”
      “不是。”
      男人平淡地反驳我,“没有转嫁责任的意思,你也不用因为这件事有什么负担。只不过那两个人伤到了你,刚巧我也不能放过他们,就这样。……昨晚我也说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他忽然抛出很长一段话,像是斟酌已久。

      我偏过脸,听得仔细,身上的寒意却止不住地蔓延——好像那颗早已被吞入腹中的柠檬糖始终没能化开,熟悉的酸意再次针扎般刺向我的大脑。瞧瞧,说得多好听——“听上去好像你有多舍不得我受伤似的,”我感到自己眼眶发酸,清冷的寒风落在我的额头、鼻尖、睫毛上,“也不知道我现在这样究竟都是拜谁所赐。”
      “……我知道。”
      萧逸关上车窗,车内细碎的风声一下消失。我听到他低如轻叹的声音,“你也要记好。可千万别忘掉。”

      午后一点,萧逸把车开进一间加油站。
      他下车,留我一个人在车里。我看到男人转身和工作人员说了什么,掏出三张完整的现钞——这个骗子。从外面看不到车内,于是我几乎把脸贴在车窗上仔细地瞧。目之所及还有两名工作人员在站内,刚才和萧逸说话的年轻人已经转身去取油枪,而车钥匙正完好无损地插在车内。
      我知道,我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了。
      我将手放到车门开关,发现自己正微微发着抖,却不完全是出自恐惧。我想起萧逸刚才说的话:你也要记好。……我记得呢,我记得被陌生人喂食糖果那一刻撕裂般的恐惧,记得手套贴上脖子时冰冷的触感,记得枪砸在额头上天旋地转的剧痛。我都记得,一刻也不曾忘记。
      我拉开车门,几乎是一口气从座位上跳了出去。
      一个坚实的怀抱接住了我。我辨认出那种粗糙的布料和衣物上冰冷的气味,这是个晴天,车外却冷得如同冰窖。我几乎是在跳出车的瞬间就被人扣在了怀里。

      萧逸一手抵着车门,一手将半只脚还没落地的我捂进怀中,紧紧扣着我的肩和脑袋。他的衣领刮过我的脸,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在反应过来的瞬间迅速挣扎起来,然而男人只是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将我搂在怀里的姿势,在我开口呼救前忽然低头凑到我的耳边:“你叫一下,他们今天都没法活着走出去。”
      “……”
      “乖乖回车上等着。嗯?”
      我伏在他怀里,仰起头看他。男人垂着脸,是那种我多日来已经非常熟悉的神情:冷静,果决,无动于衷。然而我还是说:“你不会的。”
      萧逸笑了:“我怎么不会?你知道我可以的。”他放开扶着车门的手,隔着手套,用手指擦了擦我被风吹到眼角的碎发。“你刚才也发现了,我确实拿你没办法,但我又不在乎其他人。就像昨天那两个人一样。”他的绿眼睛紧盯着我,眼底沉着一片冰冷又荒芜的无谓:——大不了杀了所有人,然后一走了之。
      我的眼角很快被车外的寒风吹得发疼。我看着他,想说:那怎么能一样?那两个男人……你明明几个小时前还在向我坦白。我发现自己惊人地在为眼前的罪犯说话,实际理由却无法打动他,甚至也打动不了我自己。我又怎么能用这种渺茫的信任来赌上其他人的性命?
      我又被丢上天平,变成落下的那一边:胆怯、弱小的黑漆漆的一团小人。

      “怎么了?”我听到萧逸背后的工作人员在问。
      “没事。她嫌坐太久了,想下车透透气,我跟她说外边太冷了。”萧逸语气随和地答道,又将我向怀里揽了揽。我被他整个罩在身下,工作人员甚至看不到我的脸,自然也无从望见我被拷起的双手。男人抬手拉了拉我的围巾:“乖,再上去等一会儿。”
      我只能被他重新塞回车里。萧逸在我倾诉般的注视中抬手捏了捏我的脸,又重新关上车门。车门合上前最后一刻,我听到工作人员同他攀谈的声音:“和女朋友出来玩?”

      片刻后,萧逸重新坐回我身边,发车。
      一路无言。
      我把脸埋进那条可笑的红围巾,始终侧着脸不看他。路上我尝试着入睡,然而思绪纷乱,头脑反而越发清明。我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公路,驶过农田和绿地,又经过一段路程,眼前终于渐渐出现城镇。
      萧逸问我:“饿了没?车里有面包。”
      我并不理他。
      他也不介意,继续说:“你的同事似乎挺担心你的。”
      这话题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成功地得到了我的回应。我说:“哦。”
      男人却一下笑了:“你是不是平时都不怎么联系朋友?”
      “怎么不联系。”我知道他想笑话我,“又不在身边,偶尔断一次消息也很正常。……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我们快到了。”

      萧逸将车开进一条安静的居民街,娴熟地拐进街道尽头的小院,一间十分普通的白色屋子出现在我眼前。“好了,下来吧。”男人拉开车门,扶着我下车,依然半推着我朝那间屋子走去。有人为我们开了门:是个体型微胖,面相憨厚的年轻男人。
      “萧哥。”对方开口招呼,有些惊讶的目光一瞬间扫过我。
      萧逸“嗯”了一声,向我介绍:“这是温晚。”
      我沉默不语。身旁的男人领着我进屋,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民宅。我被带到沙发旁,萧逸说:“你坐一会儿,让温晚陪着你。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里?”
      “买点东西。”他从温晚手里接过什么,我看出那是一把车钥匙,“马上就回来。”
      “……你昨天还说自己没钱。”
      “没骗你,我这里还有点,本人最后的财产了。”萧逸玩笑着,抬手把我扶到沙发上坐稳,又转身和温晚飞快地说了句话,手里玩着车钥匙就出去了。
      我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身影,又回头看冲我友好一笑的温晚。我还能怎么办?我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这屋子里没开暖风,冷得像室外。谁知温晚立刻走到茶几前,摸出一支遥控器:“萧哥说怕你冷,我开一下空调。”
      我点头。
      “妹子你要吃东西吗?”他又从茶几下摸出一罐饼干。
      我偏过视线:“我需要手机。”
      温晚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好像没有在意我刻意释放出的敌意:“这个恐怕……”
      这下我反而不好再刁难他,只是拿过桌上的饼干罐拆开。见状,温晚居然又从桌底下摸出几只五颜六色的盒子:“妹子你看看想玩什么?”我才刚艰难地打开手中的饼干,铝皮罐磕在手铐上哐啷哐啷响,而我也懒得去细究什么面子了,只是扫了一眼面前的盒子,随手指道:“这个吧。”

      萧逸到傍晚才回来,进屋时我和温晚正埋头下飞行棋,男人凑过来看了一眼:“下着呢?”“嗯。”我把手中的骰子一丢,“温晚下得好烂。”
      温晚很无辜地笑了笑,站起身:“萧哥事情办完了?”
      男人点点头,又把车钥匙递给温晚——我认出那是我们来时的车上那把:“车你开走吧。给你放了点东西。”然后他又向我说道,“行了,看你把人家欺负得。我来和你下。”
      “萧哥……”温晚却站在原地没有走,欲言又止。
      萧逸用力拍了拍伙伴的肩,好像还说了些什么。终于,温晚拿着从萧逸那里得到的车钥匙消失在门外。我对他们的一来一回并不感兴趣,只是看着男人重新在自己面前落座:“没想到您还收小弟?”
      “不是小弟,是朋友。”萧逸研究了一下战况,拿起棋子,“温晚人不错。”
      我冷笑:“是挺不错。面对被绑架的无助少女还面不改色的。”
      我们下了几分钟,温晚留下的盘面很差,谁知萧逸却运气好得惊人,很快反败为胜。见我瞪他,男人十分无辜地举起手:“没作弊。……水应该烧好了,你去洗澡吗?”

      我从烘干机里取出自己的衣服,绝望地发现毛衣上零星的血点已经无法洗净,只好伸手去取搁在一旁的纸袋——那是刚刚进浴室前萧逸拿给我的。我有些抗拒地翻开纸袋,里面是一件柔软的黑色毛衣,已经剪掉吊牌,衣领内侧写着均码,——我心里的不适感因为这个细节得到了一丝减轻,穿起衣服,毛衣擦过脸时传来一股熟悉的气味。
      我拉开浴室门,思考着见到萧逸时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怎料男人却不像之前那样守在门口。“萧逸……?”我叫了他一声,走进空荡荡的起居室,才看到他正站在灶台旁的冰箱前犹豫。
      “弄完了?”他问我。
      “嗯。”我走到灶台前四下打量,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到刀具,只有一副锅铲和塑料器皿。萧逸随口叮嘱道:“你先去那边桌子等一会儿。”
      “你要做饭?”我有些惊讶。
      “只有罐头了。”男人语气无奈地拉开冰箱里的储物格,“这边平时没人住,也不知道他们准备的都是些什么。你喜欢豌豆还是玉米?”
      “玉米。”我很快地说,回到刚刚坐的茶几前,看着萧逸在厨房里辗转。
      我才刚坐下没多久,萧逸端着盘子回来了,不紧不慢地蹲在沙发前重新为我拷上双手:“头发吹干没?等下我给你换药。”他依然态度柔和,动作仔细得像是在为新娘戴上婚戒,让我觉得有些好笑。我们在灯光明亮的起居室里吃了晚饭,期间有过一些对话,都很短暂。

      收拾完桌子后萧逸叫我在沙发上睡一会儿,我不愿意,他于是略带强硬地把我按倒在沙发里,扶着我的肩膀说:“快睡。知道你昨晚没睡好。”
      我躺在沙发里看他,看他在起居室奶白色的灯光下刻意扮出冷峻的神情。他好像只是在和我开玩笑,并不显得可怖,反而有些难得的亲近感,——我忽然有些看不清这个像是变得亲切又温和的萧逸了,于是把脸转向沙发里侧,按照他的嘱咐闭眼睡觉。

      我在夜里被再度惊醒。
      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感到有人扶着自己的肩膀坐起来,一件厚实的外套裹在了我身上。“萧逸……?”我一下清醒过来。“嘘——我们该走了。”萧逸在我耳边飞快解释道,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已经一下被他整个抱起来,向门外走去。
      “怎么了?”我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突发状况,同样放低声音问道。
      “有人进来了。就在楼上。”他边开门边轻声在我耳边说。
      我一下噤声,任他将我抱进院子里一辆陌生的车。男人转身进了驾驶席,我听到房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闯入者们已经发现了萧逸的离开。他发动车子,一手按上我的后背:“抓紧了,头低一点。”
      我放低身子,听到几声闷响几乎就落在车后。车直直开出院外,在我们拐进来时的小路的一刹那,巨大的爆炸声从我们身后响起。我被震得险些撞上车门,小心翼翼地扶着窗沿回头看去,白房子的位置已经烧起熊熊烈焰。
      我扭头去看萧逸,男人耸了耸肩:“不是我。”
      “我知道。”我依然低着身子,“你的火焰不是这个颜色。”
      他一愣:“你看到了……?”

      我其实也无法回答自己究竟是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只记得大概是在被解下眼睛上的束缚那一刻,被血模糊的视野里隐约出现了还未烧尽的、明亮的蓝色火焰。我有一瞬陷入沉默:“你的仇家看上去还不少。”
      “是有点多。”他含糊地回道。这座城镇夜里不像光启那样灯火通明,萧逸边提高车速边警惕地确认着四周。我知道此刻向他搭话并不合适,却还是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我把视线投向窗外,学着萧逸平时的语气:“人你也绑了,钱包也赔给你了,总得公平一些吧。”
      “确实。”他被我逗笑,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几分,“就是以前在一个不太好的地方待过。”
      “不太好??”
      “……好吧,是挺不好的。我和那群人差不多。”
      我紧了紧扶着车门的手指:“那现在呢?”
      “现在啊……”
      寂静的城镇被很快留在身后,我们一路开进人烟稀少的公路。
      “如你所见,是个逃犯。”萧逸语气轻快,竟然好像还能听出几分自满。
      我却好像从男人的回答中窥探到一个漫长的、苦涩的故事,却及时制止了自己对这个故事进行任何探究性询问的想法。我想,只要再得到一点关于他过去的追溯和回想,我恐怕就会开始试图理解身旁的绑架犯。可我并不想理解他。
      萧逸像是看出我的想法,不再多说,只是调高了车内空调:“睡吧。睡起来就到下一个城市了。”

      那之后的几天我们都这样相安无事。有时萧逸会带我去他已经准备好的安全屋,但都待不过几个小时。更多时候我们都在车上度过,我从未这样长时间地眺望过车窗外的风景:从城市到田野,再到海岸。我与萧逸保持着一种缄默的均衡:我不能和任何人交谈、接触,以此尽量减少可能产生的麻烦,而他会保障我的安全,态度甚至好像在一再宽容。
      萧逸让我自己挑一张碟放歌,我选了史琪特?戴维丝的《世界末日》,引来他一阵笑:“怎么选这个?”我很没好气:“我喜欢调子。又不是光听歌词。”
      他说:“那我们挺像,我也喜欢听调子。”
      我们来到一座靠海的小城,商店街数米之外就是海岸。萧逸将车停在路边,为我解开安全带和手铐。“做什么……?”我有些疑惑,他拍了拍我:“下车,吃饭。总让你在车里吃也该吃腻了。”
      我警惕于男人忽如其来的释放,他却在下车后熟练地贴近我,语气自然地警告道:“你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
      “……我记得。”我没有看他。

      我跟着萧逸进入一家靠海的餐厅。这家店沿海一侧全由玻璃窗构成,可以一览窗外的海景。日暮西斜,我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我兴致缺缺,于是点餐之类的杂事全部交给男人,看他从容地将菜单还给服务生——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气质不凡的男人其实是一名逃亡中的绑架犯?
      萧逸目送服务生离开,转头却忽然和我玩笑道:“完了,刚刚听太久,现在我脑袋里全是《世界末日》的调子。”说完,还眨了眨眼。我在一片微冷的金色夕阳中看到他被映亮的脸庞,好像忽然回到前几天白色房子里那一晚:一个触手可及的、英俊而亲切的萧逸。

      他又将去往哪里呢?这趟旅途的终点又有什么在等待着我?

      我沉默着一勺一勺舀着盘子里的烩饭,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问题。萧逸说一句话,我就应一句。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夕阳实在非常美丽。
      “喜欢看海?”萧逸见我总是盯着窗外,出声问我。
      “……我好像很久没看过日落了。”
      “前两天不是在车里还看过,”他笑我,“你没睡着那几天。”
      “那不一样。”我说。

      我们终于结束了晚餐,萧逸带着我去前台结账。男人在付钱的时候,我向吧台后的另一名服务员轻声问:“可以给我一包纸巾吗?”
      正在掏钱的萧逸轻轻瞥了我一眼。
      “谢谢。”我接过服务员递出的纸巾,揣进外套口袋。我们一同走出店内,穿过空旷的公路,向停在远处的轿车走去。只是这一次,萧逸罕见地没有牵着我走,而是先一步拉开驾驶席的门,有一瞬间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上车吧。”
      “……”
      我在他走向车门的那刻后退一步。
      男人回过头。

      我的眼前就是大海。——越过黑色轿车和萧逸的背影,几步之外就是通往海滩的长台阶。金色的海风掀起我的头发:那天之后我没再见过那顶白色毛线帽了。我看到萧逸露出短暂而惊讶的神情,却没有慌乱:“怎么了?”
      我将手中的刀贴向自己的脖子,因为把握不好距离,脖颈处清晰地传来一道冰冷的钝痛:“……放我走。”
      萧逸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气息平稳,站在纷乱的海风与夕阳中如同死神。那双绿眼睛同我紧紧对视了数秒,然后我听到他忽然笑了,仿佛回到我们初见时冷淡而充满威胁的模样:“还以为你在打什么小主意,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我已经叫人报警了。”我努力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我知道。”萧逸说,“我看到你的小纸条了——笔和纸从哪儿来的?哦,那盘飞行棋?”他越说笑意越盛,像在和闹脾气的小女儿讨价还价:是不是你踩坏了院子里的花?“不过真没想到,那屋子里居然还能找到刀。”
      我的心从那一刻倏然冷下去:“……你什么都知道。”
      从一间屋子里得到记号笔是很容易的。找到纸制品也是。而萧逸的同伙显然不像他那般仔细:我运气不错,竟然真的在那个百宝箱似的茶几抽屉里翻到了一把老旧的水果刀。
      “……你不想让我死。”
      和萧逸在一起多日,至少我已经清楚地理解了这一件事,“那就放我走。”

      然而实际说出口之后,我才明白那句话究竟有多么苍白,听上去简直构不成一句威胁。我握刀的手又晃了晃,钝痛逐渐变得清晰。我感到自己的衣领正在被血濡湿,而男人的视线在触及那道血痕时骤然变得严峻起来。——这下我知道自己羸弱的胁迫终于开始产生效果。如果不是萧逸疯了,那一定是我疯了。或者我们两个都是疯子。我咬住自己的嘴唇。我正在像那些千奇百怪的虚构作品的主角一样,做着看似勇敢又正确的事。

      我好像捕捉到答案,却依然是一团混乱:如果这一切都是虚构就好了——我是不是应该让自己的表情更自然、更决绝一些?
      “不然呢。”萧逸望着我,“要是我不放你走,就死在这里?不想回家了吗?”
      “……那就等着警察来把你带走。”
      “前提是,真的会有人替你报警。”他回道,反手关上身后的车门,游刃有余地靠上车身,神色未动。我的心又跟着颤了一下:萧逸在这种时候从不口出狂言。然而我还是死咬着:“怎么会?”
      “怎么会……?”男人轻笑,“你等等看?”
      海风闯过我们之间几步的距离。我的手已经开始发疼、发颤,一秒、两秒、十秒、一分钟……寂静无人的海街上回荡着风声,也始终只有风声。我还没有等到任何人来,然而我已经知道自己等不到了。“行了。”大概是看到我眼中一瞬间闪过的无助,萧逸忽然放柔声音,像在诱哄,“你在流血。先把刀放下。”
      我将下唇咬得更紧。见我不出声,他继续道:“瞧你那把刀,钝得……那屋子多久没人住了,锈了怎么办?真要想死,估计还得费点劲才行。当然,前提是如果你真的想死的话。”
      他每一句话都刚好戳到我的痛处,将我变成一具无从遁形的空壳,身体里回荡着呼啸海风。我望着男人背后的金色海岸,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几欲流泪。——我简直要恨上他身后那片美丽的黄昏了,在夕阳的笼罩下,我竟然显得那么渺小。
      “……还有,你应该还记得,下车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萧逸眯起眼睛,“不要让我提醒第二遍。”
      “……”

      许多事情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许多陌生面孔,许多面孔的萧逸。而拨开混乱的云雾,最后竟然没有留下任何一条正确答案。
      我闭了闭眼,终于在听到男人最后一声落下时轻轻挪开了手。

      然而萧逸的反应比我还快:几乎是在我将刀刃撤开的瞬间,男人一步上来掐住了我握刀的手。哐啷。我被他半拖半拽地一个转身提回车边,按在车门上。——萧逸的手从后面托着我的脑袋,然而我还是感受到了疼痛。一个吻,又凶又急地落了下来。辗转的、深沉的、冷峻的。这一刻我看不见海岸也看不见太阳,直直朝着像要吞没人的黑夜坠去。我的挣扎、我的质问、一切问题的回答和并非正确也并非错误的时间都被即将到来的夜晚一并淹没了。
      我没有流泪,却听到自己的呜咽声。
      萧逸放开我,将微颤的冰冷面颊轻轻贴上我的,依然用力掐着我刚才握刀的那只手。他深深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声音潮湿:“……你刚刚吓到我了。”

      那我呢?我又要怎么办?

      夕阳终于即将完全沉没,天空由金黄转至深蓝。腥潮的海风落在我们身上。我靠着车身,萧逸倚着我,我们彼此依靠,远远看去一定像一对亲密恋人。我在男人近在耳畔的呼吸声中茫然地望着夜空,发现自己竟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一定是要疯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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