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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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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四年前的那桩事故可以有个更加完满的结局,那么一切会稍微好一些。
提起常荞,没有一个人不会说起另一个名字——陈沂。
常荞像是夏日的旋风、热带的洋流,而陈沂就像是暮春的湖面、起雾的清晨。她们是高中同学,陈沂是班长,学习很好的,什么科目都拿第一。我去找我哥时看见过她,圆框的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校服干净得像是刚从仓库里拿出来一样。我想我知道常荞为什么会喜欢她,因为她那么的安静,常荞的狂热需要一处安静的居所。
这是一则性质恶劣的异闻,在这座无聊的小镇上掀起了一阵狂风骤雨。
据我所知,她们恋爱了两年,在临近高考的时候被人戳穿。这件事情的曝光震惊了整座小镇。常荞她妈整日不出门,而陈沂父母则整日敲常荞家的铁门来找架吵。我哥得知这件事后算是消停了几天,窝在房间里暗骂常荞竟是这样的人。
在巨大的压力下,高考前个月常荞停课,她高考失利了。而陈沂也没考好,还可以勉强填省外的学校。我听很多人提起过,在七月即将结束的那几天里,常荞买了两张船票,让陈沂跟她一起走。陈沂答应了,连行李都打点好了。
但我们都知道结局,在最后一刻陈沂选择了放弃。如今她读完大学已经回乡,在这里的卫生所任一个小小的管理工作。而常荞没有读大学,而是去了陕西,一去就是四年。
去陕西的路好远,常荞一定很孤单。陈沂有什么好?如果我是她,我怎么舍得让常荞孤独?
人的一生要被摧毁,或许是件难事,它可能被伤害,被重挫,但它还不至于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如今唯一值得让我感到宽慰的是常荞仍旧没变,她又回到了这座曾将她放逐的小镇,而她的笑容会让我觉得一切并没有发生。陈沂也是的,确实如此,我曾愤怒于她的逃离与无情,也替常荞艳羡过她如今“正常”的人生,但后来我已不再把这些当做是背叛,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成长,我们各自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哪怕过程会疼痛,哪怕或许,会真的伤害一些人。
但那是我还只是个孩子,我想要长大,但确实还是没有长大。我不明白代价的重量,那种对于家庭和这座小镇的怨恨让我始终无法原谅很多人。那天常荞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让我跟她一起去看电影,我在想,常荞,如果没有陈沂,如果没有我哥,你会不会永远也不会对我这么好。
但我是个知足的人,我仍旧为她的请求而欢呼雀跃,而毫不在乎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那天我向我爸报备,又不能告诉他我要和常荞出去,只能搬出阿江。
阿江是我的同学,她算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爸是卫生局的局长,所以她也是少数我爸乐意我去交往的朋友。我给阿江打电话,托她帮我圆个谎,就说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了。
“噢哟,小妹,”谁叫我的生日小,连同班同学都叫我小妹,“你有对象了?”
“不是,是我姐姐。”
“你什么时候有姐姐了?”我听到她在对面拨电话线的声音。
“常荞。”我并不忌讳告诉她。
“常荞?”她像是有点惊讶的样子,“她回来了?”
“嗯,前不久刚回来的。”
“她会待多久?”
“不知道的,她不告诉我。”
“徐景何,我跟你说,”阿江这个人,要是一要说起什么正经事了,就会叫我的名字,“你要抓紧机会。”
我笑了,我看向窗外,有人正在把西瓜从水井里捞出来。“我知道了。那你帮不帮我这个忙咯?”
“帮的,肯定帮的。”她嘿嘿笑着,“这样我晚上也可以和小桑出去了。”小桑算是阿江的男朋友吧,渔民家庭,没怎么读过书,她爸是绝对不会允许他们交往的。
我想这就是我和阿江能成为好朋友的原因,我们乐意分享彼此的秘密,并从不为此感到羞耻。她知道我对常荞的感情,她曾鼓励我去找她,但我不敢。我其实很佩服阿江,她明明知道她的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她仍然乐在其中。她曾对我说过:“徐景何,很多事情不能想太多,想着想着,就错过了。”
我觉得常荞一定会同意这句话,因为她们都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那种潇洒与决绝。可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天赋去成为她,我现在似乎并无资格,我现在甚至没有成为大人的权利,我过往的生活空白一片,又怎能模仿那些英雄尽数舍弃过去的一切?
可我仍然尽自己所能地,去相信阿江的话,我尝试着将一切顾虑与犹疑抛之脑后,只想着那天的电影。常荞过来接我,她穿着牛仔裤和白短袖,携着动人的微笑。她在阳光底下朝我招手,整个院子都洒满了金灿灿的光。在我跑下楼梯的那几秒钟里,我想起第一次见她时,我还是个躲在哥哥身后的小姑娘,被眼前这个发光的女孩迷得神魂颠倒;我又想起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带着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微笑,说,“小妹,你好啊”;我也想起了,在那一天的日光下,我是如何爱上她的。
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我爱她。我在书本里读到过很多爱或死的理论,在四年前那桩时间发生之后,我觉得爱确实是有着毁灭性的力量。我不知道它是否会发生在我身上。对常荞的爱让我痛苦万分,可我一刻也没有质疑过,是否要因为这些痛苦,而放弃爱她。
她那么好,那么美,有着我从未有过的力量,我怎么舍得不去爱她?
她在我前面走着,我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或许我哥会很嫉妒我。徐霁明,没想到吧,你日日夜夜想着的和常荞一起看电影的梦想,结果倒是先被我实现了。
常荞转过头来看我,说,你笑什么啊。
我不会告诉她的,我不会告诉她其实在我内心中,我一直希望相信我就是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我只是说,姐姐,我觉得你今天太美了。
她不再说话了,也不再看我。她是开心了吗?她应该明白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天我提出要和她牵手,像是过去一样。但她温柔地拒绝我,说被街上的人看见不好。两个女孩儿牵手本没什么,但常荞的坏名声在外头,难免被人说闲话。我就一路把手插在口袋里,夏天太热了,溽出了一层汗,可我还是没有将手拿出来。
我们在影院门口见到了陈沂他们。我问过我爸了,那个男人姓梁,是来自吉林的。他和陈沂是大学同学,关系处得还不错。陈沂她妈想着,毕业过不久就让他们结婚了。这次姓梁的来这里大概就是见见父母,处理一下结婚的事宜。
而他今天穿着短裤和T恤衫,一见我们就热情地打招呼。其实我并不怎么讨厌他,只不过他的身份实在是尴尬。他让我想起我以前读过的一本书里的男配角,憨憨傻傻,对人都很好,本该很讨喜,却总是让人喜欢不起来。而在他旁边的陈沂还是老样子,浅浅地笑着,即便是远远地看也很美。
我不知道常荞知不知道陈沂即将结婚这件事,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时间过得很快,四年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们都不会只在原地。可我仍想问问陈沂,是否对四年前的事心怀亏欠。
如今想来这实在是太过幼稚。可我在想常荞一定要把我拉来,是否也是在和陈沂暗中赌气。这么想来其实常荞也还是一个孩子,不过确实是的,她只比我年长四岁,也远还没到可以认清世界的全部的年纪。可我实在是太小了,觉得她是如此的成熟,觉得她好像可以肩扛起整个世界一般。直到后来我到了她的岁数才发现,有的时候我们去过很多地方,我们见过很多人,还是发现有些事情注定很难。
我只是觉得她可能是感到孤独了,而我不会让她一个人。
气氛很怪异,陈沂和常荞坐在一起,我和姓梁的分别坐在她们的两边。位置的间隔一共就这么窄,她俩中间却像是隔着整条河流。常荞一直把身子往我这边靠,我把我们中间的爆米花拿开,让她可以把手撑在我的胳膊上。我不知道她们究竟有没有在认真看电影,但那个姓梁的看得倒是很认真的样子,爆米花到最后也没吃多少。
影院里放的是布拉德.皮特的一部片子,如今我已经忘了叫什么名字,毕竟他实在是演过太多影片。电影里刀枪剑戟相互碰撞,战神正在大杀四方,我猜他马上就要死了。
我把身子靠到椅背上去,不再看向屏幕。我望着前排漆黑的座位,想着那些曾在书里电视里看到的能在电影院里发生的一切。我将头向后靠,看见姓梁的把头枕在了陈沂的肩膀上,我笑了一声。
常荞转过头轻声说:“你笑什么?”战神正与他的爱人告别,背景音里响起弦乐,我想这真是一个适合流泪的时刻。可我有满肚子的话想对常荞说,假如可以的话,我会跟她解释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笑了,我只是觉得,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有些行为是合理的,是理所应当,大家应该起立欢呼举杯庆祝,而我能对你这么做吗?我能不付任何代价的,在街上牵着你的手,在影院里枕上你的肩膀吗?
陈沂和梁先生就要结婚了,或许最后我也会参加。我得穿着我那套并不喜欢的学生裙,跟在爸爸和哥哥的身后向他们敬酒。那一天人人都会很幸福,爱的气息会蔓延整座小镇,鞭炮四起,夜被点亮,所有陌生的人都会在这个夜晚成为朋友,我们互相拥抱,忘记忧愁,消除恩怨。在那一天,或许连常荞都会原谅她。
电影到头,战神最后还是死了,果然如此。我想起我哥常提起的宿命论,如今想来还真有道理。我们都在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或许这都是可以猜到的,就像一部电影,那些看似随机的结局,实际都预设完备,早有预谋。
很多年后我在巴黎的一家影院里看到这部片子重映,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海报上的皮特还很年轻,好像这几年里时间都已停止。我看着那个法国译名,却怎么也没法儿把它们翻译成中文。我一直觉得电影和时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在那一天的影院里,我转过头看向常荞,她的侧脸被电影里的光影所照亮,我看见了我记忆中所有的她,就像是那些闪回镜头,每一帧代表一个时空,而我和她的故事在其中用另一种形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