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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插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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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黄的月亮吊在夜空,一粒粒星子散落周侧。秋虫长叫,乌啼嘲哳,冷冷凄凄。
朦胧中感觉好像被毒蛇窥伺,冰冷的信子就要缠绕上她的面孔,春生慌忙从睡梦中挣脱。
然而恐惧并没有随之驱散,男人的脸靠得很近,凹凸不平的皮肤犹如桦树皮,发黄的眼白包着一对黑黢黢的瞳仁,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爹!……”
春生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才将脱口而出的心惊转化成了称谓,生怕惹男人不快。
男人慢慢收回了落在春生脸上黏痰般的视线,沙哑着嗓子,仿佛是拉开了一扇老旧的木门。“你去把尿桶倒了。”
春生看向黝黯的窗外,不可置信地问道:“现在?……”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没有点灯,屋里黑成一团。春生彻底清醒了,后知后觉到地上传来的凉意,透过薄被如针砭入骨,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大春,你去外面倒尿桶。”
娘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另一团漆黑中响起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春生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朝着声音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试探:“娘,外面天太黑了,我明一早再去成吗?”
“小点儿声,天宝还睡着呢。”
天宝,又是天宝。自从家里生了这个弟弟,春生的日子就像掉进了猪粪里。娘每天抱着他不离手,烧火做饭的活儿都落在她一人身上,还要照顾全家人的起居。
倒尿桶这种腌臜事,春生本来已觉麻木,但最近发生的怪事让人胆颤——有人说是灵州怨念太深,才让宁城也生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专在夜里逮小姑娘吃。
经历过人心惶惶神魔鬼怪拜个遍的天灾,春生胆子大了许多。然而见邻里有几个面善的同龄姐妹,都陆续没了踪影,她还是怕了。
“爹,娘,我明早再去,成吗?”
好似没断奶的小猫,尖细地断断续续地翻涌着哭腔哀求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爹娘非要她现在去倒尿桶,只觉得外面黑漆漆的,像怪物张开大口要吃人。
出粪人夜里不上工,只能提着尿桶去巷子尽头的臭水沟,那地方白日里她都不敢靠近,更别说是现在。
“尿桶满了,后半夜天宝再起夜怎么办?这么臭,就你这没心肝的丫头能睡得住。”
要不是天宝非吵着要在屋里拉撒,怎么会把这东西搬进睡房来。春生心里委屈,只是反驳的话说不出口,她不想大晚上再挨一顿打,只能磨磨蹭蹭哼着长音,希望能让爹娘改变主意。
木门般的哑嗓又响道:“要不,明天再说吧?”
倏地,眼泪在眼眶打转,春生充满感激地看向男人,却又对上了他的视线,不由得瑟缩。
床上没面目的娘并未动摇,语气轻蔑又含怒:“丢不丢人?”
……
昏黄的月亮摇摇欲坠,一颗颗星子忽明忽灭。雾草萋萋,夜色浓稠,无边的黑逐渐消化了所有轮廓,人与物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
脚边是散发着腥臭的木桶,春生站在屋外,抖如筛糠。
让她发抖的不止是临行前女人恶狠狠的叮嘱,什么敢把秽物倒在门口就打死她——
还有男人的眼神。
那双眼仿佛深不见底的泥潭,里面争先恐后爬出许多黑色的手。它们不是要抓住她,因为她本就逃无可逃;而更像是对猎物的审视,要把她一层层剥净零落,在犹豫从何开始。
春生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无限的后怕和恶心,想干呕,又怕发出声响暴露自己,只能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掌。
“她走了吗?”
屋里女人淡淡的声音捏碎了春生剩余的呜咽。她屏住呼吸,试图听清两人的交谈。也许是娘回心转意……
“没动静了,走了吧。”
“你出去看一眼。”
“老子不去,你个蠢婆娘……”
又是一阵沉默,春生强忍住失落蹲在阴影里,一动也不敢动。她知道只要两人出来查看,一定会发现门口的尿桶,便能找到藏起来的她,或许会被打死。
但是她也不想独自一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游荡,于是倔强地不肯挪动半步。要不去王婆婆家躲躲?平日里只有她对自己还算亲切,总给她糖水喝。不知这个时辰她若敲门,会不会惊扰人家……
屋内传来一阵细细簌簌,春生赶忙把咬到麻木的手掌塞回口中,后背贴着冰冷的砖墙,大气不敢喘。
“……妖怪,专吃她这么的女娃,靠谱吗?”
“被妖怪吃了,总是更好,省了不少力气……她若回来,改天还得想个别的法子……”
断断续续的低语,却仿佛牛头马面手里的镰刀,轻飘飘勾去了她的三魂六魄。
他们知道!他们记得!他们是故意为之!
为什么?为什么!她单知道自弟弟天宝出生后,自己不受爹娘待见,但从未想过他们竟要将她置于死地!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爹娘!
像是故意回答她一般,一男一女又开始窃窃私语。
“……她死了,天宝的命就能续上了吗?”
“或许灵的,你忘了天宝是怎么生出来的了吗……王老婆子都说……”
“……养她这么大,可惜了……应该早点……”
春生不敢再听下去,像一只发疯的兔子,踉踉跄跄抢着出了院子。
此番动静不小,但她无暇顾及,只是拼了命地往前跑,一股脑地往黑夜的最深处钻。
回忆不合时宜地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展开。春生想起,自己曾经也过过好日子,儿时家里还养过家奴,天灾都没把家压垮;爹娘虽然也冷淡,却在吃穿上从未苛待于她,只要她乖乖听话。
她从前不叫春生,她也忘了过去的名字是什么,但弟弟天宝确实是在一个春天降生的,爹娘还夸改的这个名字吉祥。
只是从那天起,爹娘开始经常打骂她,不给她吃饱饭,把她当成仆人呼之喝去,也不让她碰弟弟。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奇怪,还常常说些听不懂的话。
终于明白一切为何天翻地覆,一夜之间云泥之别。原来自己的出生只是弟弟的“引”,还要用她的死续弟弟的命。
还有王婆婆。方才还幻想向她寻求庇护,原来她也是帮凶。想起那些甜到发腻的糖水,春生又恶心又心惊。
眼周被泪水濡湿,带来宛如在沸水中握住鹅卵石般炽热的疼痛。耳边划过的风却是冰凉的,与凌乱滚烫的呼吸击打在一起,猎猎作响。
“去死。”
这是她脑海里闪过第一个念头,巨大的震撼和苦痛快要把她压扁。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想她去死,如此没有意义的生命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
脚下一软失去平衡,春生狼狈地扑倒在地上。混沌中,她只觉有一股奇异的风灌进眼球,有异物死死横住了视线。随后,火辣辣的剧痛来得铺天盖地。
是一颗尖锐的石子刺透眼皮,贯穿了她的左眼。
春生先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旋即惊骇到再发不出一声呜咽和悲鸣。她只是徒劳地用颤抖的手拢住眼睛,试图挡住流淌不止的热流。
好像就快要死了。
还有什么不甘心呢。如果有,那就是想问老天爷,为什么她是女儿身呢。
她想,假如她是个男孩,她或许就是“天宝”。爹娘的宠爱或许会从一而终,她也不会因为这个世道担惊受怕,每天活得如履薄冰。
与此同时,在黑幕中,渐渐走出一团影子,正缓慢地向她走来。
那影子已离得很近,春生才察觉到它的存在。但是她半步也躲不开了,连抬头看看来者何人的力气都没有,索性躺在地上等待宰割。
许久不见动静,春生从浓稠的血腥中虚弱地睁开一只眼,忽地轻声问道:
“……你就是吃女孩的怪物吗?”
似乎生命即将流逝到尽头,春生逐渐不觉得那么疼了,也不再恐惧,取而代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怨恨。
“……你为什么不吃恶人呢?”
那些侵犯疆土的南蛮士兵,烧杀抢掠的贼人,贪污受贿的官员,还有恶如魔鬼的爹娘。
“想活。”
这是她的第二个念头,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念头。
她想活下去,她不要白白死去,给天宝续命。她不要那对夫妻称心如意,不要如此温和地死在这个平平无奇的罪夜。
如果能给她再活一次的机会……
月在阴云后彻底隐没了辉光,星也苒苒凋零,宁城的夜晚寂寥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徐徐泛起了鱼肚白,光线争先恐后地四射而出,驱散了薄如蝉翼的晨雾。
白昼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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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水昨夜过得也不太舒心。
一觉醒来已是午时,喉咙干渴难耐,猛喝了一壶白水,又没来由地反胃起来,吐了个七荤八素。她坐在床上缓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喝多了。
明明穿越前自己酒量还不错,看来江红蓼是个小趴菜。
忽然一些画面在眼前浮现。偌水并不质疑它们的真实性,但随着记忆慢慢复原,她内心的草泥马就越来越多。
霍地,她一个猛子扑回床上,两只手交替在堆叠的被褥间乱刨,不一会儿果然刨出红布一角,用力一扯便带出了个双掌大小、绣着黄绿绢花的粉布包袱。
偌水动作停滞了二三弹指,才缓缓地解开包疙瘩,里面立刻涌出来白花花的银票,厚厚一沓。
卧槽,卧槽!不是做梦!都是真的!
像是被赶海靓仔抽了骨髓的龙族三太子,偌水瘫倒在床上,脸埋在被褥里,额头贴着凉凉的布料。反复告诉自己应该冷静,然而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疯狂输出国粹。
这都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