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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二月花朝 ...

  •   通城外遇见的那个男人没有再出现,像是就此偃旗息鼓了。顾时一连昏睡了几天,高烧退了又起,反复许久,才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

      他是在李迢扎马步的时候醒的。从屋子的窗口望进去,可以看见顾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之后,便马上从床上翻了下来,伸手去够床尾的长风剑。但接着很快他就被身上的伤口牵扯住了,痛得直不起身,伏在地上。

      徐意从她身后经过,拍拍她绷直的后背,说了声“放松”,便越过她进屋去了。

      李迢的腰酸了,她动动发麻的脚,努力转移注意力。她注意到顾时警惕的神情在见到徐意后很快变得放松下来,顾绛应当与徐意不止是见过几面的简单交情。江湖上有根基的门派彼此之间都会认识,但要到交托信任的地步,就不仅仅是认识能做到的了。

      徐意替顾时重新包扎了迸裂的伤口,服下汤药后,少年重又沉沉睡去。徐意从他房里出来,看着院子里的李迢,犹豫了一下,道:“休息半个时辰再继续吧。”

      李迢摇摇头,沉心定气,注视着前方。徐意拗不过她,摇着头回屋去了。

      之前都在赶路,徐意只叫她背背剑谱,提前熟悉一番。现在不知要在通城住多久,习武入门的站桩扎马步就都得练起来了。

      徐意把她看作孩子,又知晓她从前在沈家娇养长大的,要求总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但李迢心里明白,习武一途,固然有天赋二字,却没有捷径可走。

      通城外看到的那一幕仍历历在目,李家旧事还沉甸甸地悬在心头。李迢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江湖之中,武艺低下的人便有如飞絮,任何强过她的人都可以轻易取走她的性命。若要不被人如草芥般除去,只有靠自己成长起来。

      她已经不是沈家那个可以无忧无虑度日的小娘子了。

      .

      不练武的时候,李迢就在宅子的书房里看书。这个宅子的主人是富商,想是从书铺里直接搬了一套书进来摆着,经史子集,每一本都是簇新的,直接给备考科举的士子看都没问题。李迢当然不打算考科举,她看的是史书。

      前世在病榻之间无所事事,她就在有精神的时候找东西看,从影视剧到小说都看了个遍,更无聊的时候把各朝史书也顺着读完了。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很快意识到这里的不同,但在沈家时还要先学着看懂字,直到现在才有机会了解这个世界的历史。

      这是一个没有见过的朝代,国号为齐,宗室为赵姓,在位者却与她所知的宋朝赵家并不相同。除了北边的外族之外,中原政权归于齐国,算得上是一个和平的年代了。百姓安居乐业,之前的一月里,她和徐意大多走官道,也未见什么山贼匪徒。

      再往前追溯历史,她一面看,一面不自觉地与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对比起来。

      在李迢习武读书的日子里,顾时的伤也在缓慢地恢复着。他已从一开始整日地昏睡,到现在一天之中能清醒许久了,只是肩上的伤太深,怕乱动崩了伤口,暂时还只能半坐着。

      一个除了扎马步就闷不吭声看书,一个整天怔怔靠在床上出神,少年人一个赛一个地消沉,徐意愁得眉心能夹死苍蝇,终于胡乱想出个主意。

      “念书给顾郎君听?”李迢睁大眼睛,疑心自己听错了。

      回应她的是徐意坚定的眼神。虽然也不知道给还沉浸在丧父之痛的人念书是什么道理,李迢还是抱着书,坐到了顾时屋中窗下的小榻上。

      因要整日服药的缘故,顾时的屋子里总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叫李迢恍惚想起,一个多月前,她也是这样坐在满是药味的屋子里,和乔缨沉默地度过了她最后的日子。

      她后来想起来,其实也后悔自己当时怎么不能主动同乔缨说说话。乔缨心中有愧,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但她却不是真正七岁的李迢,会纠结于生母对她的感情。如果那时多同乔缨说话,她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会开心些?

      但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她抬眼看去,顾时靠坐在床上,紧紧攥着那把长风剑,沉默地瞧着窗外,不动也不说话。他的面庞苍白而瘦削,眼下有沉沉的青影,显出一种灰烬般的疲惫。李迢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她总在想沈家,总在想乔缨的遗憾一样,他也在反复地回想他父亲的事。

      他的父亲被杀害了,就在他的眼前,为护他而死。他每回想一次,悔痛就更深一分。

      李迢先挑了《公羊传》开始念,之后又读了《史记》,读了几天,一直到《伍子胥列传》时,顾时开口了。

      “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他重复了一遍李迢刚刚念过的片段,沉默片刻,忽又转了话头:“入门站桩不必太久,你还没找到窍门,强行坚持会伤到自己。”

      李迢惊讶地抬起头来,顾时这几日只怔怔地不说话,没想到他竟看见她练武了。

      “在脚的中间有一个点,在那个点上前后力量相抵,可以达到平衡。你需要找到那个点。”顾时接着道。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带着久不开口的沙哑,李迢给他倒了茶,顾时顿了顿,道了声谢,接过茶杯。

      “徐世叔提醒你放松,因为你的肩膀总有些耸起来,要注意。”

      李迢点着头,把他说的一一记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道:“顾郎君,顾前辈护下你,想来不是要见你这个样子的。”

      顾时听了这话,却反问:“李娘子拼命练武,是令尊愿意看见的?”

      李迢哑然。顾时不知道李家旧事,但不妨碍他能看出她习武的急切。他们相互劝解,却都明白,这样的话很难被自己接受。

      屋子里一时沉默下去,他们不约而同地撇开视线。李迢摩挲着手里的书,二月的晨光从身侧的小窗投进来,小院中央的杏树在微风中悄悄抖落花瓣。

      这个时节正是花朝踏青之时,寻常的郎君娘子都会去郊外游玩赏春。但他们只是安静地看着那棵杏树,像是窥到这一点春光,就已足够了。

      他们都被困在了过去的阴影里,从此以后,遇见再好的风光,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许久,顾时才道:“李娘子,看你想看的书吧,不必顾忌我。”

      《史记》是她要看的,《公羊传》却不是。她选了《公羊传》来念,不过是为了书里那些关于复仇的讨论,顾时整日沉默,却真的有听她念书。

      “听过眉间尺的故事吗?”他问。

      李迢点点头。眉间尺是干将莫邪之子,在被楚王杀害了父母之后,又被列为通缉犯,只能靠躲藏度日。为报父母之仇,眉间尺选择自刎,把自己的头交给了黑衣客,黑衣客借着献上眉间尺头颅的机会,觐见楚王,伺机杀了他。

      “眉间尺报仇无门,黑衣客替他完成遗愿。”她说完,立刻明白了顾时提起他的用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黑衣客,自己的怨恨仇怒,只能靠自己了结。

      “请李娘子和徐世叔不必担心,我会好起来的。”顾时静静地看向窗外,轻声道。

      .

      夜里,徐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花灯,挂满了院子,把十五的明亮月色都映得黯淡了几分。他把顾时从屋子里扶出来,坐到树下的躺椅上,又去哐哐敲门,把静坐在屋里的李迢也拉出来了。

      “师父,现在该是你歇息的时辰了。”李迢提醒道。

      徐意瞪大眼睛:“歇息?过节的日子这么早歇息做什么?”他拍拍身前的小几,那上面放了几碟糕点,旁边还点缀着几枝杏花。许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花上还沾着夜露,半开未开的样子。

      “徐世叔说的,莫非是花朝节?”顾时目光往小院中的花灯上转了一圈,试探道:“这些……是花神灯?”

      花朝节的夜里提灯游行,漫步赏花,谓之“花神灯”。

      李迢恍然,从前在沈家时,她也在花朝节的夜里出门游玩过。不过因为人小个子矮,加之夜里人多怕不留神走散了,总是沈未抱着她,裴秀牵着沈逢,一家人在街上走走便回去了。

      现下想来,江宁府的上元灯节,她是在李家小宅里瞧着花灯过的,到了通城的花朝节,也还是待在院子里看灯。

      “花神灯要出门提着走,可你们俩谁像是愿意出门的?那我只能把灯请回来了,赏杏花也是赏。”徐意长吁短叹,把小几上的糕点推到两人面前,一人一碟:“百花糕,从丰乐楼买的,尝尝味道如何。”

      李迢和顾时对视一眼,先拿起一块咬了口。花糕入口甜而不腻,清爽宜人,李迢算是南人,本就偏好甜口,一块花糕下肚,登时还想再吃一块。

      “你们还小,不能喝酒,不过有甜汤。”徐意说,又各倒了碗甜汤。顾时看起来不太吃得惯甜糕的样子,只是拿着一块小口小口吃着,本想喝口清茶,看到甜汤,面庞微微扭曲了一瞬。

      徐意瞧见他这样子,得意地大笑:“我先提前说好,丰乐楼的水食贵得很,不许浪费!”

      李迢也笑着看顾时,这个时候的他敛去了那有如灰烬一般的气息,终于显出些少年气来,叫人恍然想起他原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郎君。

      徐意笑了一会儿,忽而微叹口气:“就这样才对,小孩子家,整天愁云惨淡的像什么样。”

      他拾起放在一旁的杏花,先替李迢簪在鬓边,又给顾时也簪上。花朝节人人簪花,顾时和李迢本就一副好模样,簪了花便有如月宫童子。徐意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笑笑,一人给了一个脑门蹦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二月花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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