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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抔黄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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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府一角的幽静小巷里,一座空置多时的宅子悄无声息地住进了人。
昨夜李迢去到书房后,未等她接着说出后面的话,沈未便打断了她。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道:“沈家不需要李家的谢罪。是去是留,你们自己决定。”
也是,被欺骗了七年,沈未不愿再同李家有什么纠缠,也是人之常情。
李迢趁夜带着乔缨,连同李家埋在沈宅里的所有线人,搬进了乔缨提前安排好的宅子。依照白露所说,这两年已经不太有人在追查他们的踪迹,但悄无声息地与沈遥调换身份,仍然是最稳妥的办法。
“所以你们选在这个时候来,是因为沈虞侯马上就要调任,在新地方不会有人认识沈娘子。江宁府的旧人以后再见,也只认为是长大了,容貌有变,很正常。”李迢道。
“是的。也是因为娘子的身体实在撑不下去了。”白露谨慎地回答。李迢自知晓自己的身世后就展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现在她已不敢再将她看作无忧无虑不晓事的小娘子了。
暗地里,她一面为这样的成熟而感到心惊,一面又有些安心下来——无论如何,现在的李家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主心骨了。
“沈遥……是乔娘子起的名字吗?”顿了顿,李迢又问。
“是的,”白露低声道,“娘子说沈家这一辈都从辶,就给沈娘子起了‘遥’字。”
她便不再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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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应该尽快动身离开的,但乔缨病得很重。多年紧绷的心神摧毁了她的身体,从之前的住所长途跋涉到江宁府来,好似已耗尽了她最后的精力。
李迢在小宅里,了解了这些年来乔缨保存下来的势力。乔家是富商,只有乔缨一个女儿,乔家老人将掌上明珠嫁给李家,正是考虑到李家不贪图这些钱财,武学世家也可以保护一个有着大笔遗产的孤女。
可是老人一片爱女之心,没能算到世间的所有变数。
李家确实没有占去乔缨的钱财,她从父母手中继承下来的财产全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因此,那个幕后人失去了追查乔缨一行人的重要线索。
李迢把账本带到乔缨的病床前,一边看护她一边翻阅。乔缨从来不与她说话,回想起来,在偏院的屋子里,有关她身世的那么长一段话,她甚至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她其实并不怎么能看懂账本,只是坐在床边很慢很慢地看着。有时候李迢能感觉到乔缨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但她始终不发一言,像是不知道从何开口。
李迢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白露私下里安慰她,说乔缨这些年也很牵挂她,她在沈宅埋下那么多线人,都是想知晓她的境况。但李迢其实并不太为乔娘子的态度沮丧,她们之间并没有时光的维系,她接手李家的事,不过是为了回报这个身体的主人。因为这具身体,她有了一次健康活着的机会,为她报李家的仇,是她应有之义。
她会去拜师学武,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会将这件事情了结。
只是每每不经意想起沈家时,还是会失神许久。
她到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沈家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知道,沈家不再与她们往来,是低调行事、保守李家秘密最合适的做法。可是人之所以会惶惑无措,不过是因为太过在意。
他们会厌恶她,不愿再想起她吗?会后悔这七年的疼爱,全部倾注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吗?
她有很多、很多的担忧,但大概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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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缨还是日复一日地沉默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长时间地睡不着,所有人都知道她已油尽灯枯了。李迢总能看见李家的旧人躲在一旁悄悄地流泪。这么多年,一直是乔缨支撑着李家,带着他们一路坚持着,可是现在她要走了,没有人能挽留她离去的步伐。
正月十九,上元放灯已经结束,街上却还弥留着节日的气息。李迢晨起盥洗之后,来到乔缨屋内,看见她正靠在窗边的小榻上,着迷地瞧着窗外。
晴空之下的庭院里,是李迢让白露买来的许多花灯,就挂在乔缨窗前。看着那些样式新奇的走马灯,她好似精神也好了许多。
“我嫁给阿郎时,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她轻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窗外,李迢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乔缨是在同她说话。
“他不会作诗,催妆诗却扇诗都是提前背的,结果临到头紧张忘了,大家都在起哄,他急得满头大汗……”她微微笑着,下一刻却剧烈地咳嗽起来,李迢冲上去为她顺气,给她递雪梨水,却被推开了。
“我要去找阿郎了。”乔缨微笑着看她,眼里却流下泪来,一滴滴砸在李迢手上,“对不起,阿迢,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迢抓住她的手,那双纤长的手干枯如纸,好似那些鲜活的生命力也跟着从她手中流逝出去了。
“把我烧了吧,以后有机会,和阿郎葬在一起……”
那双手滑落下去,无力地落在榻上。
李迢静静地揽着她,这具枯瘦的身体连七岁的孩童也能轻易扶起。她沉默了很久,才低低应道:“好的,阿娘。”
这一声回应,到底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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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乔缨的遗愿,李迢为她举行了火葬,规整了遗物,预备以后和李霁合葬在一处。离开江宁府前,她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再去沈宅外看一眼。
她同沈家之间,只是两条错误相交的线,短暂相遇后,或许就该各自前行,不必再有什么交集了。
马车辘辘驶出很远,李迢回首望去,江宁城在清早的薄雾里,矗立成一座安静的影子,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她还没有想好去哪里拜师学武。李家虽有武学,但在人才辈出的江湖上,李家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家族,想要向一夜之间屠灭李家的凶手报仇,还差很多。沈未从前看过她的骨相,说她虽有天赋,但与那些真正的天之骄子相比,这点天赋并不足够。
她需要一个武学造诣深厚的师门,和持之以恒的努力。
“阿迢,你也走这个门出城?”
熟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李迢循声望去,儒士模样的中年剑客坐在城外驿站搭起的茶摊里,遥遥向她颔首微笑。
没想到徐意在江宁城逗留了这么久,竟然今天也才出城。撞破身世的那天她还在看徐意和沈逢比武,谁曾想再见却是这样的情形。李迢恍惚了一瞬,叫停马车,也来到茶摊坐下。
“事情处理得如何了,还办得过来吗?”徐意仔细看了看她,问道。他一直在沈宅寄住,沈家这些天发生的事应该一清二楚,此刻却闭口不谈沈李两家纷乱往事,李迢感激地朝他笑笑。
“有白露帮衬着,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有劳徐先生关心。”
“李家之事,我当年亦有所耳闻。”徐意道,“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以他们短短数日的交情,随意问过近况就好,再往下问似乎有些逾界了。李迢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看见徐意手中正缓慢摩挲着茶杯,心里微微一动。
徐意是一个剑客,是一个实力深厚,进退有据的剑客。他对自己的往事知根知底。
“我想,先拜一位能教我习武的师父。”她说。
“唔?”徐意略一点头,仍旧瞧着她。
李迢站起来,朝徐意一揖到底,坚定地道:“我想请徐先生教我习剑。”
徐意一时没有回答,李迢仍俯身垂首,心脏沉重地跳动着。
“若我不收你为徒,你待如何?”不知过了多久,徐意才开口。
“那我便去找其他师门,一人不收,再去下一个,直到有人愿意教我为止。”
“倒茶。”徐意道。
李迢一时愣住了,呆呆地抬起头看向剑客。
“我说,倒茶。”徐意无奈道,“拜了师,不是该倒敬师茶?”
她这时反而不确定起来,喃喃道:“徐先生,那个凶手可以一夜之间灭门,甚至到现在也没有查出是谁……”
“看来你还不太清楚为师是什么人。天底下敢打枕江小筑主意的人,还未出生。”徐意笑道。他手一抬,一个茶杯便落入李迢手里。