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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棋里春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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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枚骰子在棋盘上骨碌碌转过一圈,对照着掷出的数,棋手挪动了棋子。“百.家.乐。”顾时道。
徐意睁大眼睛,仔仔细细看过骰子的数,又一个一个数了棋盘上的点数,不可置信:“百.家.乐?这玩意儿是能随便玩出来的?”
用过午食之后,他们照旧在庭中的杏树下支起竹椅,李迢看书,徐意和顾时玩双陆。这是徐意这几天提出的新活动,幸好春寒已经过去,天气可称宜人,叫这个午后小歇得以坚持了下来。
双陆棋看的是运气和策略,棋盘上有白棋和黑棋各十五枚,双方各执两个骰子,己方的棋从棋盘的一头开始,以掷到的点数走棋,通过不同的走棋策略,先将自己的棋子全部从棋盘这一头走出另一头者为胜。“百.家.乐”是一种赢法,当己方的棋全部移离棋盘,而对方的棋仍在对面半边棋盘时,就是“百.家.乐”了。
这个博戏对徐意不太友好,顾时频频放水,奈何徐意棋运太差,又或是顾小郎君实在运气太好,放水放出了“百.家.乐”,未免叫人不忍直视。断雁剑大受打击,马上拉来眼观鼻鼻观心看书的李迢,要徒弟帮自己赢回排面。
李迢拿起手边的白棋,先提条件:“师父,赢了我要吃丰乐楼的蜜饯果子。”
“不行。”徐意断然拒绝,“你每次都吃太多果子,然后就不吃夕食了。”
一个只会拿剑的剑客,一个行动不便的伤号,再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没有了仆从,洗衣打扫喂马之类的杂物或许还能自己动手,做饭就实在不能凑合了。徐意没有请厨娘,每天就出门买外食回来吃。李迢和顾时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更别提正是孝中,还在养伤,徐意每天都为今天吃什么发愁。
李迢作势要丢掉手上的棋,徐意马上道:“明天早食买给你!”
顾时低头忍笑,就听师徒俩在一旁你来我往地拉锯了一会儿,终于定下“胜三盘明早蜜饯果子,赢五盘马上就出门买”的条件,李迢便信心满满地来掷骰子了。
……然后就连输了五盘。
断雁剑雁也断不得了,只喃喃一些“人各有命”“远离双陆”之类的话。李迢小声道:“师父,不如我们玩投壶吧?”投壶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完全不需要运气,徐意这样的程度,闭眼就能投。顾时也跟着点头。
徐意双目失神了半刻,忽又像想到了什么,马上精神了起来,神采奕奕道:“投壶有什么意思,我们来玩个新鲜的。”
他把棋盘上的棋子抹去,再拿了十一枚骰子来,加上桌上原先有的四枚,共十五枚骰子。又取来三只茶碗,将这十五枚均分成三份,倒扣在茶碗下,一人一碗。
“十五枚骰子,也即从一到六的数字,总共最多有十五个一,或是十五个二,十五个六。”徐意道,晃动着手里倒扣着的茶碗,骰子在里面发出清脆声响。
他半掀茶碗看了片刻,又盖回去,朝李迢和顾时笑道:“我猜我们现在共有六个二。数字不能变,个数只能往上加,可以质疑上一人提出的个数,质疑成功算胜。”
李迢恍然,这是一个根据自己摇出的骰子数,再猜测场上他人的骰子数,结合而作出推测的博戏。她也跟着晃了晃茶碗,感觉倒扣在里面的骰子滚动均匀后,半掀开看了看。
两个五,一个四,一个六,一个二。徐意敢说有六个二,想必他手中至少有两个以上的二数,加上自己手中的就是三个以上的二。但数字只能再往上加,最小七个二,似乎又有些风险。
李迢纠结了片刻,还是道:“七个二。”
现在风险在顾时这了,他犹豫一会,道:“我不信有七个。”
三个茶碗被掀开,顾时的茶碗中只有一个二,徐意——他碗中没有摇出二的骰子。
只有两个二,提出七个二的李迢被质疑成功,判输。
顾时的反应还算平静,李迢就睁大了眼睛看徐意,师徒俩的表情跨越时间的距离达到了高度的相似:“师父,你没有二,还敢说有六个二?”
徐意扳回一城,还坑了一把徒弟,神采焕发,笑眯眯道:“阿迢,你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若当时直接提出质疑,就算我输了。”
徐意似乎话里有话,李迢一怔,顾时闻言,亦探寻地看了过来。
“再来一盘?我们加个玩法,两局并行。”徐意道,他摇摇手中的茶碗:“枕江小筑在云安城外,位于长江之畔,背靠云峰山。有主人并宾客二十余人,弟子五十余人,日夜巡视。”
“请问,若要攻入枕江小筑,抓住所有人而无漏网之鱼,可以有多少种途径?”
李迢悚然一惊。
饶是她只与徐意相处了两个月,也已经知道,枕江小筑是徐家家宅,里面的主人只有徐意并妻子幼儿三人。在李迢之前,徐意既不收入室弟子,也不喜欢宴请宾客,枕江小筑里或许会有很多仆从护院、外门弟子,但绝没有宾客。
有主人近二十人,仆从五十余人的,是七年前,汉阳城外的李家旧宅。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晚上各自回房歇息的时候,李迢总会静坐一段时间。她在想李家旧事,时间越久,痕迹消磨得越多,越快确定凶手是谁,就越能增加李迢面对他的把握。
徐意突然以枕江小筑推演这件事,是要提醒她什么,还是说通城外的那个男人终于盯上他们了?
“四个三。”徐意道,或许是两局并行增大了难度,这一次起始的数字要低得多。
李迢回过神,努力集中精神思考起来,谨慎道:“三面包围枕江小筑,小筑里的人大多熟习水性,必往江上突围。以伏兵围于江上,一网而尽。五个三。”
轮到顾时,他思索片刻,道:“枕江小筑背靠云峰山,山林茂密,围住背面仍有可能被小筑中人找到漏洞。同理,熟习水性也可匿于江中。相比其他地方,云安一带江水并不算湍急。”
李迢点点头,就听顾时道:“烧山拦路是下下之策,江面辽阔也不易围剿。可从内部下手,买通夜间巡视的小队,长驱直入,一一控制小筑里的人。”
她闻言一怔。因李家上下无人生还的缘故,李迢从未从内部的角度猜想过。现下想来,确实有可能如顾时所说,凶手先买通了李家的一部分仆从,事成之后再杀人灭口,也一样是无人生还。
那个从李家主宅逃出来的亲信说,他是外出办事夜间回来,正好被守在门外望风的人瞧见,一路遭到追杀,凭着熟悉地形才甩开那人。真正攻入李家的人有多少没人知道,若是买通了内部,或许并不需要很多人。
“七个三。”顾时的话打断她的思路,李迢回神看去,局面又转到了徐意这里。
“一一控制住小筑的人,前提是真的能在不惊动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就控制住。否则一旦打草惊蛇,就像你说的,山路水路,随便一条都可以离开小筑。”徐意道。
他没有给出自己的策略,只是道:“顾小友猜七个三,提了两个数,我猜你一定有三。开。”
三个茶碗各自被掀开,不多不少,正好七个。
徐意拊掌大笑,这时他眉飞色舞的神情又叫人想不通他提出这一局的用意了。难道真的就是想用大人的经验碾压一下小孩?李迢腹诽,但小院里的气氛确实因徐意的笑而重新变得轻快起来。
已近暮色,徐意站起身来,抻了抻因久坐而略有些僵硬的肩背,溜溜达达地走出小院:“到饭点了,该去买夕食了。”
他走得干脆利落,只留下杏树下的两人相对而坐。掀开的茶碗旁,骰子散落各处,又可看出界限分明的三份。
“我从前同父亲去过枕江小筑。”顾时忽道,李迢闻言看向他。
“现在的枕江小筑里没有什么宾客,是吗?”他问。
李迢无言以对。傍晚起了风,杏树的花枝在风里摇摆,从枝叶间隙中看去,能望见天际浮着霞光,光华万丈,又遥不可及。
李家旧事是压在她身上的枷锁,她不知道能不能说,也不知道能说给谁。这样惨烈的过往,好像说给谁都是一种负担。而顾时也有自己的枷锁,比她更沉痛也更煎熬,他失去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晚风吹动顾时披着的外衣,也吹动他鬓边散落的发丝。暮色的光线把他苍白消瘦的面庞都浸得模糊,李迢在一片模糊之中,看见顾时沉静的眼睛,远望着天际的云霞。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道:“风大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