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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来自黑夜 ...


  •   萧逸回来是在夜里。
      可能是凌晨一点钟、两点钟,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时间。我不知道准确的时刻,只知道是在夜里。事实上,这里甚至本应该是不分昼夜的。一间平整的四方形起居室,密闭,安静,右手侧那面墙挂满不透光的窗帘。而我大多数时间里都被蒙着眼睛,只有在萧逸回来之后可以获得短暂的光明。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现在是晚上——

      萧逸把手探到我的脑后,娴熟地为我解开眼睛的束缚。
      这个姿势很亲昵,但我已经学会保持寂静而不是回避挣扎。他戴着手套,手上的动作却并不迟钝,厚重的衣袖一下一下刮过我的面颊:一种防水性很好的面料,粗糙却韧性好,擦上来时冰冷得近乎疼痛。我简直要怀疑外面是不是正下着雪。
      男人察觉到我的瑟缩:“醒着呢?”
      蒙在眼睛上的布料应声而落,我一下眯起眼睛,又反应了好几秒,才在刺目的室内光中抬眼看向他。
      萧逸正低着头,好整以暇地看我。
      他摘了外套的帽子,发梢好像结着一层薄霜,看上去湿漉漉的,绿眼睛沉在一片背光的阴翳里。
      我说:“……你的邻居好吵。”
      男人一下就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我忽然想起不知何时听人说,肉食动物都以露出牙齿作为威胁的信号,只有人类以此表示友好。至少此时此刻在我眼里,面前的男人看上去更像前者。他说:“他们还在吵呢?”然后转身从包里取出瓶装水,“饿不饿?”
      “……吵了有一会儿。”
      “那我待会儿可得上去说说他们。”萧逸当着我面拧开瓶盖,将吸管插进瓶口,递到我嘴角,“喝水。”

      我看着那只可笑的红白条纹塑料吸管在瓶口轻轻摇晃了一下。第一次面临这幅场景时我几乎毫不迟疑地偏开脸表示抗拒,是萧逸抬手抚上我的脖子,紧贴着动脉的地方,冰冷的手套使我打了个颤。男人用拇指轻轻推着我的下颌,语气淡然,倒是不恼:“乖,喝水。”我被迫注视他平静无波的绿眼睛,在尊严与活命之间飞快地、颤抖着进行了一场抉择:探出脸,叼上那只吸管,小心翼翼地啜饮。——我感到某种过去我曾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正在被一支天平摧枯拉朽地高高扬起,托至虚空,而天平落下的另一端则坐着一团漆黑的小人,自私,弱小,胆怯。
      我松开吸管,避过萧逸的目光,听到男人又问:“不喝了?”
      我摇头。他于是拿走水瓶,顺手为我挽了挽垂到嘴角的头发。这是个脾气不错的绑架犯,至少他十足耐心,举止轻柔得甚至令我心生恐慌。这样的来回又上演过几次,我发现自己已经逐渐开始习惯这种如同被圈养的屈辱。

      我还记得自己被绑走那天。12月1日,正是急剧变冷的季节,空气中沉着一大团一大团的粘稠的湿气。年尾月初,公司开了一场冗长的会,我在走出万甄大楼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再次睁眼后我已经被笼罩在一片柔软的黑暗里,双手紧铐,身下是床,直到萧逸回到这个房间,为我解开眼睛上的束缚。他穿着厚重的连帽外套,帽檐拉得很低,戴口罩和手套,只有一双锋利的绿眼睛露在外面。
      “别乱动。不会害你。”他简洁地说。
      我自然不会信他的话,却看到男人摘下帽子,拉低口罩,露出一张有些眼熟的脸。我是在他转身卸下随身的黑色旅行包时猝然回过神来的:“……萧逸?”
      黑发男人愣了愣,回头看我,眼中含笑:“认得我?”
      我的确认识他。我的朋友是你的粉丝——这种蠢话,论谁也不会在眼下的场景里说出口。“——你真的是萧逸?”他耸耸肩,“嗯”了一声。“这是哪里?”没有回答。“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依然没有回答。“现在是什么时候?”男人对我接连的质问置若罔闻,从包里不紧不慢地依次翻出几盒应急食品。我有些挫败:“……你绑架我也没有用,我没钱的。”
      萧逸忽然就笑了:“我知道。”然后他回答了我上一个问题,“现在是12月2号,凌晨五点。”
      我还想问些什么,却看到男人一下凑近,单手掐住我的脸,向我嘴里塞了一颗东西。“……?!”他反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则扣住我挣扎的身体,让我只能无助地感受着那颗球状物在口中开始融化:“行了。喊救命喊得嗓子都哑了,歇会儿。”
      我看着他冷淡的绿眼睛,眼泪几乎是在瞬间涌了出来,——我不是习惯惊慌失措的人,却还是轻而易举地被眼前莫大的恐惧打倒了。他给我吃了什么……?冰冷的,好像一颗随时会将我四分五裂的核弹,只要我轻轻一动嗓子就会轰然炸开。
      见到我的眼泪,萧逸愣了。
      他好像没有料到我突然的崩溃,一双绿眼浮现出茫然,只是看着我的泪水无声涌出、落下,在他的皮手套边缘汇聚成一泊极浅的湖,“哭什么。”然后男人松开钳着我的手,探过我的肩,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由惊讶转为隐隐带笑的安慰,“没事,就是一颗糖。很普通的那种。不用怕。”
      我终于在他安抚的话语里尝到了那颗据称无害的糖的味道,柠檬味,很尖利的酸,好像钢针一下一下刺着脑袋。我的眼泪歇了又涨,浑身的颤抖却渐渐停下了。酸味过后是很微弱的甜,好像还有一丝苦,然后又是尖利的酸……萧逸的手轻轻拍着我因为挣扎而揉乱的头发,动作轻柔,一下又一下,然而我身体里的某个部分却好像随着这一切开始不可挽回地坏死,哪怕那的确只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水果硬糖,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实质性伤害。——我被绑架了,绑匪是在万甄大楼前的商业街广告牌上就能看到的男人……满口的酸与苦终于落进腹中,我也终于连吞带咽地强迫自己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还行啊。”见我止住哭泣,萧逸笑着放开手,“你比我想象的还坚强一点。”
      我一定比你想象的坚强很多。疲惫感朝我袭来,我放弃同他争辩的想法,沉沉咽下一腔恶气,闭眼休息,不再挣扎或呼救。这间屋子静得可怕,即使高声呼喊也无法抵达外界,我甚至合理怀疑他可能将自己绑进无人居住的死楼。

      萧逸似乎很忙。他经常离开,每隔一段时间会回来,检查我的状态,喂水、饼干或是带我去洗手间。这里的洗手间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小得可怜的通风口,洗漱台上堆着许多品牌各异的一次性用品。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苍白,干燥,由于长期睡眠不足导致无法消去的黑眼圈。
      我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容忍满头蓬乱如杂草的长发,于是洗了洗手,又拆开一支堆在洗漱台上的塑料梳,开始整理头发,——我正在以连自己都觉得惊异的速度振作起来。大概是站在门外等了太久,我听到萧逸的敲门声:“这位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像是捏准了我插翅难逃的窘境。
      我拉开门,瞪着面前为自己重新拷上双手的萧逸:“萧车神好有闲心,别人在卫生间多待一会儿你也要管。”
      他挑眉看我,然后很好笑似的抬手捻了捻我刚才梳过的头发:“怕你想不开。看来是我多虑了。”
      我讨厌这男人的敏锐,更讨厌这个敏锐的男人。

      我不是没有试图逃走过。
      萧逸不在的时候,我又重新陷入那片柔软的黑暗里。我双手被牢牢紧拷在身后,脚则被锁链拴住,最多不能移动超过床尾的距离。房间内没有任何利器,甚至没有多余的生活杂物,连一日三餐都是萧逸随时带回来的,再离开时,他会顺便收走那些被我接触过的食物和包装袋。男人每天会进出这间屋子多次,我很快失去时间概念,——除了天花板上传来的摔打声。
      这里大多数时间都很寂静,然而却会突然传来重物摔落的闷响,即使是隔音房也无可避免。第二次听到时我向萧逸询问,男人想了想:“噢。估计是上面住的人,听说他们夫妻经常打架。”
      我向他报以狐疑的目光。眼前这位绑架犯不但耐心十足,思路也相当不同寻常。他要么是纯粹的胆大,要么是做事过于不经大脑。至少这下我知道自己身处居民楼,且楼上有一家住户。我推测他们的争吵恐怕大多发生在晚上,这样当我再次听到摔东西的响声,就知道日子已经又过去一天。

      深夜,我躺在床上,听到天花板上传来一记轻响。
      我转为仰躺,睁开眼。
      “醒着呢?”身侧传来男人的声音。我看到萧逸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透过黑夜遥遥地望着我,脸被手中的屏幕照亮。
      我时常怀疑他好像根本不需要睡眠。
      “……你的邻居怎么每天都打架。”我闷声说。
      他又笑了,好像一眼看穿我的想法:“别想了,他们打起来根本顾不着周围,现在呼救也没用。而且这附近就他们一家住了人。”
      萧逸话音刚落,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这次比之前的每一次都严重得多,好像整个天花板都在抖动。然后我好像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时断时续,一下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又一声“咚”。
      “……”
      我和萧逸在黑暗中对视一眼。
      你这选的什么鬼地方?我几乎要被眼前诡异的场面气笑,还是说:“我觉得是不是该报个警?”
      “有道理。”萧逸居然点头,站起身往外走。
      “最好麻烦警察把你一起顺便带走。”我没好气地冲着男人的背影嘱咐道,然后听到他愉快的笑声。当然,萧逸并没有叫来警察,而楼上的声音在那之后也没再响起过。

      久违的人声唤起了我对外界的想念。我把脸埋进萧逸准备的白色枕头里,想,不知道是否已经有人替我报警。——我失踪已过几天,然而友人不在身边,又都过得忙碌,彼此突然断了联系也并非什么奇事,只好寄希望于公司同事的关心。至于公司——我想到万甄灯火辉煌的大楼,好像会将人吞没的无数盏莹莹亮光。我知道自己其实不能倚靠任何人。

      我在等待机会。
      萧逸不会永远把我关在这屋子里。证据在于他出入得愈发频繁,肩上的黑色旅行包空了又鼓,很明显,除了应付我之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忙。而这里也不过只是他众多的落脚处之一。
      只有一次,他离开很久,我几乎要忘记究竟过去多少个小时,然后萧逸终于开门进来,我听到他转身先进了洗手间。等他再过来为我解下眼睛上的束缚时,一丝陌生的气味忽然闯入了我的鼻腔。一名绑匪身上还能有什么味道?汗水、泥土、火药和血的味道。前三者我都从未在萧逸身上闻到过,他更多时候带着很重的霜雪气,像从某个天寒地冻的远方风尘仆仆而来,没有气味,只是清冷。
      然而我在那一刻闻到血腥气。
      我不问他。萧逸像之前那样为我准备好水,递到我嘴边。我抬头看他:男人垂着脸,黑色的碎发,冷清而透亮的绿色眼睛。——他是个年轻而英俊的罪犯。即使他平日里经常笑着,那双眼睛里却也总是含着几分难以亲近的压迫感;而当他褪下表情,低头看我,那种似有若无的冷淡就几乎变成了暗含胁迫的危险。
      我和他对视:“你究竟要对我做什么?”
      “怕了?”
      我不再理他,凑到吸管前喝水。如果不是那张脸实在一模一样,任谁也不会想将眼前的男人和新闻里的赛车手联想到一起。然后我听到萧逸说:“你身边目前还没有人报警。”
      “……?”
      “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好像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一双沉在黑暗里的绿眼睛看向我,“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却根本没有人找她。——当然,虽然今天是周末。”
      已经到了周末。12月1日是周四。
      我皱眉:“你认识我……?”
      萧逸不答。我想,我可能还得感谢他,没有在其他人报案之前就将我大卸八块。那一天男人罕见地脱下了那件沾满腥气的黑色外衣,一股沉沉的寒意在他抖开那件外套时扑面而来,好像提醒着我,与这个温暖的牢狱一墙之隔的,正是十二月的凛寒。

      变故发生在第五天。
      我听到开门声,极轻的短暂一响,意识到那不是萧逸,于是向着床里侧靠了靠身子。
      门又关上了。
      脚步声。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一个年轻点:“萧逸不在。”一个老练些:“他最近经常出入这里,应该——”他们忽然都安静下来,我好像感到有两束寒针般的目光穿过黑暗向自己刺来。然后那个年轻些的又开口了:“女的……?”紧接着,有人飞快地几步上来凑近我,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一股脑从床根扯出来。一块坚硬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脑袋:“萧逸人呢?”
      我一动不动,极力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你小心点。”那个年长些的又开口了,我听到他在屋子里翻找着什么,“说不定是萧逸的陷阱。”“我没听说他有这爱好。”面前的人依然掐着我的脖子,另一只手动作飞快且谨慎地检查着我的全身。像是确认我身上没有携带任何危险品后,对方又重新将枪口贴上我的脖子:“还挺沉得住气。萧逸呢?你知道他把东西藏哪了吗?”
      我终于开始感到有些呼吸困难。萧逸呢?我比你们更想知道这个问题。他每次离开前都会说:这里很安全,没人会害你,放心。而眼下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该恐慌还是该发怒——毕竟向这两名恶徒借手机报警明显不是一个好选择。
      另一名同伴叫了他一声,像是在提醒。
      “这娘们装死呢。”掐着我的男人重复道,“萧逸去哪了?东西呢?”
      我抿了抿嘴角,并不回答。
      咣!!!一块坚硬的东西狠狠撞上我的额角,把我整个脑袋都掀到了另一边。忽然间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巨大的嗡鸣,好像有一只古钟在我大脑里不断被来回敲击着。
      血顺着我的额头淌下来,逐渐浸湿了蒙在眼上的黑布。
      “喂!”我隐约听到那个年纪大些的男人开口制止的声音,疼痛带来的混乱很快再度占据大脑,那之后的声音我就不再听得清了。——呼。好像是火。没有气味,但是能感受到灼热。我听到像是有人用炉火烧着栗子壳的声音,哔剥哔剥,可能是栗子壳丢得有些多了,火焰之中忽然冒出一声细小的炸裂。砰。还有遥远的、像是从某个幽深的远山身处传来的动物叫声。——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生火?
      几滴温热的火星溅在我脸上、身上、手上。咚。栗子壳烧完了。生火的人踢了一脚装栗子用的铁皮桶。我依然躺在床上,大脑里的古钟还在被撞着似的,一阵阵剧痛。有人很轻地扶起了我的脑袋,清冷的霜雪气,让我想起窗外应该正是沉沉的寒冬。
      你这骗子。我本该开口骂他,却好像已经累得失去开口的欲望。都无所谓了。我在混沌的钟声中有些自暴自弃地想,都无所谓了。——我现在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电脑前赶制明天要交的图?

      我好像经历一场噩梦,睁开眼,却看到萧逸的脸。
      “醒了……?”
      他扶我坐起来,回身从桌上拿了一瓶水。我发现自己的双手竟然重获自由,头上的伤也已经被人处理过。房间内显然经历过一场洗礼:床单已经被撤下,原本铺在床脚的地毯也消失了。我接过男人手中的水瓶。伤口依然很疼,然而我却并不感到虚弱,反而头脑清明。
      萧逸并不向我解释。
      他收起我喝过的水瓶,去了玄关。不一会儿手里提着两件东西回来:一件轻飘飘落在我身上,是我的大衣;一件被他递到我手边,是我的包。
      “做什么……?”
      我想他恐怕没有好心到就这样放我离开,却在抬头时发现男人的绿眸中闪过一丝斟酌:“收拾一下。准备走了。”
      “去哪?”
      他依旧不答。
      我打开自己的包,电子设备和证件果然已经全部被取走,只有一只装了点应急用零钱的空钱包,一支口红,一面镜子,一包纸巾和生理用品……我把镜子握在手里,终于还是开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
      “要带我去做什么?”
      “……”
      我扭头去看萧逸,他依然好整以暇地站在窗帘前,没有回答。男人的沉默使我感到一阵荒凉,不知究竟是厌烦还是沮丧率先占据了我的思考,我看着他,语气疲惫:“为什么是我?”
      “……”萧逸回头看我,忽然他终于开口,“你是不是经常在万甄广场喂鸽子?”
      “啊?”
      我一时间没能跟上他的问题,却看到男人抬手,拉开了几天来一直笼罩在那面墙上的厚窗帘。唰啦——夜色与灯光落到我们身上,那竟然是一整面落地窗。我看着窗外不断变换形状的流光,更远处则是一块十分令人熟悉的标识。“那不是……我们就在万甄附近??”
      我推测着灯光的距离,意识到自己脚下可能就是男人刚刚提及的万甄广场。
      萧逸“嗯”了一声,又重复道:“所以,你是不是经常在万甄广场上喂鸽子?”
      “我……”
      我有些讪讪,“嗯。也没有经常,偶尔吧。”

      万甄广场是近几年新修成的小地标,就在我上班的公司附近,面积不大,不知从哪里弄了些鸽子来,又建了风格混杂的喷泉和花池,吸引年轻游客。这里原本是老商业街,没有广场,也没有鸽子,翻修后变得像一只过分包装的空礼盒,精致得不近人情。不过我并不介意这些。我经常在广场附近的咖啡店买早餐,心情不好时也会假扮游客的模样喂鸽子。这里的鸽子个头小,不亲人,总也喂不熟,我反而很喜欢。

      我将思绪从与万甄广场有关的回忆中抽离,怀疑地看向萧逸:“那些鸽子怎么了吗?”
      “没怎么。普通的鸽子而已。”萧逸笑了,语气狡黠,“不过这样就可以确定,你的确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不是别人。”
      “……?”
      “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忽然间他就变得坦诚许多,“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他无视我的问题:“等到了那边,自然会放你回家。”

      我终于放弃这毫无意义的对答,至少此刻我已经在心里拼凑起问题的一部分答案。于是我穿起自己的大衣,拿上包。萧逸为我解开了脚上的锁链,久违的自由感让我觉得脚腕有些发痒。趁我穿鞋的空档,男人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一条蓬松的红围巾和一只白色绒帽:“外面冷,捂严实点。”
      我满心抗拒地看着他手中的毛线帽:“我一定要戴那蠢帽子吗?”
      萧逸递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
      “……好吧。”我乖乖站好,任他摆弄。男人为我系好围巾,又动作小心地将绒帽拉下来盖住我包扎过的伤口。我居然从他的口气中听出几分无辜:“这帽子很丑吗?”
      我实在不想理他。男人拉低外套帽檐,背起包,按掉房间里的灯。他揽着我的肩往外走,力气很大,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其实我此刻原本也没有生出逃离的想法。
      我在他的带领下走出房间,第一次看到房间外的走廊,过道上的窗户……我很久没有踩着鞋走路的实感了。这一切都令我不可思议。广场上的霓虹灯透过玻璃窗落在我们脸上,像空气一样潮湿又寒冷。萧逸忽然问我:“想回去了?”
      我一愣:“回哪里?”
      “回家。”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是在问我要不要回到那片灿烂的霓虹灯深处去。我低头想了想,忽然十分好笑地发现答案也并非那么肯定。——可是不回那里,我还能到哪里去呢?
      于是我说:“有一点。”
      “有一点??”萧逸被这个答案逗笑了,原本嗓子里含着的清朗的、好听的笑声一下全落在了我头上,揽着我的手也紧了几分,“这位小姐,你正在被绑架,请严肃一点。”
      我也想笑,却只是摇头。我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信任,——至少我已经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用枪砸破我的脑袋,哪怕是暂时的。我也想做一名严肃的、纯洁的受害人,然而这几日以来发生的太多事都超乎了常理能解构的范畴:我已经无法条理地将筹码一一摆上天平、加以计算,我早已身在漩涡中心。

      我跟着萧逸走下楼,忽然发现临街的一楼就是我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原来那个房间就在那条旧商铺楼上,隔过一条小马路就是寂静的万甄广场。正值深夜,路上几乎看不到来往车辆,只有一辆黑色轿车已经停在路边。“这是你的车?”我被萧逸塞进座位,男人重新将我的双手拷好,又替我拉上安全带,听到我的问题后“嗯”了一声:“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你会开那种很夸张的红色跑车。”
      “要是开那种车,咱们估计连光启都出不了。”他笑我,绕回驾驶席,见我一直扭过头望着那间咖啡店,“怎么了?”
      “……我经常去那家店。”
      “是吗。”萧逸听起来并不惊讶,我在心里更加确定了他可能早就认识自己的猜想,“那是我一个朋友开的店。名字不错吧。”
      “是不错。”我看着咖啡店招牌上的“Rick’s cafe”,“……你知道吗,卡萨布兰卡也开了一家叫这个名字的店。”
      “拍电影的那个地方吗?”萧逸没有发车,像在耐心地等我,“所以你是因为喜欢那部电影才经常来这家店?”
      “当然不是。”我下意识反驳,“是因为你朋友做的牛角包很好吃。”
      “我朋友只是老板,不是厨师。”他又笑了。我于是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然而男人却一下探出手,扳住我即将靠向车座的脑袋:“小心别蹭到,伤还没好。”
      我愣住。
      刚才那一瞬间的和解已经在他不合时宜的打断中迅速消散殆尽。我不再说话了,萧逸也不再说话,终于发动车子。广场上寂静的霓虹灯沿着车窗划过,名叫里克的咖啡店和那间临时的住所都在飞快向我们身后退去。
      “对不起。”我忽然听到他说。
      “……把我卷进这种事情,你是该和我说对不起。”我轻轻靠上车椅。
      “之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保证。”萧逸没有看我,始终注视着前方空旷的马路。
      我实在很不信任他:“你拿什么保证?”
      萧逸笑了,语气真诚:“我没什么可以拿来和你保证的。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忽然很想叹气,“我想喝热水。”
      “好。”
      他想了想,“车上只有冷的。你等等。”男人很快将车停在路边,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家亮着光的便利店。他翻了翻外套口袋,好像一下陷入思索,半晌才扭头看我:“……你有没有现金?”
      我震惊于他的不要脸:“我包呢?”
      “这儿呢。”萧逸从后座取回我的包,在我的指示下翻出钱包和里面的零钱,一番清点后颇为满意地向我报告,“很好,刚好还够我们一次的加油费。”
      我瞪他:“你可快去吧。”萧逸又笑了半天,取下车钥匙,确认我有戴好围巾和帽子,才关门走向远处的便利店。
      我靠在车椅上,闭眼假寐。

      不过多久——快到我几乎怀疑他是不是忘记带什么东西的时候,萧逸就回来了。他似乎还买了些别的什么,先将一只单独捧在怀里的纸杯塞进我手中:“牛奶可以吗?”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点点头,他于是说:“你先捂一会儿手。”然后才提着装满东西的塑料袋去了车后座。
      我用一个艰难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捧起杯子,咬住热牛奶的纸吸管。
      萧逸回到驾驶席时便看到我这副模样,他说:“小心烫。”然后摘下口罩和帽子,自己也拧开一支新的瓶装水。
      我的确被烫到了,于是放下手中的热牛奶,扭头看他喝水。萧逸回到车内就立刻打开了空调,车窗上很快结起一层白雾,然而从他身上却还是不断地透出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意。我看着男人一边喝水一边抬手拨开头顶的车内灯,大片浓烈的阴影在他的下颌处曲折成一道凛冽的拐角——就作为一名绑匪而言,他实在是有些太过英俊了。

      我为冒出这种不合时宜想法的自己而感到有些好笑,忽然间觉得一切都变得十分无所谓起来。这里只有我们两人,寂静得好像早已失去时间和对错的分别。
      “怎么了?”萧逸察觉到我的注视,扭头问我。
      我摇摇头,并不回答,而是轻轻眨了眨眼。车内模糊的灯光同样照亮了我的眼睛,使得我整个视野微微发亮。
      萧逸忽然就笑了。他放下手中的水,侧过身,低下脸来吻我。

      好像过了很久,我才重新听到他的声音。
      “走吧。”萧逸说,我闻到他身上有些风尘仆仆的、好像落满霜的冬意,忽然察觉到自己捧在手中的纸杯尚还温热,“我们要在天亮之前出城。”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01.来自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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