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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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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有些情感的衡量,我们可以用一种尽可能简单的方式来决定它们在我们心中的重量,那关于想念的尺度。
我哥从前缠着常荞,她不理他,可能是出于某些礼貌的因素,她从来不拒绝我。所以我哥就想让我和她打好关系,以便趁虚而入。那时候我好小,我个子长得晚,那个时候使我们班最矮的一个学生。我就像是个小孩儿一样由她牵着穿过了无数条街道。她还叫我趴在她背上,她背着我走过下雨后的泥泞地。
她比我大这么多,却还是喜欢犯事儿。她火气冲,说话重,走路从来不低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能数清楚她手的骨节上有多少个伤疤,也知道她额角上的那个伤痕是以前打架时磕在台阶上留下的。我哥就是被这样的她迷得神魂颠倒。可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坏人,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笑呵呵的样子,当我抚着她受伤的手腕时,她会对我说:“小妹,女孩子不要去打架,脸打花了就不好看了。”
她经常对我说:“不要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而我很年轻,还是不顾她的劝告,依旧把她奉为我的人生偶像。我生在一个家教严格的家庭,很多事情在我出生时就早已决定,我没法儿去说一些我想说的话,做那些我想做的事,所以我好羡慕常荞,我觉得她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她的逆反是一种勇敢,她的跋扈带着我所没有的骄傲。
那无数个夏天的日子,它们穿越在我的脑海像是迁徙的帝王蝶。我知道她把我当妹妹看,我也当她是姐姐,我希望她是我的姐姐,我不喜欢我的哥哥,他和我爸都是一样的人。我幻想着,如果常荞,你是我的姐姐的话,你会不会就不走了。至少也想着我,你会不会因为不想让我孤单,而留在这里呢?
如此想来我就像是在嘲笑自己一样。对啊,我不是常荞的谁,我不是特别重要,我无法参与她的任何重要决定,在她的生命里我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所以常荞,你会在乎我曾经的想念吗?
我想她是真的睡着了,我不知道她是为了忘却炎热还是躲避回答所以才选择睡觉的,总之我的手轻轻揽过她的小腹,我感受她的呼吸,她确实是睡着了没错。
直到傍晚她才醒,她过意不去,一定要把我送回家。
“我都快十八岁了,姐姐,我可以自己回去。”我在那里嘴硬。
“不可以,”她在背心外边罩上她的衬衫,“你快十八了,这不是还没到吗?你还是个小孩,小妹。”
我不喜欢任何人叫我小妹,我在班级里是最小的一个,我的辈分也最小,小时候又乖又听话,所有人都把我当小孩。但是常荞叫我小妹,就让我更加伤心,因为连她好像也看我不起。
公交一过下班时间就会停,我们就只好慢慢悠悠地沿街走回去。她没有过来牵我的手,过去她都一定要我紧紧抓住她的手,一刻也不能松开的。这时候我又觉得她可能真的知道我已经长大了,只是还没有完全适应。
“新疆,”即便我的个子已经长了很多,却还是差她一点,我低着头走路,不去看她,“那里怎么样的?”
“新疆?”她侧过头来看我,笑了一下,“我怎么知道新疆怎么样?”
“你不是去的新疆?”
“不是啊,我去了陕西。”她哈哈大笑起来,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什么嘛,这几年我在我房间里的中国地图上标出了新疆的轮廓,想着常荞就在那里,那也是以后我想去的地方。结果她去的明明是陕西。很多年过去了,很多的事情也已无法说清,那些谣言说来说去也变成了无从考据的东西。
我当时觉得有点伤心,但又很想嘲笑自己,因为很多你所珍重的东西,它们往往都像一个梦一样不怎么可靠。
“陕西的风里都是沙子,黄扑扑的。”她停下来,看到太阳逐渐隐没在楼房的背后,“我不太喜欢羊肉泡馍的味道。”
她的声音飘散在了夏天疾驰而过的风里,我感觉在落日的光晕下,她的背影变得非常模糊,如同我关于她的所有记忆。
“但新疆也不错,不是吗?”她从兜里掏烟点上,背过身子去吐烟,“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去的。”
“路太长了。”我多么想就这么答应她,实际上只要她开口,我就绝不会拒绝她的。可我一点点可耻的自尊让我仍旧在某些方面反复纠结。
“不长的,一点也不长。”她看向那个坏掉的路灯,半暗的光下仍然聚集着许多蝇虫,“几天就到了。几天不算什么吧,小妹?”
最后我看见她笑了一下,烟雾消散在空气中,遮住了她的脸。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将时间与空间相转换的概念,这么看来,相较于无限延长的时间而言,整个世界都不算是太大了。
然后我听见她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在途经人民医院时,她看到对面新开的电影院,转过头来对我说:“小妹,这是你爸投钱开的吧?”
确实是的,我爸在两年前看中这个项目,现在刚造好营业没多久。
“你怎么知道的?”常荞刚回来不久,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
“听说的,”她双手插在兜里,用脚踢开路旁的石子,“这是个大新闻嘛。”
以前那家电影院开在幼儿园附近,没有独栋,是很老的小楼里的一层,椅子散发着一股霉味儿,天花板上还经常漏水。我爸无偿修新的电影院,算是给这里做善事,实际上最后总是会赚的。那是我爸常玩的把戏。
“你去看过吗?怎么样的?”她盯着那崭新的竖行招牌,就这么立了很长时间。我们这是小地方,不常有电影看的,票还贵,平时大家要是能在露天公园里看市里的人来这边放映免费影片就已经很开心了。
“我还没去过,忙着考试嘛。”
“那是的,”她回过头来轻轻揽住我的肩膀往前推,示意我往前走了,“高考最重要的。”
她是如此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我曾经想过,如果那年她和陈沂一起考去了杭州,那我如今见到她,是否也已经会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常荞已经明晰并接受了她的命运,即便这很残酷。但能怎么办呢?我哥什么榜样也没给我做好,但他曾教会我一个道理,我们到头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很多事情我们也不能拿它怎么样。如今她已经很平静,我想那些过往可能对她也已经不值一提。而我还在这里,焦虑地等待着我即将到来的命运。我不知道能否找到如她一般的勇气。
常荞在笑,她很温柔地对我微笑,但我总觉得她的身影非常的孤独。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她像是从未与人同框,而陈沂也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剪影。我曾拉过她的手,那是温暖的,但我从她皮肤的每一个角落,发出的每一句尾音,那每一个沉默的时刻,我都能听到长长的叹息。自我第一眼看到她起就是那样,她对我说,小妹,上不上车?带你兜风去。我如今仍旧记得那天风吹过我脸颊的触感,像是针刺,而风里有股咸味。
在经过路的拐角时,常荞突然停下脚步。我往她的方向望去,看到两个人从路的另一边走来。
那一刻像是升格镜头一样,我看见常荞的脚步慢了下来,然后缓缓地停在原地,整个人就像是操作不太熟练的提线木偶。
陈沂,她还是这么漂亮,白净的脸上一尘不染,过去扎起的头发已经披散下来,安静地垂散在肩膀上。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觉得陈沂有点变了。她换眼镜了,从圆框的换成了方框的,让我在一瞬间里没有认出她来。可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这时我突然想到我的母亲,我曾在凌晨六点半看到她提着菜篮子迎着半亮的日光晃晃悠悠地走回家里的院子,不知为何我在陈沂的身上看到了我母亲的背影。四年过去了,她也才过了大学毕业的年纪,我却觉得她充满了疲惫。
陈沂身边的那个男人,个子很高,肩膀宽阔,我从没在这里见过他,我估计他是外地人。
常荞显然不想去打招呼,可能是那个男人的缘故。但我没想到的是陈沂一看见我们就快步过来,伸出一只手朝我们招了招。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走到常荞身边,她后面的男人也紧紧跟着。
常荞垂着脑袋看自己的鞋面,手插在兜里迟迟不肯拿出来。“就几天前。”
这是那个男的“哦”了一声,说这就是你以前的好朋友啊,陈沂连忙说是。那男的憨厚地笑了,说什么我经常听小沂提起你啊,这么多年没见,又碰上可真是缘分,这必须得一起聚一聚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讲东讲西,陈沂就在旁边微笑。
听口音是北方人,我想。果然不是本地人,这个县里的人就没有一个不知道常荞和陈沂以前的那些事的。我想陈沂在他那边一定是撒了一个精密的谎言,曾经的恋人如今成为了过往一个交情还不错或许会偶尔一起放学的朋友。
陈沂有什么好的?离了常荞之后,这不,男朋友都已经带回来了。
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件挺无情的事情,但陈沂好像并不怎么在乎。我没想过她们之间的重逢会是这个样子的,这是个短暂夏天的傍晚,没什么重要的,也没什么值得记住。只不过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常荞不安分地挪着双脚,似乎是要赶紧走的意思。
“你还好吗?”陈沂问。她的声音那么清澈,那么甜美,在她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开始担心常荞会不会再次爱上她。
“就这样吧。”常荞挤出一个笑容,说着就想要转身走的样子。
“这样吧,这么多年没见,好朋友总要重聚一下的。”那男人跟陈沂紧贴在一起,“我们一起看电影,怎么样的?那边不是新开了影院嘛。”
常荞揉了揉眼睛,看看那个男人,又看看我。陈沂倒是在旁边抱着胸,像是一切和她没关的样子。
“好的,”我没想到常荞会答应,“那带小妹一起去好了。陈沂,还记得吗?徐家的小妹,徐景何,这么大了。”
她指指我,然后示意让我过来,我被她一把搂在怀里,她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她刚毕业呢,都是大姑娘了。”
在这之后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直没放下过。我看着陈沂盯了我许久,然后笑着说:“是啊,是很不一样的了,都认不出了。”
那男的很开心的样子,说好啊好啊,小妹妹也来,人多热闹。
我不知道常荞是为了拉个人垫背还是什么的,我只记得我在她怀里闻到了很久没有闻到的香气。我勾住她的胳膊,不想让她就这么放开我。
可我不想去看电影,等他们走后,我对常荞说:“姐姐,为什么要拉我去啊?”
“怎么,不开心?”她勾住我的脖子凑近我的耳朵,“请你看电影还不开心?”
我一动不动,任她摆布。“我不想和她去。”
她知道我指的是陈沂,她也知道我一直因为四年前的事对陈沂怀恨在心。她笑了笑,轻轻地抚了一下我的脸。“你不是跟她去,你是跟我去。”
“小妹,好不好嘛?”她笑嘻嘻地问我,像是在撒娇一样。
我当然想答应她,她现在这样,说什么要求我都会同意。但我不想就这样轻易地随了她,我总想着要再提些要求。“那你不要叫我小妹了啦。”
我装着生气的样子挣开她的胳膊,快步朝前面走去,她在后面紧紧跟着我。
“那你要我怎么叫你?”
“叫我名字吧。”
“不好吧,”她追过来扯住我的肩膀,“你比我小的,叫小妹不是很好嘛?”
“可是所有人都这么叫我啊,连你也一样吗?”
我觉得我有点不讲理了,但常荞没有生气,她的手指轻轻地在我肩膀上摩挲,一边和我打趣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吗?”她眯着眼睛看我。
我摇了摇头,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哪里不一样?”这句话她是笑着说的,她用手托着我的下巴让我去看她的眼睛。
“我哥我爸对我都不好,就你对我好。你是比我家人还要亲的人。”我把她的手给拿开。
我看见她点了点头,接着就转身朝前走去了。
“那我叫你景何好不好?”她的手朝后伸向我,我知道她是要我去牵她,那是我们之间的默契。我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抓起她淌着汗的手,硬是要把手指推进她的指缝里。她几乎什么都听我的,但这次她就牵着我过了一个无人的拐角,马上就松开了。
“那么,景何,和我看电影去好不好?”她侧过头来看我,我突然觉得,那些陈沂没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替她做到。
此刻天已经有点暗了,她送我到我家门口,那条狗仍旧叫个不停,我看到我哥正在阳台抽烟,我想他也一定看到了我们。每当夏天的时候,日头总是会稳稳落在巷口的那个缝隙里,现在它就在我身后。我突然觉得我有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我可以由此托起很多东西。我相信常荞她是看得到的,因为在她望向我的眼睛里,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个傍晚,会觉得那不过是灿烂的落日下一个合理而寻常的错觉。因为后来我在太多人眼里看到过这种东西,它们消失得如此之迅速,让我实在是难以记住,在某些瞬间里,那些幻觉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影响了我的整个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