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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其犹未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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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绍来去匆匆,没有停留多久便离开了通城。他留下了随他一起来小宅的三个弟子护送顾时回剑扫,门中派来接应的人已在路上,沿着定好的路线走,很快就会汇合。
停在通城本就是为了给顾时养伤,现在顾时要动身,徐意便将租的宅子退了,带着李迢继续赶路。他这次出门太久,一开始还收敛些,到了此时,已忍不住絮絮叨叨留在枕江小筑的爱妻幼子了。
一面说他家娘子医术精湛厨艺也精湛,他已寄信回去,到家时必定叫李迢吃上此生难忘的接风宴;一面又说出来大半年,他那四岁小儿不晓得还记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老父,好在他出门前偷偷在那本草药小画本上画了自己的小人儿,儿子每日看画时都能一眼看见……
李迢被迫听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师父出门时怎么没带上师娘和……师兄?”
如按入门时间论序,李迢是该叫那位四岁的小郎君师兄。
徐意闻言便笑起来:“小叶不跟着我习武,他懂事起就对花花草草感兴趣,将来应该也是继承他娘亲衣钵。他全名是徐苏叶,你也叫小叶就行。”说着,又叹了口气:“小孩子体质弱,我出门那会正着了凉生病呢,云安到太原路不好走,只能留在家里了。”
“太原?”李迢奇道。她知道正月那时徐意是从别处途径江宁,才在沈家小住,却不知道徐意一开始的目的地是太原。云安、太原、江宁正可连成一个三角,也不知道徐意是怎么又从太原绕到江宁的。
“嗯,去太原见个老朋友。”徐意轻描淡写道。
“太原梅家?”顾时也问。
成都府在夔州西边,他们从通城出发一路向西,还有一段路同行。顾时的伤虽未好,但也不是会随便动动就迸裂的程度了,他不愿坐马车,也骑了马,一路慢慢地走着。
顾绛的遗体在那天只是找个了隐蔽的地方埋好,第二天徐意又请人打了棺,暂且安葬在城郊墓区。从通城动身时,顾时将棺木起出,安置在车上,一起将灵柩带回剑扫。
“是。”徐意顿了顿,“君子剑梅子青,顾小友见过?”
顾时摇摇头:“不过久仰大名。”
像是知道李迢在想什么,他解释道:“不像许多先帝时期才出现的门派,太原梅家是前朝就有传承的武学世家,本朝征战天下时,梅家还助过一臂之力。四海归一后,太祖本想为其加官进爵,但梅家拒绝了,重归江湖,仍做回武林门派。”
他道:“剑扫不过忝列蜀中前列剑派,但太原梅家却是当之无愧的北剑泰斗。梅家之中,又以君子剑最为声名显赫。”
徐意笑叹道:“顾小友这么说剑扫,是不是太谦虚了点?”
顾时微微地笑了笑,那笑容极清淡,很快又消隐无踪:“南剑百家争鸣,枕江小筑,南山派,望春山庄……各有豪杰,不敢狂妄。”他略提几句,便转了话题:“只是这几年君子剑好像不常出门,我有一段时间没听到梅前辈的消息了。”
徐意道:“子青他新收了徒弟,许是要专心授业吧,便不大出门了。”
李迢在一旁听着,眼光瞟到身侧的顾时。他微偏头看向徐意,一副专注有礼的模样,李迢却能看出来,他正在走神。
就像片刻前那个心不在焉的笑一样,顾时一直在想着剑扫的事,他在担心前往零陵的任绍。
还在通城时,李迢就问过,潇水阁犯下那么多凶案,还敢堂而皇之地宣告自己的主阁在哪,难道之前就没有人去寻过仇?
徐意闻言,只是叹了一声:“有,当然有。”
潇水阁做的是收钱取命的生意,杀了人,自然是因为有人出了钱。以往想要为苦主报仇的人们,有的能猜出买命的人是谁,自然直接去向幕后人寻仇;有的猜不出,或是把杀人的账也给潇水阁算上一份的,便会直接找上门去。
“而那些人,不是被潇水阁重伤、铩羽而归,便是……直接丢了性命。”徐意道。
等待任绍的,就是这么一场恶战。
李迢知道顾时在担心,却无法安慰什么。虚无缥缈的安慰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在最终的结果到来前,能做的只有等待。
剑扫接应的人在归州与他们遇上,再往前便入夔州,枕江小筑就在夔州云安。顾时一行人入蜀却要走另一条路,他们就在归州分道。
时值春暮,路上行人已换上薄衫,梨花却还依依枝头。剑扫的人在一旁等着,顾时与李迢和徐意道过别,攥着马缰,一时没有动身。
春风拂面,吹落纷纷梨花,有如一场细雨洋洋洒洒地落满了肩头。李迢拈起落在马背上的梨花,递给顾时:“没有柳枝,梨花也是一样的。”
顾时愣了愣,接过梨花,低声道了谢,正要转身时,却又停下来。
“万事顺意。”他说。
李迢一怔,也回道:“万事顺意。”
顾时微一颔首,拨转马头,白衣铁剑的青年们也随着他一起转身。他们的身形如剑般直直破开清晨的薄雾,伴着繁密的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官道上。
万事顺意。祝我们都能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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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零陵。
三面环山,重峦叠嶂之地,潇水由南至北而过,在此处汇入湘江。潇水阁的主阁,正坐落在这奇峰险峻之处。
这当然不是他们真正的主阁,不过是用来让外界联系他们的地方。潇水阁是站在阴影中的势力,犹如心脏一般的主阁,自然也隐藏在阴影里,隔绝外界的窥视。
此刻,在这座用以掩人耳目的主阁庭院内,一场鏖战刚刚结束。剑客的白衣已浸成血色,拄剑停在原地,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却好似下一刻又能马上举起剑来。
围着剑客的人们谨慎地等了许久,直到确定这确确实实已是一具尸体后,远远观望着的主管才走入庭中,指挥手下清扫四处。
到处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所有人沉默地动着,规整尸体,冲洗地砖,修补被剑砍坏的立柱和窗子。凝固的血液随着清水的反复冲刷,慢慢流淌进水道里,花圃中,最后消失无踪。
没有人去挪动剑客的身躯,他仍静静地伫立在庭中,身旁全是被那一柄剑终止了步伐的尸体。这方庭院里似乎还弥漫着他那凛锐的剑风,仿佛稍一靠近就会被割伤。总管凝视良久,正准备点人去清理时,有人上前扶住了那具已经僵硬的身躯,平放在地上。
那是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女,长发高束,窄袖束腰的武袍之上,一道深深的剑痕刻在她的左臂,几乎深可见骨。总管记得这个少女,她在最后的时刻迎着剑客的剑锋向前,被斩中了左臂,也将自己的刀锋送入剑客的身躯。
加上剑客之后,庭院中便整整齐齐摆放了二十六具尸体,不多不少,正是白天来客的人数。除此之外,另有四十八具尸体放在另外一边。主管一一确认过尸体的面容,确定无误后,方才踏上潇水阁最后方的阁楼。
三层阁楼的顶层上,男人靠坐在扶栏边,就着日暮前的最后一丝明亮天光,正看着一卷竹简。他身着常服,腰间坠着一只小巧的天青色腰袋,主管已见过这腰袋许多次,仍不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他不敢多看,行礼之后,便规规矩矩地垂首禀报:“剑扫二十六人已经全部处理完了。为首是剑扫主支三弟子任绍,动手之前,问过潇水阁中用直刀的男人在何处。”
顾绛的儿子见过他,任绍来零陵前,自然会从他那里了解那一战的情况。男人淡淡地应了一声,仍旧看着手里的竹简。
此时书籍都已用上了轻便的纸张,这卷竹简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男人手中还有许多这种样式的竹简,主管曾经见过它们被整整齐齐地摞在案上,纤尘不染,显然是时时清洁。
他思绪转了一瞬,口中继续道:“此次癸院共派出五十四人,六人存活。其中二十三号协杀了五人,为最多。”
剑扫的精锐,不说完全是最顶尖的高手,至少在对上江湖上的寻常剑客时,每人都能以一敌多而不落下风。可潇水阁只派出了两倍于剑扫的人数,虽几近全军覆没,但也将他们全部斩落了。
男人听到此处,才提起些兴致来:“二十三号?”
主管马上应道:“左起第一个便是。”
男人垂首看去,先时已等候在阁楼之下的六个人正静立着。二十三号黑色的长发利落地束起,左臂上的伤尚未处理,却好似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沉默地站在那里时,整个人犹如出鞘的刀剑。
男人手中把玩着那个小小的腰袋,打量了一会儿,道:“二十三号入辛院,其余人入壬院。癸院还有多少人?”
主管道:“不到十人。”
对付剑扫到底花了潇水阁不少精力,男人点点头:“继续收人。”
“那剑扫那些人,是……”
“找个地方埋了,地址寄给剑扫。另外,等他把东西交来后,潇水阁暂停明面上的行动两年。”
花了潇水阁不少精力,却绝没有到元气大伤的地步,为何要示弱给他们看了?主管虽立即应下,仍有些迟疑地问:“不用再另外通知那人?”
“不必。”男人已重新拿起书,淡声道,“他会拿来的。”
潇水阁拿到想要的,剑扫达成目的。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暮色笼罩了下来,廊下点起的灯火中,映照出庭院里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